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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思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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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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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白+黄思婧

 

灵堂的白蜡烛泪流到第二夜时,舅公来了。

爸爸拉着我,叮嘱道:“见到舅公要下跪的,这是规矩。”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盯着香案上摇晃的烛影。火苗舔着白色的蜡身,蜡泪顺着圆柱形的蜡烛往下淌,在供桌上积成透明的痂,像奶奶没说完的那些故事,在记忆里结了层硬壳。

舅公是个矮小的老人。扁圆的头颅,短而白的头发根根支棱,唯有鬓角留着几缕灰黑,像落在雪地上的煤渣。二月的天,舅公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棉质对襟衫,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踩着一双磨出了毛边的黑色网面运动鞋,需从蕙表姑小心翼翼地半架着胳膊才能走稳。

爸爸看到舅公,膝盖砸在瓷砖上发出闷响,一下伏跪下去,大喊了一句:“小舅舅!”随后便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妈妈连忙轻轻按了下我的肩膀,带着我跪下,我不敢出声,也跟着磕头。

舅公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托住爸爸的,“行恩呐——”他的声音卡在喉间,已然流下两行清泪。

爸爸顺势站起来,我和妈妈也跟在后边儿。舅公一一和我们握手。他的手指像老鹰的爪子一样,指节粗而大,掌心也是粗糙得不像话。

他由着从蕙表姑扶到奶奶遗像前,突然挣脱搀扶,扑通跪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高呼一句:“姐姐!”随即便又落下泪来。两行泪顺着松弛的脸纹淌进舅公的衣领。他伸出那只苍老的手去抚摸相框,长而黑的指甲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划拉声。然而照片里的奶奶只是微微地笑着,眼睛里满是平和。她穿着绣着小雏菊的毛衣外套,精致的叠穿搭配,还围了一条浅咖色细藤纹的丝巾。然而这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只有笑是没变的。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静静地笑着。

于是我们也又都扑簌簌地跪下。舅公向着奶奶磕头,我们向着舅公磕头。

当从蕙表姑再次搀住舅公让他坐在红木沙发上时,舅公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向下的嘴角与仍然不时抽搐的松弛的脸颊仍然昭示着他莫大的悲恸。

他转头问我爸爸:“你爸爸那边来人了吗?”

“道成、道华、道刚都来了。”爸爸站在舅公旁侧,恭恭敬敬地回答。

舅公停了一停,又问:“你姑姑他们呢?”

“姑姑他们年纪大了,时间这么赶,路又这么远,从乡下赶过来怕身体受不住。”

舅公不说话了,我隐隐约约听见谁轻轻地哼了一声,只是并不明确,我也听不出意思来。

舅公守灵到晚上十点半。爸爸千劝万劝,劝他千万别伤了身子,将他劝出了灵堂回房间休息。爸爸将舅公送到电梯口,我听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不知道在谈些什么,总归也一定是悲伤沉痛的肺腑之言。我太困了。

过一会儿,爸爸静静地走了回来,先在奶奶相前又添了三炷香,才坐到妈妈身边。

“舅舅说明天扶灵的时候,他想走在最前面。他说他是他们老余家唯一的男丁,这事也该让他来做。”

妈妈说:“可你不是长子……”她像是想到什么,转口又说,“算了,这有什么呢?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也没什么好争的。”

我听见爸爸的声音低低地说:“随他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坐在我身边的爸爸妈妈都齐齐看着奶奶的遗像,一句话也不说。

 

奶奶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带着我,给我讲她以前的故事。说与爷爷初相识时他是如何意气风发;说爸爸小时候如何调皮,为了回家方便把学校的后墙给卸了个洞;说她自己小时候很爱读书,成绩也好,可惜后来家里没钱,只能出去打工再读不上书。在海量的让我感到陌生而新奇的故事里,只有一个与舅公有关。

五十多年前,家里突逢变故,爷爷一个人去了外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奶奶一个人带着爸爸。那时爸爸刚出生没几年,丁点大的孩子连块柴都扛不动,家里一切的重担都落到了奶奶的肩膀上。

