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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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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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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震山河:金石之聲與靜默時代》

序章:金石裂空

在渝东良玉大讲堂的静谧空间里,那声鼓响如同一次文明的“事件”——它打断现代性制造的均质化时间,在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双重维度上,完成对“现代静默”的爆破。这不仅是声音对现代静默的穿透,更是对线性单向现代时间的击穿——一个来自远古的“异质性时间”强势闯入。

这是真正的“事件性时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冉隆祥挥动鼓槌的瞬间,七八十位白发听众的集体震颤,构成现象学意义上的“主体间共振”。这种共振不是单纯的听觉反应,而是列维-斯特劳斯所言“野性的思维”在文明肌理深处的突然苏醒。图书馆的空间功能在此刻被彻底颠覆:从福柯所揭示的“知识-权力”规训场所,逆转为巴什拉式的“空间诗学”现场——一个由共鸣构筑的神圣拓扑结构。

这一声鼓响展开三重对话:第一重是与武陵山地质时间的对话,那是亿万年的沉积与隆起;第二重是与巴人先祖的“记忆剧场”对话,将口头传统转化为身体记忆;第三重是与海德格尔所言“常人”的日常沉沦状态对话,是对现代人感官贫瘠的“暴力唤醒”。他《感言》中“儿时记忆”的浮现,揭示一个文明悖论:我们的遗忘不是知识的丢失,而是感知能力的异化。那潜伏在文化DNA深处的节奏密码,一直在等待德里达所说的“延异”时刻——一次能够震动灵魂结构的庄严叩击。

溯源:山岳诗学——作为存在论实践的锣鼓艺术

土家锣鼓不应简化为“民间艺术”这一现代学科分类。它是土家族在武陵山这个“异质空间”中,用金石之声建构的存在论诗学。这不仅是“山地中国”的表达,更是中国文明面对垂直地理挑战时,创造的独特声音范式。

地理诗学的声学本体论——方斗山与七曜山的对峙,塑造了锣鼓的声学特质:鼓的沉雄对应梅洛-庞蒂的“肉身本体论”,是群山通过人体共鸣发出的地质叹息;锣的锐利则如德勒兹的“逃逸线”,在声音平面上切开时间的褶皱。“打溜子”繁复的节奏变换,是对德勒兹“块茎”思维的声音图解——它不是线性发展,而是多声部、多路径的网状生成。这种节奏结构,与江南丝竹的“绵延式时间体验”(柏格森)和中原礼乐的“仪式化时间秩序”,形成文明的声学三足鼎立。

生命仪式的时空拓扑学——从“洗三锣”到“坐堂锣”,土家人的生命被锣鼓声重构为一个声音拓扑结构。每个仪式节点都是埃利亚德所说的“神圣时间的显现”,是通过声音制造的“时空奇点”。丧葬中的“闹丧”尤其深刻:40余套锣鼓的轰鸣,是在执行一场巴塔耶式的“越界”——以声浪的极致耗费,对抗死亡的绝对虚无。这不是简单的“视死如生”,而是一种悲壮的存在论宣言:通过集体的声能喷发,在虚无的边界上为生命赋形。这呼应古代楚地“鼓盆而歌”的哲学传统,将死亡纳入宇宙的生命节律。

具身认知与跨代际的知识考古——锣鼓传承的本质是一场以身体为介质的“跨代际知识考古”。《猛虎下山》中储藏的,不只是狩猎记忆,更是早期人类“动物性主体”的残余;《鲤鱼扳子》封存的,也不仅是稻作节庆,更是农耕文明的循环时间观。老艺人精微的“揉钹”手法,是布迪厄所说的“惯习”在声音层面的具体化——其中编码着特定山谷的湿度记忆、族群迁徙的情感地质层。这是一种波兰尼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无法完全符码化,只能通过身体的“模仿性学习”传递。锣鼓经的传承因此是文明记忆的肉身铭写,每一次演奏都是对历史的身体复述。

危机:沉默的山谷——听觉现代性与共同体的消解

冉隆祥的“愧疚”,是一个文明守夜人在历史断层前的主体性焦虑。土家锣鼓的危机,并非孤立现象,而是现代性对差异性感知体系的系统性清除,是阿多诺所批判的“文化工业”对地方性知识的殖民。

