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推开良玉大讲堂的门时,离讲座开始还有半小时。空气里有新书的油墨味,还有旧书页特有的、被时间抚摸过的微尘气息。我本想在角落里安静等待,目光却被书架上一抹醒目的红牵引——那是岑孝贤的长篇小说《雄狮少女》。
封面上的少女动漫画,身着狮服,眼神如刀,背后是燃烧的晚霞。
翻开扉页,几行简介便如鼓点般敲进心里:“……岭南少女林醒狮,为承父志,以女儿身闯入百年狮队。她要舞的不仅是狮,更是冲破千丈崖的魂。”
那一刻,我的手指停在纸页上,竟微微发颤。
忽然想起什么,我从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便笺本——这个习惯保持了几十年——借着讲堂窗外渐沉的暮色,匆匆写下:
水调歌头·咏狮舞少年
狮影跃南粤,鼓震九霄清。
少年何惧嶙峋,芒履踏云行。
曾历星沉樽底,更解风雷齿爪,瘴雾淬金睛。
谁谓娥眉弱?昂首裂苍冥。
越荆棘,吞河岳,傲青冥。
乾坤抖擞,衔得虹气化春灯。
莫道崖高千丈,自有心光万丈,天地即征程。
忽作穿云啸,山海涌新晴。
笔停时,讲座的听众已陆续入场。我却仍坐在原地,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忽然觉得——这阕词写的哪里是小说里的少女?分明是我记忆深处,那些在灯火中醒来的狮子,那些早已模糊却又从未远去的脸孔。
那盏记忆的灯,就这样被倏然点燃。
一、墨夜
我的童年,是被浓墨浸泡过的。
不是水墨画里那种氤氲的、留白的墨,而是最原始、最纯粹的墨——山的轮廓是墨泼的,土路的蜿蜒是墨淌的,连时间都像凝固的墨块,沉甸甸地淤在村落里。白天尚有庄稼的绿、泥土的黄、天空偶尔施舍的蓝;一到日头坠下山坳,世界便被一只巨手摁进了墨缸。
真正的黑暗,是有重量、有质感的。它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压迫下来,裹住土墙、草垛、沉睡的牲畜,把整个村庄揉成一团均匀的墨块。星月是有的,但稀疏得很,像不慎洒落的几粒银沙,非但不能照亮什么,反倒衬得夜更黑了。
在这样的墨夜里,声音便有了形状。
最先响起的,总是锣。
“哐——”
一声,从村子东头或西头某户人家的院落炸开,硬生生劈开凝滞的黑暗。接着是鼓,沉沉的,闷闷的,像大地苏醒前的心跳。铙、钹、镲……所有能响的金属和皮革都加入了,汇成一股嘈杂却充满生命力的洪流。
这声音是个信号。村人们彼此心照不宣:要有事了。
红事?白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光了。
二、灯仪
舞狮的夜晚,点灯是另一场庄严的仪式,它甚至先于锣鼓。
暮色刚合拢,主人家便在场坝边竖起高高的木杆——不是一根,是三四根,像忠诚的卫兵环抱着即将诞生的舞台。杆子粗糙,还带着树皮的纹理,顶端绑着铁钩或竹环。
然后,光开始从四面八方汇集。
男人们从灶房提出煤油灯。那是真正的“大碗灯”,灯座是粗糙的陶,灯罩被油烟熏出一层暖黄的包浆,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女人们递来劈好的松明——“枞光”,木质里饱浸树脂,一遇火便“噼啪”炸响,溅出细碎的金星,空气里立刻弥漫开一种焦甜的、近乎神圣的香气。还有浸了桐油的布条,缠在木棍上,点燃后举起来,就是一炷流动的、慷慨的火炬。
最隆重的是“杆灯”。那是特制的大家伙:用细竹篾编成灯笼骨架,糊上浸过桐油的棉纸,里面能放下整整一海碗的灯油,灯芯有拇指粗。这样的灯,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挂上杆顶——一人扶梯,一人擎灯,小心翼翼,像供奉什么易碎的神明。