“那个时候的天好冷呐。我煮了一个月的米粥,每次都是一锅水,不到十粒米。过年那天,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邻居家里也没什么富余,借不了给我们。那时候你爸爸就饿得一直哭,哭到最后累了,都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我就背着你爸爸,走了好远的路……”奶奶静静地想了想,“走了有半个多小时吧,去找你舅公,看他能不能借点米。”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我和你两个姨奶奶不住在一起,你舅公住得最近,只好去找他。”

“你爸爸的小棉袄薄得像张纸,风一吹就透。我背着他走啊走,鞋底子早磨穿了。走到石桥的时候,你爸爸醒来又哭了,趴在我肩上直打抖。”奶奶的声音沉下去,像掉进冰窟窿一样,“桥板上的雪都结成了冰,滑得人站不住。我摔了两回,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我拼命掉眼泪——可不敢哭出声啊,怕你爸爸听见更慌。”

挽起她的花裙子,让我摸她膝盖上的疤,铜钱大小的淡色印记,边缘蜷曲着像冻坏的菜叶第二回摔的时候,米袋子都飞出去了——哪来的米袋子呢,是出门前把你爷爷的旧裤腰解下来缝的,里头装着去的时候在路边雪地里刨出来烂掉的冻萝卜,想着要是借不到米,把烂萝卜切剩下能吃的,还能煮锅萝卜汤”奶奶很自豪,“那萝卜在地里藏得可好了,被雪盖着,虽然烂了一半,但还没全干掉。奶奶厉害吧?这都找到了——运气也真好。”

走到舅公家门口时,天快黑了奶奶的脚底板也早已经没了知觉。奶奶说舅公家的门口挂了个黑乎乎的红灯笼,灯笼穗子结着冰,晃起来像串冻硬的红辣椒。

“敲了好半天门才开。他开了条缝,没让我们进去。奶奶的声音轻下来,你舅婆在里头剁菜,刀板子乒乒乓乓地响。你舅公说:‘姐,你咋这时候来……’我就说,家里实在是一粒米都没有了,没办法,找你借点,不然就要饿死了。”

舅公缩着脖子,一脸为难,不说话。

“俭让,你看行恩都瘦成啥样了。奶奶把爸爸往门缝里托了托,小棉袄的补丁擦过门框,就借半升米,开春有了粮食一定还。

舅公嗫嚅着,声音细若蚊吟:“姐……不是我们心硬,我们也不富裕,实在……”

可门缝越开越小,最后只剩道细光,映出舅公别过脸去的侧影,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着。屋里头飘来饭菜的香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吆喝:“还在做啥?快吃饭!”

于是舅公一下就松快起来,他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握住奶奶的,然后飞快地冲奶奶说道:“姐,不是做弟弟的不帮你,实在是……”话没说话,咣当撞上,震得灯笼穗子上的冰碴子全掉下来,砸在奶奶手背上。爸爸哇地哭出声,奶奶赶紧拍他后背,却听见门里传来舅公的叹息,像北风中落在雪地上的枯叶,轻得几乎听不见。

走,咱回家。奶奶把爸爸往上颠了颠,开始往回走,“妈给你煮萝卜汤,明天带你去河沟里捞鱼,冰底下准有没冻僵的,活蹦乱跳的。她的声音轻快得像蹦跳的火苗,可脚底板踩在冰面上时,还是忍不住打颤——那里早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奶奶坐在躺椅上,悠悠地看着刷得雪白的天花板,空调徐徐送着轻柔的风。“风跟刀子一样,回去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好在还有那半个烂萝卜,过年好歹也算是换了道新菜。至少在除夕夜那天晚上不至于饿死。”

刚开始记事的我哪里知道“快要饿死”是什么滋味,我只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奶奶,听着这一桩并不怎么动听的故事。

奶奶慈爱地摸着我的头说:“小满,奶奶总觉得,再冷的天,只要人活着,心里有盼头,就没有熬不过去的日子。”

 

追悼会这天,妈妈早早把我从床上拎起来,给我包上白色的麻布头巾,围上白色的麻布腰带,打了一个紧紧的结。再三告诫我说:“等会儿别乱跑,也别瞎说话。”