劳动诗学与存在论时间的湮灭。机械化替代的不仅是人力,更是那种与本雅明所说的“经验”相连的集体劳动诗学。薅草锣鼓依据日影、体力设计的“三潮”节奏,是一套精密的生态时间管理系统——将物理时间、生理节律和审美体验融为一体。它的消失,标志着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在世界中存在”方式的终结:那种“人与土地、与同伴共时呼吸”的存在论共鸣,被现代劳动的抽象时间所取代。这是声音维度上生命共同体的坍缩。

听觉殖民与感知的贫困化。现代声音环境实施的是麦克卢汉预言的“感官比例重构”。电子音乐的标准化脉冲、短视频的碎片化声效,重构了年轻一代的听觉神经图谱,形成弗洛伊德所说的“知觉防御机制”。土家锣鼓那种需要数年身心浸润的“疏密张弛”,在数字音频精确却贫瘠的声景前,显得“低效”且“粗糙”。这远非审美竞争,而是感知范式的根本冲突:一方是嵌入自然、充满质感与空间回响的“听觉”,是一种聆听的伦理;另一方则是被媒介过滤、服务于即时多巴胺刺激的“听讯”,是消费社会的听觉剥削。

传承链断裂与声音世界观的遗失。最致命的危机在于身体化传承链的崩断——老艺人的离去,带走的是一整套由地理感知、气候体认与社群共情熔铸的声音世界观。那依据山风湿度调整的力道,那呼应群体情绪的即兴变奏,是一种伽达默尔所说的“效果历史意识”的具身化。此链一断,技艺便不可避免地从活态的“道”(仁、艺、技三位一体),降格为展演的“技”,从文明的“神经节”沦为文化标本。我们或许保存了器物与曲谱,却永久失去了让它与山河、与血脉正确共振的语法——那种只能通过身体代代相传的默会知识。

现实困境的拓扑结构分析——

作为重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石柱土家锣鼓艺术正面临三重相互强化的结构性危机:

一是代际拓扑断裂:空间节点老化,艺人平均年龄超65岁,形成人口学上的“声音孤岛”;传承路径堵塞,50岁以下传承人不足5%,关键技法面临拓扑断裂;记忆存储危机,十年特殊时期的传承空白,造成不可逆的知识熵增。

二是主体性拓扑消解:欲望结构异化,青壮年外出务工率超70%,主体被卷入全球化劳动力市场;认同拓扑重构,留守青年面临传统认同与现代诱惑的拓扑撕裂;传承意愿熵减,整体传承率不足30%,主体性动力持续衰减。

三是文化空间拓扑萎缩:物理空间塌缩,乡村空心化导致传统展演空间拓扑解体;仪式空间退场,婚丧嫁娶等传统仪式空间的现代性压缩;公共空间同质化,城市空间对地方性声音的排斥与消音。

这三重拓扑危机构成一个恶性递归系统:空间萎缩加速人群流失,人群流失导致技艺断层,技艺断层进一步削弱文化空间的意义生成能力。这是现代化进程中对地方性知识系统的系统性拆解。

新生:创造性转化——在多维对话中重构声音诗学

面对危机,渝东土家锣鼓正在展开一场多维度的创造性转化实践,这些实践不应被视为单纯的“保护”,而应理解为一种文明自我更新的实验。

实践维度的三重转化。守正创新的实践路径已展现出三维度的拓扑重构:

第一,艺术表达的拓扑优化——形态折叠:将传统几十个引子浓缩为六分钟舞台版,实现时间维度的创造性压缩;空间展开:新增锣舞等视觉语言,拓展单一听觉艺术的多模态表达;界面重构:保留“飞马锣”核心技法同时,通过节奏调整重构与现代审美的接触界面。

第二,文化空间的拓扑再生——节点植入,在景区植入锣鼓图腾巴士、互动体验点,重构文化旅游的空间语法;网络编织,通过二维码连接实物与数字体验,构建“观赏—体验—消费”的意义网络;价值转换,让锣鼓声成为农民增收的“金声”,实现文化价值向经济价值的拓扑转化。

