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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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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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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描摹、系统诊断与存在隐喻之间的张力与超越 一一贾平凹《暂坐》读后

提示:

 《暂坐》以冷峻的写实笔触剖析当代社会系统的多层崩解:姐妹圈乌托邦在人情与资本的杂交逻辑中内爆,茶馆“结界”在权力与消费的编码下陷落,身体病痛成为社会焦虑的生理铭写。贾平凹透过这些病理切片,既诊断出中国特定发展阶段的现实症候,又将其上升为现代性普遍困境的寓言——意义的主动寻求沦为荒诞表演,语言滑向无效能指的游戏。

文章进一步指出,小说在呈现“消散”主调的同时,其文本细节仍保留了意义挣扎的微弱痕迹与沉默瞬间的存疑空间,从而超越了简单的理论印证。最终,《暂坐》以对《红楼梦》“白茫茫大地”意象的当代转译(雾霾),完成了对传统精神家园消散的哀挽,并在贾平凹自身的创作谱系中,标志着从文人颓废到都市女性共同体溃散的观察延伸,成为一面映照繁华荒凉与存在虚妄的复合棱镜。

正文:

贾平凹的《暂坐》不仅是一部社会小说,更是一部承载着多重叙事使命的复合文本。它以近乎社会学田野调查的细致笔触,构建了一个高度逼真且可触可感的当代都市生活模型。然而,其真正价值远不止于对特定社会现象的白描,而在于通过写实性描摹、系统性诊断与存在性隐喻三者之间形成的复杂叙事复调,既精准解剖了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社会病理,又完成了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哲学性寓言。本文试图在肯定其诊断与预言力量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这部小说如何通过文本内部的丰富细节与微妙张力,既印证又挑战了某些宏观理论框架;其“崩解”叙事中是否蕴含着未被完全湮没的“意义微光”;以及它如何在文学传统的脉络中,完成一次独具贾平凹气质的当代转译。

 

一、 写实作为病理切片:系统失效的多维呈现与历史具体性

贾平凹的写实,其力量在于将抽象的社会理论还原为可感的生活肌理。他并非简单罗列现象,而是将社会系统视为一个有机生命体,通过对其“关系”“空间”“身体”等子系统的精细解剖,呈现其从内部糜烂到功能衰竭的全过程。这一诊断因其细节的真实而极具说服力,但我们也需在这些细节中,辨识其特定的历史与文化指纹。

(一)关系系统:乌托邦实验的悖论与“液态”困境中的具体形态

“暂坐”茶馆姐妹圈确实可被视为一场微型的乌托邦实验。然而,贾平凹的深刻在于,他不仅展示了其崩溃的结果,更揭示了其内在的、结构性悖论。这个以“情感互助”“精神共同体”为旗帜的飞地,其经济基础却建立在非正式、甚至具有高利贷性质的资金拆借之上;其寻求的独立,始终无法摆脱对体制内权力(如官员庇护)的隐性依赖。这就使得其反抗性从一开始就与依附性共生。

引入齐格蒙特·鲍曼的“液态现代性”概念有助于理解这种关系的不稳定性。但《暂坐》的文本提供了更具体的质地:这种“液态”并非纯粹的西方现代性流动,而是嫁接在中国传统人情社会“差序格局”的残余根系之上。姐妹们的借贷、人情往来,既有现代资本的算计,又有前现代人情债的影子。她们的崩溃,因此是双重失效——既是现代契约精神的缺失,也是传统人情伦理在资本冲击下的畸变。冯迎的失踪与债务链条的断裂,并非简单的个人道德事件,而是这套杂交的、非正式的关系系统在压力下的必然爆点。贾平凹写出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在市场经济与熟人社会夹缝中生长又迅速腐坏的“液态关系”。

(二)空间系统:“结界”的陷落与空间生产中的权力地理学

“暂坐”茶馆作为一个试图隔绝外部喧嚣(雾霾、名利、权谋)的“结界”,其陷落极具象征意义。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指出,空间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也被权力与资本所形塑。茶馆的细节印证了这一点:其雅致装修是消费主义的符号,其安静运转依赖于权力网络的默许,其本身也是都市中产文化消费的场所。

但小说的写实超越了理论概括。它生动展示了外部“雾霾”(既是环境的,也是社会的)如何无孔不入地渗透这个结界:通过一个个人物带来的麻烦,通过手机信号,通过资金的需求,最终通过爆炸的巨响将其物理性摧毁。这个“陷落”过程,是一部微缩的空间政治斗争史。它宣告了在当代中国都市中,试图通过租赁、装修一个物理空间来构建纯粹精神飞地的天真。空间从未中立,它时刻被更强大的经济与政治逻辑所编码和收编。茶馆的毁灭,是这种收编完成的暴力性仪式。

(三)身体系统:病痛作为社会压力的生理铭写与个体感知

小说中弥漫性的身体病痛(海若的颈椎病、姐妹们的各种隐疾)是贾平凹关键的写实-象征笔法。这呼应了福柯所揭示的,身体是权力规训与知识管理的对象。在《暂坐》中,身体的病痛可被解读为社会系统性压力在个体生命上的“沉降”与“铭写”。高速旋转的生活节奏、悬浮无着的精神状态、复杂人际的持续耗损,最终都转化为器质性的疼痛与不适。