所有这一切,都由一位“管灯人”监督。
管灯人多是村里最年长、最稳重的长者。他不参与任何劳作,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这些光。他背着手,在几根灯杆间缓慢踱步,仰头察看每一盏灯的火苗。风大了,他示意人拿来挡风的竹笠;灯油将尽,他一个眼神就有人添上。他不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夜的光明,就系于他一人的沉默与警惕。
当最后一盏灯挂妥,奇迹发生了。
那片原本淹没在墨海中的夯土地坝,突然被“捞”了出来。几十盏灯的光交汇、重叠、互相浸润,织成一张温暖而颤动的光之穹顶。黑暗被逼退到光的边缘,不甘心地翻涌着,却再无法侵入半步。
场坝成了悬浮在无垠黑夜中的孤岛。
一座光明的圣殿。
而我们——挤在场坝边缘的孩童、坐在条凳上的老人、站在后排踮脚张望的男男女女——都成了这圣殿里的信众,等待着那个金光闪闪的“神祇”降临。
三、醒狮
我记忆里最清晰的舞狮,是在一场白事上。
这看似矛盾——死亡本是最深的寂静,却偏偏要用最喧腾的生命力来祭奠。后来我才明白,那或许正是乡民最朴素的智慧:用生的狂欢,对抗死的绝对;用极致的动,平衡永恒的静。
灵堂设在堂屋,白幡低垂,香烛摇曳。而院坝里,光已就位。
八仙桌从堂屋门口开始摆起。一张,两张,三张……直摆到场坝中央。但这只是开始。几个精壮的汉子开始叠桌——把第二张桌倒扣在第一张桌面上,桌腿朝天;第三张再正放上去,如此反复。
桌子越叠越高。
五张,八张,十张……我的视线跟着抬升,脖子开始发酸。到第十二张时,大人们停了手。可领头的狮人看了看,摇摇头,吐出一个字:“加。”
第十三张。第十四张。
最后一张桌腿嵌入倒数第二张桌面的瞬间,整座“塔”微微晃了一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塔,在灯火中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桌腿与桌面交错,形成无数幽深的孔洞;木材原始的纹理在光下清晰可见,每一道木纹都像紧绷的神经。它摇摇晃晃地指向夜空,仿佛随时会倾倒,却又倔强地立着。
锣鼓骤变。
先前还是散漫的预热,此刻突然收紧、加速、上扬。鼓点密如骤雨,锣声裂如闪电。就在这声响的浪潮达到顶峰时——
那头狮,醒了。
说是“醒”,不如说是“诞生”。两个汉子钻入斑斓的狮被,前一后,瞬间合为一体。狮头是木框裱纸,彩绘金描,眼睛是能转动的琉璃球,在灯火映照下,真有灼灼的精光。
它先从地面开始。摇头,摆尾,绕场一周,向四方“行礼”。步伐是试探的,慵懒的,像猛兽初醒时的舒展。
然后,它来到了塔前。
仰头。那个仰望的姿势,我至今记得——狮颈后弯,几乎贴到背脊,整个头部完全向上,凝视着高耸的塔尖。灯火在琉璃眼球上跳动,那眼神里有敬畏,有挑战,更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鼓点开始爬升。
第一张桌。狮爪搭上桌面时,是轻巧的,几乎无声。但它没有立刻上去,而是绕着桌腿走了半圈,仿佛在掂量,在熟悉。
第二张,第三张……速度逐渐加快。攀爬的姿态也在变化:起初是谨慎的“走”,后来变成敏捷的“窜”,到了中段,竟成了流畅的“游”——狮身蜿蜒摆动,真的像在水中溯游而上。
最险的是过“孔”。从一张桌的桌面,钻到上方倒扣桌的桌腿之间,那个四方的孔洞仅容狮头勉强通过。每一次钻越,狮人都要极精确地控制角度:先探入头颈,前身收缩,后腿猛蹬,整个身体“嗖”地穿过,狮尾在孔沿轻轻一刮,留下惊心动魄的余韵。
越高,风越大。