第三,传播维度的拓扑扩张——边界消解,通过直播打破物理空间的限制,实现地方性艺术的全球在场;代际连接,“非遗进校园”在少年心中植入文化基因节点;记忆外化,数字化记录将个体记忆转化为可永久存储的公共文化记忆。

然而,这些实践仅是起点。真正的活化需要在更深层面展开跨文明对话。

认知科学的再发现。应从单纯的技艺保护转向认知价值的开掘。运用声学分析解析“闷击”与“亮击”对情感信息的编码逻辑;通过运动捕捉技术,解码“耍锣鼓”中身体动力学与声学效果的复杂映射;借助神经科学,研究复杂节奏模式对大脑默认模式网络(DMN)的调节机制。这不是将艺术工具化,而是让古老智慧与当代认知科学展开平等对话,揭示其超越娱乐的治疗潜能与认知价值。例如,锣鼓的集体节奏协同可能激活大脑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增强社群共情能力——这为社区心理健康干预提供了本土化资源。

哲学智慧的跨文明互鉴。应将锣鼓提升至比较哲学的高度。其中蕴含的“对立统一”,可与黑格尔辩证法对话;“张弛之道”可呼应海德格尔的“泰然任之”;“无指挥下的群体协同”则是复杂性科学中“涌现现象”的完美案例。

在全球视野中展开声音现象学比较:与非洲鼓乐的对话,探讨其在通灵仪式中的“出神”技术;与印度塔拉节奏的对话,比较其循环时间观与宇宙论的关联;与日本能乐的对话,分析其在“间”美学中的静默运用;与西方极简主义音乐的对话,探讨重复节奏的不同哲学基础。这种比较不是寻找相似性,而是在差异中凸显各自文明的声音形而上学。

社会实践与社群的重拓扑化。新生之路在于创造性的社会实践,需要构建三个层次的新社群拓扑:

首先,创造型社群,探索锣鼓与电子音乐、现代舞剧的异质合成,不是简单叠加,而是创造新的声音物种。如作品《山岚回响》,可视为德勒兹所说的“生成-他者”过程。

其次,体验型社群,在文旅融合中,设计现象学式的深度体验——让参与者通过身体学习,暂时进入那个“耳听山、手应心、身共群”的感知世界,完成一次短暂的存在论转换。

最后,治愈型社群,开发基于锣鼓节奏的社区艺术治疗项目,利用其集体性、节奏性的特点,对抗现代社会的孤独症和原子化,重建涂尔干所说的“机械团结”的情感基础。

结语:鼓魂的拓扑永续——在文明断裂处聆听回响

土家锣鼓的当代旅程,构成了一部完整的文明拓扑学叙事:从金石裂空的远古召唤,到面临消逝的现代性危机,再到寻求新生的创造性转化。这个历程映射了整个农耕文明遗产在全球化时代的普遍命运,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存在论问题:人类如何在技术的加速中保持与大地的声共振?如何在个体的原子化中重建集体的声浪?

它的危机,是工具理性对感性整体的系统性肢解;它的新生,则预示着一种反向运动——在虚拟化、碎片化的后现代境遇中,人们对重新寻回那种植根大地、贯通社群、震颤心灵的整体性感知的深切渴望。这种渴望,如布洛赫所说的“希望原理”,是文明自我更新的内在动力。

鼓魂的永续,因此关乎一个更大的文明命题:我们能否在现代性的嘈杂声中,重新学会聆听——不只是用耳朵,更是用整个身体、整个存在,去聆听那来自山河深处、血脉之中,既原始又未来、既镇定又澎湃的,文明的共振频率。

最终,每一次鼓槌的落下,都是文明在时间长河中为自己设立的拓扑标记——它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每个新时空中的创造性回响。这声回响穿越千年,在当代人的存在结构中激起涟漪,提醒我们:真正的传统从未死亡,它只是以不同的频率振动,等待着被正确的聆听姿态重新唤醒的时刻。在这个意义上,保护土家锣鼓,就是在保护人类感知世界的多元可能性,保护文明自我更新的拓扑弹性。

(陈鱼乐 谭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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