殡仪馆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沉痛悼念慈母余恭婉”。鲜红的大字在黑底屏幕上转啊转,看得人眼睛发酸。来吊唁的亲戚朋友挤得礼堂满满当当,有人小声说话,有人红着眼圈抹泪,空气里全是引路香燃烧的味道。

终于里面准备好了,两扇沉重的木门打开,大家慢慢地都走进去。

灵堂里的塑料绢花花圈整齐排列,米白、素黄的绢花瓣层层叠叠,在冷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哑光。这些花圈大小相近,挽联上的机印字工整划一,被空调风吹得微微晃动。绢布叶子的纹路清晰可见,虽然少了几分鲜活,倒也把灵堂衬得庄严肃穆。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奶奶的照片——年轻时扎着麻花辫的,和爷爷爸爸站在天安门城楼前的,戴着老花镜缝衣服的,抱着刚满月的傻笑着的光秃秃的我的……

玻璃棺安放在礼厅最前方,像一座晶莹的孤岛。玻璃棺前摆着奶奶的遗像,身边静静汇聚着几个花圈。有一个是爸爸妈妈和我的,有一个是道成、道华和道刚叔叔的,还有一个最小也是唯一的鲜花花座,带着露水的白菊整齐地码着,花瓣柔软舒展,紧紧贴着奶奶的相片,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姐妹余恭婉 余温婉、余良婉、余俭让姐弟敬挽”。

礼厅里的空气闷得发沉,到处都是晃动的衣角和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我没拉住妈妈的手,一下子就找不着了。我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粗糙的麻布孝衣蹭过我的脸颊,混着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终于,我瞥见了爸爸黑色的衣角。还没等我扑过去,舅公佝偻的身影突然从斜里探出,死死拽住爸爸的孝衣下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是风中摇晃的枯枝,指向遗像旁的花座。“那花圈恁小......”他的声音如同笔尖摩擦着老旧的木板一般,沙哑又尖锐,“曹润秋那个,怎么那么大?她人都没来,怎么……”

爸爸握住他老鹰般的手:“小舅舅,您的是新鲜的白菊,鲜灵着呢。其他人都是绢花的,是假的。而且你那个是最贵的。”舅公开始还想说话,听到最后却又止住了,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含混的气音。他的目光又落在玻璃棺旁那座素雅的鲜花花座上,花瓣上的水珠在冷光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最后他只是用袖口抹了把脸,好似突然看到了我一样,颤颤巍巍地摸着我的头:“小满啊,你奶奶不容易啊!”说着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工作人员站在玻璃棺旁大声招呼:“直系亲属!直系亲属过来确认一下!”舅公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刚才还颤抖的手突然变得有力。他甩开两条腿,枯瘦的身影朝着玻璃棺的方向踉跄而去。

我瞧见爸爸妈妈也都走了过去,还有一个矮小而苍老的身影也被人搀着蹒跚地走了过去。是我的二姨奶奶余良婉。

我跟了过去,想靠近那个玻璃棺,可是被玻璃棺周围的剑兰给挡住了。我就扭着小身子想往里面挤,工作人员的手突然拽住我的衣领:“小朋友不要乱跑!”

我很委屈,我瞥见奶奶的脸了。原来玻璃棺内还有一个顶漂亮的红木棺,奶奶静静地躺着。一如照片上的那样——不过这次是彩色的了。奶奶穿着那件她最宝贝的橘色毛衣,上面还有她亲手绣的白色小雏菊,针脚细密而整齐。爸爸说这件毛衣是她照着杂志样式织的,织了拆、拆了织,折腾了大半年才完工。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微微起球,但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此刻毛衣柔软的质感衬得她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穿着最爱的衣裳,准备坐在摇椅上,再给我讲一个温暖的故事。

我哭叫起来:“那是我奶奶!”