场坝边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曳,光便也跟着晃动。狮子的金鳞在明明灭灭的光里,时而璀璨如真金,时而黯淡如幻影。它攀爬的身影,被投映在四周的土墙、草垛、甚至围观者的脸上,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像另一个维度的巨兽在同步舞动。
我挤在人群最前排,仰着头,嘴不自觉地张着。风灌进喉咙,也顾不得咽。手心里全是汗,紧紧地攥着身旁不知是谁的衣角。
攀到第十张桌左右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一张倒扣桌的桌腿,因承重微微外撇,形成了一个更窄的通道。狮头钻入一半,卡住了。
时间凝固了。
锣鼓手显然也看到了,鼓点有一瞬的紊乱,但立即稳住,转为一种低沉、持续的滚动,像在积蓄力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看到狮身内部,后面那人的腿,肌肉绷紧如铁,青筋暴起。前面的人则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极其缓慢地调整着狮头的角度——左移半寸,上抬一分……
“嗬!”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狮被下传出。
紧接着,狮身猛地一缩一纵——
“哗啦!”
通过了!但一只狮耳刮到了桌腿,纸糊的耳朵被扯开一道裂口,里面的竹篾露了出来。可狮子毫不停滞,继续向上,仿佛那道伤口只是荣耀的勋章。
终于,第十四张桌。
那是顶峰。桌面只有四尺见方,没有任何围挡。狮子站在上面,先是一个完整的、缓慢的环视,俯视着脚下如豆的人群、摇曳的灯海、无边的黑夜。然后,它开始“踩边”——四只狮爪,轮流踏在桌面的边缘,身体向外倾斜,每一次倾斜,木桌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整座塔也随之轻晃。
我的心脏,就在那一次次倾斜中,被攥紧,提起,悬在深渊之上。
它开始表演。摇头,眨眼,搔痒,打滚……许多后来在庆典上看到的程式化动作,在那时看来,却充满野性的趣味。尤其是“探海”——狮身大幅度探出桌外,仅后腿勾住桌沿,整个上半身悬在空中,狮头向下张望。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它会就这样一头栽下来。
但它没有。它缩回来,在桌心人立而起,前爪合十,对着天地,对着灵堂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三拜。
那是死亡的寂静与生命的喧腾,在最高点完成的和解。
下塔比上塔更险。重心在下,每一步都是试探。狮子倒退着,摸索着,有时甚至要悬垂片刻,才能找到下方的支点。当最后一跃,从最后一张桌轻盈落地,狮身伏地,做出酣睡姿态时——
全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终于轰然吐出。
喝彩声、掌声、口哨声、孩子的尖叫,混着松明燃烧的噼啪、油灯灯花的轻爆,汇成一片滚烫的声浪。主人红着眼眶(不知是悲是喜),端上红漆木盘,盘里是红纸包裹的“利市”,还有一大海碗米酒。舞狮人从狮被下钻出,浑身湿透如从水里捞出,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灯火映着他们年轻、疲惫、却闪闪发亮的脸。
那晚,我在回家的田埂上,回头望去。场坝的灯还亮着,只是暗了许多,像狂欢后疲惫的余烬。那座木塔已被拆散,八仙桌一张张被抬回屋里。黑暗重新从四周合拢,但那片光曾经存在过的空间,似乎仍残留着温度,在墨黑的夜里,留下一个看不见的、温暖的形状。
四、光变
后来,世界被拉进了电线与光束的时代。