然而,文本的微妙之处在于,它并未将身体完全呈现为被动的、绝望的“最后失守的阵地”。疾病同时是人物自我感知与存在确认的一种扭曲方式。疼痛提醒着她们自身肉体的存在,以及在追求虚幻意义过程中对身体的透支。在这里,身体既是社会疾病的承受者,也是进行微弱反抗(哪怕是通过歇斯底里或病休)的场所。这种对身体书写双重性的把握,避免了使其沦为单纯的社会病理学标本,而保留了存在论层面的复杂意味。

二、 从讽喻到寓言:意义虚妄的揭示及其内在的微弱抵抗

在坚实的写实地基上,《暂坐》升腾起强烈的讽喻与寓言气质。它通过对人物行为模式与语言系统的反讽性呈现,预言了更深层的现代性困境。

(一)对“寻求”姿态的循环反讽与“过程”中的微光

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陷于一种“积极的徒劳”:伊娃从西方“回”到西安寻根,却发现“根”已消散于现代化图景中;海若苦心经营茶馆共同体,却发现维系它的是最世俗的利益与恐惧;应丽后寻求财富安全,却陷入更深的债务漩涡……这构成了一幅加缪式“荒诞”图景:行动与目标的彻底背离。

但贾平凹先生的深刻讽刺在于,他揭示了“寻求意义”这一现代性核心动作本身,如何在消费主义、成功学、快餐灵修的包装下,变得空洞而滑稽。姐妹们礼佛、喝茶、聚会,这些本可承载意义的行为,在小说中大多沦为社交表演或焦虑缓解剂。然而,在绝对的“虚妄”诊断下,文本缝隙中是否闪烁着一丝微光?例如,尽管共同体最终瓦解,但在其存续期间,是否曾提供过片刻的真实慰藉与相互支撑?即使伊娃的寻根失败,她的“回望”动作本身,是否构成了对全球化同质化的一种微小质疑?小说并未浓墨重彩地书写这些,但其写实的丰富性为这种解读留下了空间。意义的彻底“消散”或许是小说的哲学结论,但意义在“寻求过程”中曾有的微弱颤动,则是文本人性温度的残留。

(二)语言的失效:能指的游戏与沉默的可能

小说中的对话充满了深刻的无效性。人们谈论佛经却不求甚解,交换秘密却加深隔阂,倾诉衷肠却各说各话。这无疑是德里达所言“能指”与“所指”断裂的文学呈现,语言沦为空洞的符号交换,失去了沟通心灵、承载真意的功能。

这一讽喻直指后现代沟通的终极困境。然而,贾平凹作为一个深谙中国文学“留白”与“意境”传统的作家,是否在语言失效的废墟上,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小说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时刻——海若独自面对茶馆废墟的沉默,人物面对病痛时的无言,甚至西安城上空弥漫的、无法被语言穿透的雾霾——这些“沉默”本身,是否构成了一种超越失效语言的存在表达?它们或许比那些喧闹而无效的对话,更接近人物真实的生存境遇。语言的失效是讽喻,而对“沉默”与“不可言说”之境的描写,则可能暗含了超越讽喻的、某种东方式的存在领悟。

三、 升华:《暂坐》作为时代镜像的复合性与其文学史坐标

 

《暂坐》的价值,正在于它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复合性。

(一)诊断的具体性与预言的普遍性

它首先是一部深深扎根于2010年代中国社会土壤的小说,精准捕捉了经济高速增长后期、城市化进程中的特定迷茫、欲望与焦虑。其对权力与资本合谋、传统伦理溃散、精神家园失落的描写,具有社会学的“切片”意义。同时,它对意义虚无、关系液态化、沟通异化的揭示,又使其超越了具体时空,与全球现代性/后现代性困境对话,具备了寓言性的预言色彩。它预言的不是某个具体事件,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精神状态。 

(二)对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与作家风格的延续

将《暂坐》置于贾平凹的创作谱系中观察尤为有趣。它继承了《废都》对知识分子精神颓败的观察,但将舞台从文人书房扩展到都市商业女性圈层;它延续了《秦腔》对传统凋零的哀挽,但哀挽的对象从乡村戏曲变成了都市中的“文人茶道”与“姐妹情谊”。他把《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终极虚无,转化为笼罩现代都市的、挥之不去的“雾霾”。这种转化是创造性的,使得古典文学的悲剧底蕴与宿命感,获得了当代的、极具现实感的意象载体。

(三)存在困境的终极追问与未尽的解答

最终,《暂坐》将问题推向了存在主义的深渊:当外在的意义系统(宗教、伦理、共同体、成功学)相继失效,人何以自处?小说没有提供答案,它只是冷静甚至冷酷地呈现了“崩解”与“消散”的过程。然而,正是这种不提供廉价答案的决绝,构成了其最严肃的哲学品格。它逼迫读者与人物一同面对那片意义的废墟。而文学的价值,或许不在于在废墟上建造新的空中楼阁,而在于像《暂坐》这样,以巨大的勇气和精确的笔力,描绘出废墟的真实地貌,让我们在其中看清自己的处境。在这个意义上,《暂坐》不仅是一份诊断书,更是一面令人不安又无法移开视线的时代之镜,映照出我们共同面临的、繁华深处的荒凉与喧嚣背后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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