我这一喊,姨奶奶手里的纸巾瞬间湿透,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贴在玻璃上,“呜呜”的哭声像漏风的风箱,断断续续地从她佝偻的身躯里挤出来。而舅公只是吸着鼻子,呆呆地看着躺在棺中的奶奶,干瘪的喉结一下又一下艰难地滚动,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两行老泪,顺着皱纹的沟壑,无声地坠落在黑色的衣襟上消失不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礼堂顶灯突然暗了一瞬,悠扬而肃穆的哀乐从角落的音响里缓缓流淌出来。

司仪走上前准备宣布仪式开始,他抬手示意大家就位:请直系亲属到第一排站定。爸爸、妈妈牵着我在第一排站好舅公依依不舍地望了奶奶一眼,慢慢地走到我们跟前,然后站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撞了一个趔趄。那股力道不是推,更像是一棵倾斜的老树轰然倒下前,将所有的重量都托付给了最近的枝桠。我未曾想过矮小而单薄的舅公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老人家别挤!工作人员慌忙伸手阻拦,从蕙表姑也冲过来拽住舅公的胳膊。让我站前面……”舅公沙哑着嗓子挣扎,喉结剧烈滚动,我要挨着我姐……”那双破烂的运动鞋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他呜呜的哭咽声。

“阿爸,这是子女站位......”从蕙表姑拉着舅公的手往后扯。

舅公没能拗过工作人员和从蕙表姑,低垂着脑袋被从蕙表姑搀扶着站在了我的身后。

这时,礼堂顶灯缓缓暗下来,哀乐的声音也减弱了司仪手持话筒的身影出现在花圈间隙,黑色西装上别着的白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裹着电流在礼堂回荡:“各位来宾,各位亲友:云蒙低沉,洛水呜咽,苍天流泪,大地悲鸣。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悼念余恭婉女士的逝世……”

后面说了什么记不得了,但那些字句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坠落在每个人心头。周围的人都在压抑着颤抖,肩膀微微耸动,纸巾擦拭声、克制的抽噎声此起彼伏。仿佛是受到这样气氛的感染,我也终于意识到,奶奶已经躺着一动不动了,不会再像往常那样对我笑,也不会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再教我唱老歌,不会再给我讲好多我没听过的故事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吸着鼻子,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麻布腰带上,我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多。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像坏掉的小风扇。

爸爸念完悼词,司仪接过话筒正准备宣布下一项仪式,寂静的礼堂突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舅公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他的脚步踉跄,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几个工作人员急忙上前劝阻:“家属,家属!不可以随便走动!” 但舅公却胡乱挥着双臂,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虚抓,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挣脱阻拦,慢慢地走到了玻璃棺旁、奶奶的身边。他两只手扒拉着玻璃的边缘,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那声音太轻太碎,混着哀乐,像风中飘散的絮语。我只隐约听见 “姐姐”“走好”这样的字眼,最后,舅公后退两步,极慢、极庄重地向奶奶鞠了一躬,又慢慢地、一晃一晃地走了回来,再次隐没在我身后的人群中。

 

那年冬天我去找了你舅公,找了很多当时你爸爸在老家的同事,都被他们拦在外头了。大冬天的,连口热水都没让我进屋喝。我和他们说,家里只是遇着点难处,你爷爷没多久就回来,可是他们都不信。

你爷爷开春的时候果然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们日子才算是好过了起来。

可是开春之前呢?那个冬天呢?

我是最不怕冷的,我就怕热。只有那个冬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格外的冷,里里外外的冷。那个时候,连别家的狗都缩在草垛里不肯出来。家里的米缸早就见底了,缸底结着一层白霜。你爸才三岁不到,饿得小脸发青,整夜整夜地哭。那时候我想,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是无论如何要让你爸爸活下去。

过年那天吃了路边捡的半个烂掉的冻萝卜,家里就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呢?肯借的邻居自己也没多少余粮,余粮富足的不肯借,亲戚朋友要么住得远,要么不敢开门——怕惹上事。

那个时候就觉得啊,这个世道真难。想要活下去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奶奶会的其实很多,我会种地、挑沙、砍柴、做裁缝、还会养蜂,可是那个时候,又没钱又没米,又是大冬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挨家挨户去乞讨,那是奶奶一辈子最没有尊严的时候。但是为了你爸爸,为了能活下去,我还能顾得上什么呢?

但是没人再施舍我们了。

有一天晚上,忘了是哪天了——饿得已经记不清日子了。我和你爸爸都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走路都像是在飘。我就抱着你爸爸躺在炕上,忽然我听到外头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接着就有人敲门,又重又急。我那时怕极了,怕是有人来找麻烦,不敢开门。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喊:“嫂子,是我,润秋!快开门!”