石柱二十周年庆典,我在人民广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电光”如何塑造一场表演。
没有煤油灯,没有松明。几座钢铁灯架立在广场四角,上面是硕大的、银白色的灯球。天色将暗未暗时,它们“嗡”地一声同时亮起。那光不是渐染的,是陡生的;不是温暖的,是冷冽的。它们像几柄巨大的光剑,精准地交叉,切割出中央一块长方形的、亮如白昼的区域。
阴影被彻底驱逐。地面每道砖缝、空气中每粒微尘,都无所遁形。
舞狮队上场了。服装崭新,金鳞耀眼。桌子,三张,稳稳叠起。锣鼓是录音播放的,响亮,规整,分毫不差。
狮子开始攀爬。动作标准得可以写入教材:每一步的距离,每一次甩头的幅度,每个定格姿势的角度,都经过精确设计。它安全地上去,流畅地表演,优雅地下来。掌声适时响起,像另一段被编排好的音频。
我和妻开始坐着,后来站在人潮中,忽然觉得有些冷。那光太亮,太公平,它让我看清了一切细节,却也让我失去了一切想象的空间。没有摇曳的光影可供藏匿悬念,没有油烟的香气可资寄托情感。狮子成了一具完美的标本,被钉在光的展板上,供人认知,而非感受。
再后来,光缩得更小,钻进了每个人的掌心。
深夜,我在手机屏幕上,看见那个红衣人。他赤着足,从一张张八仙桌的方孔中向上穿刺,像一道逆流的血线。屏幕的光是私密的、沉默的,只照亮我的脸。弹幕里,“心惊”“腿软”“大神”之类的字样飞驰而过,那是成千上万人即时的心跳,却也是被扁平化、字符化的情绪。我们同时在看,却彼此隔绝。
他安全落地,视频结束。我锁上屏幕,房间重归黑暗。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像从未发生过。屏幕可以回放,但那一刻集体屏息的“场”,却无法重现。
五、魂归
五十年,足以让孩童鬓染秋霜,让村落变成记忆里的草图。
我时常在城市的夜跑中,抬头看那片被霓虹染成橙红色的、永不沉睡的天空。太亮了,亮得星辰都羞于露面。有时我会想,我那被浓墨浸泡的童年,是否只是时代巧合赐予的一场奢侈?后来的人,恐怕再也无法理解,真正的黑暗有多么温柔,而一盏油灯所能创造的光明,又有多么神圣。
直到那个在讲堂等待的傍晚,直到我翻开《舞狮少女》,写下那阕词。
我才骤然明白:我所追忆的,从来不只是“舞狮”这项技艺。我追忆的,是一整套正在消逝的“仪式”。
那仪式里,光是众人捧出的虔诚,是管灯人守护的尊严;锣鼓是天地人的对话,是节奏也是呼吸;狮子是集体气血浇铸的精魄,是向无常命运发起的一次华丽而悲壮的挑衅;而观众,不是被动的看客,是仪式的参与者,用屏住的呼吸、攥紧的拳头、轰然的喝彩,共同完成了这场献祭。
现代的光,照亮了形体,却可能照散了魂魄;便捷的屏幕,传递了图像,却滤掉了温度。我们得到了清晰的“形”,却遗失了那个需要共同呼吸、彼此震颤才能存在的“场”。
那“场”,才是魂之所在。
讲座开始了。余部长在台上讲述经济发展的宏大叙事。我坐在台下,掌心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攥紧别人衣角时的潮湿,鼻腔里还萦绕着松明燃烧的焦甜。
我悄悄摊开便笺,在先前那阕词的下方,又添上几行近乎潦草的字:
七律.狮跃云巅〈孤雁入群格〉
喧阗鼓铎裂层霄,金甲雄姿欲夺标。
十四云梯悬世外,一双灯魄戏扶摇。
翻身疑扑潭心月,昂首堪吞峡口潮。
谁解危巅生死际,犹将憨态逗儿曹。
七绝.狮鼓震天
镗鞳声沉魄自翩,危梯叠影入苍烟。
旧时肝胆今犹炽,不向荧屏觅并肩。
词.鹧鸪天·狮忆
曾记灵狮跃野巅,金睛炯炯破寒烟。
锣惊深壑千山应,鼓沸荒村一夕欢。
攀绝巘,戏危杆。敢将肃杀化喧阗。
而今纵有屏前客,只是形神非旧颜。
诗成,讲堂里掌声雷动。讲座结束了。
人们谈笑着散去。我最后起身,走到窗前。城市的夜幕已然低垂,远处的霓虹开始闪烁,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子狂欢。