那是你姑婆,她住得离我们这里好远,将近二十里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我一打开门,眼泪就掉下来了。天上一直下着雪,你姑婆穿着薄薄的棉袄,已经全湿透了,一张脸肿得发亮,肩上还挑着根扁担,头发上结满了冰碴子,脸上、手上全冻得发紫。

我赶紧让她进屋,你姑婆就挑着扁担进来了,把挑着的箩筐往地下一放,一听声音,沉甸甸的。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她没穿鞋子,打着一双赤脚来的,那双脚也已经全变成了紫色,我让她坐在炕上,想去看她脚底板,她不让。其实不看我也晓得的,肯定都是血痂,唉——

她说:“嫂子,我晓得你们这段时间困难,家里还有点米,我就给你们挑了一点来。”

这哪里是一点!我还不晓得她么!他们家也没什么米的,这里两大箩筐虽然都只装了不到一半,但是肯定是他们家大半的余粮了。

我还看着她说不出话,她就已经又站起来,跟我说:“嫂子,别愣着了,快烧火吧。先给行恩煮碗稠粥,米水多熬会儿,香”接着就想帮我熬粥。我哪儿还能让她来?

我说:“润秋,你坐,虽然我们的粮食都是你给的,但是你无论如何在这里吃一顿饭。”

润秋哪里肯,她直摆手,手指关节全冻僵了,发出咔咔的声响。她说:“哪里用!我得趁着天没全黑赶回去,家里还有鸡崽等着喂。再说,家里已经做着饭了。”我死死拽住的胳膊,她急着去够地上的扁担:嫂子,天都快黑透了,再不走就赶不上趟了。”我听见她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抖,手指在扁担麻绳上打滑,怎么也抓不牢。

我好说歹说,到底是把她留下了。水咕嘟咕嘟冒了半晌,米粒熬着熬着化开了,成了一团奶白色的浆米油浮上来时最馋人,亮晶晶的油皮,香得哟!香得你爸爸跑到锅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炉灶里的柴火熏眼睛流了满脸的眼泪也舍不得走。

那天我们三个人稀里哗啦地吃掉了一锅米粥。润秋捧着碗,手指还在止不住地哆嗦,刚吃了一碗,就听见外头的北风突然拔高了调子,像要把屋顶掀翻似的。我往她碗里又添了勺热汤再吃些。她却把碗往炕桌上一搁,扯过扁担肩上扛不能再耽搁了。

我晓得我这次是再拦不住她,只是雪大风大,我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法给她穿着,觉得很难受。我想起来去年还做了一双鞋子在床底下放着没穿,虽然不保暖,总好过打赤脚呐,我就拿给她。她不肯要。她说:“鞋算啥?人活着才是要紧事。再说了,我这双脚板子硬,走个十几里地算啥?”我就说,你好歹穿了鞋子走,不然就别认我这个嫂嫂,那米我明天就给你扛回去。她才穿上。

我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踩着雪往外走。我喊她:“路上当心!”她却没回头,只举起那双紫色的手摆了摆,挑着扁担又回去了。我看着大雪呼啦啦地下,把润秋的脚印和身影全覆盖了,心里酸酸涨涨的。

后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我想把粮食还给她,她却怎么也不肯收。我们俩老因为这个“打架”,她每次都瞪着眼睛,假装跟我生气。

小满,记住了啊,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真心待你的人。就像你姑婆,在咱们最困难的时候,她问也不问就挑着几十斤的米打着赤脚走二十里路给我们送过来。这份情谊,比山还重,比海还深。

小满,要听奶奶的话,这一辈子,能帮人的时候,一定要帮。

 

哀乐再次响起时,由直系亲属领头,所有来宾瞻仰遗容。我扯着妈妈的孝衣下摆,哭得说不出话。玻璃棺中的奶奶离我那样近,近得能看清她凹陷的、安详的面容——像是睡着了,但爸爸说,和前几天看到的奶奶已经不一样了。

橘色毛衣裹着她因为病痛变得瘦小的身躯,一切都变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不怕冷只怕热的、爬白云山也丝毫不喘气的坚强的倔强的奶奶了。唯有这毛衣上的雏菊,还固执地如初地盛开着。

前来吊唁的亲友们一个个缓步经过,我噙着泪,看他们逐一与爸爸妈妈握手慰问。可是很少有人来握住我的手——有谁会注意到我这个躲在妈妈身后、默默流泪的小女孩呢?

忽然不知道是谁,蹲在我面前,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春寒料峭的二月,一连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忍无可忍的悲伤。于是眼泪决了堤,我“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直哭一直哭,几乎撼动了整个礼堂。但我却毫无所觉,只感到有一只大手在我脑袋上摸啊摸……

司仪让我们背过身去时,我听到咚的一声,沉重得几乎把我幼小的心灵与身躯压垮。与此同来的是一声高昂的“盖——棺——”。

我们跟着抬棺人一路走到一架灵车前,他们庄重肃穆地将红木棺小心翼翼地放进灵车,接着就让直系亲属扶灵至火化场。

妈妈让我抓住灵车外面的扶手,矮小的我得伸直手臂、微微踮起脚尖才能稳稳抓住。舅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见我这样,说:“要不小满就别扶灵了,够不着,摔跤了也不好。”

我却攥紧了冰冷的杆子,倔强地说:“我不!我要扶着!”

“叮”的一声响,灵车缓缓开动起来,舅公突然踉跄了一下,多亏有人在旁扶了一下才没摔倒,可即便如此,他鹰爪一样的手仍然牢牢镶在栏杆上,不曾挪动分毫。“你奶奶她……”舅公边随着灵车大步走起来,一边说:“她这辈子……吃了蛮多苦啊……”

我不说话,只抽抽搭搭地,两条小短腿急促地交替,努力追赶着。

这段路很长。南方的二月正是预备叶落换新的时候,稀稀拉拉的黄褐的枯叶铺在地上,被轮子碾过,发出不堪重负的哭喊。舅公的喘息声渐渐远了。但我还是固执地奔跑着。

不知跑了多久,我的手已经被拉扯得有些痛了。忽然身边的人步子都慢了下来。我趔趔趄趄地还在跟着,还不肯松开灵车的扶手,妈妈急忙将我抱开。属于金属栏杆的冰冷还嵌在掌纹里,转眼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冬春交际之时几乎要钻进骨头里的寒风。

我一抬头就看见火化场的烟囱里冒出青烟,耳朵边已经听见呜隆隆的声音——我猜想那是烧着什么东西,因为这和我在乡下灶房里听见的锅炉声一模一样。

奶奶总说烟火气养人,此刻却要化作这样一缕无根的烟,飘向二月灰蓝的天。

没有任何一句话,大家只是都默契地松了手;工作人员也未曾下达什么指令,只是一言不发地接过我们的位置,推着灵车向火化场里走去了。

巨大的一个垃圾桶摆在火葬场门口,张着黑洞洞的口,大人们解下的孝衣扔进去,像一只只折翼的白鸟。妈妈解开我腰间和头上的麻布腰带,麻布摩擦的沙沙声里,她顺手将一颗椰子糖塞进我嘴里,轻声说:“转运啦,小满,都过去啦。”

孝衣在垃圾桶里堆成小山时,丝丝缕缕的白在二月的风里摇摇晃晃。来宾们已经开始安排前往丧席的车辆。我看见舅公被围在人群中央,正伸手指挥着什么。看着他漆黑的僵直的背,我想起我模糊记忆里仅见过一次的姑婆。那年我跟着奶奶回乡下,老屋的木门槛上,姑婆利落地处理着一只刚拔干净毛的母鸡。一头白发,却不是雪那样的白,是米袋子磨旧的白,带着年月的黄。姑婆站起来时我才惊觉,她的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因为年轻时挑了太多担子,老了也挺不直了。

阴了一个上午的天终于垂下毛毛雨,载着亲友们的车一辆接一辆发动,引擎声裹着细碎私语,绞进城市午后的喧嚣里。被雨水浸泡的柏油路面浮起冷白的光。眼前翻飞的孝衣与记忆中凝固的白烛、滚烫的米粥、姑婆的白发此刻都被揉碎在雨雾织就的帘幕中,坠入南方潮湿的水汽中,只剩下这片被漂洗过的、巨大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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