但我闭上眼。
在记忆最深处那片纯黑的天鹅绒上,几朵颤巍巍的、温存的光,正重新聚拢。它们越来越亮,越来越暖。光晕中,那座摇晃的木塔再度竖起,那头金红的狮子睁开琉璃般的眼睛,它环视着由无数张模糊而生动的脸孔组成的灯海,然后,纵身一跃——
不是向上,而是向着时间深处,向着我站立的这个未来,发出一声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呼啸。
那呼啸里,有松油的微呛,有土地的腥气,有汗水坠落的闷响,有千百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声,有木桌不堪重负的呻吟,有鼓皮震动的余韵,有火焰舔舐黑夜的毕剥……
它穿过五十年漫漫长夜,抵达我耳边时,已微弱如丝。
却依旧足以,
让灵魂为之震颤。
走出良玉大讲堂时,夜已深了。文友的车等在路灯下,引擎声轻柔。
车行在公路上,窗外是连绵的电灯,像遗落在山谷的彩练,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风声在耳畔流淌。方才讲堂里的喧嚣、经济的宏论、少女醒狮的故事,都渐渐沉淀下去。唯有那阕词,和词里唤醒的记忆,在心底愈发明亮,如暗室中点起的一盏灯。
到家时,我轻手轻脚走到书房,没有开灯,就着窗外城市朦胧的微光,在书桌前坐下。
心头无意识地拂过案头那本《舞狮少女》。封面上少女的眼神,在昏暗中竟似灼灼发光,与我记忆深处那些被灯火映亮的、淌着汗的、年轻或沧桑的面孔重叠。那些面孔,有的已经模糊如隔水看花,有的却清晰如昨日才别。
我拧亮台灯。一圈暖黄的光,在偌大的书房里撑开一小片安谧的天地,恰似当年场坝上,众人之力围起的那片光明孤岛。在这片现代的、洁净的光里,童年墨一般的夜,反而前所未有地鲜明起来。
那夜、那光、那狮、那人……
五十载光阴如流水,冲走了泥土场坝、木杆油灯、或许还有那座村庄本来的形貌。但有些东西,是水冲不走的。它们沉在河床最深处,被时间的泥沙温柔覆盖,却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比如翻开一本书的刹那——被一道暗流重新掀起,露出依旧灼烫的内核。
那内核,便是“魂”。
是光的魂,是狮的魂,更是那一群人、一个时代,在匮乏中创造丰盛、在禁锢中追逐自由的魂魄。这魂魄,不曾被规整的庆典收编,不曾被冰冷的屏幕驯化,它只属于那个特定的、摇曳的、有温度的夜晚,属于那个需要仰头才能看见的、颤巍巍的高度。
我摊开纸,提起笔。墨迹在灯下洇开,一个字一个字,试图打捞,试图挽留。
写下的,是诗,是词,更是一纸招魂的符咒。
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竟与记忆深处那面大鼓的闷响,隐隐相合。
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将天空染成一片永不下沉的、疲惫的橙红。我吹熄了台灯。
在骤然降临的、熟悉的黑暗里,我闭上眼。
这一次,我听得真真切切——
那锣鼓声,混着松油燃烧的毕剥、汉子压抑的低吼、木桌摇晃的吱呀、众人倒吸冷气的嘶声,还有风掠过田野的呜咽……它们汇成一股浑厚的、温暖的洪流,正从岁月的最深处,沉沉地、闷闷地,却又势不可挡地,奔涌而来。
它越过水泥森林,穿过玻璃幕墙,径直撞入我的书房,充盈我的耳廓,震颤我的骨骼。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未远去。
狮魂,在光里。
而光,在人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