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市失控了。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马路两旁许多树木被连根拔起,倾倒在绿化带旁。月季花圃被刮到了屋顶上,风一吹,人们的头上就开始下起花瓣雨。卖水果蔬菜的广告牌被刮到马路对面理发店的门口。银行的防盗网被风撕开一个大口子,只剩下一根螺丝钉在墙上。
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真正的失控发生在人们醒来之后。戈森森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到达了地铁站,乘坐顺望线赶在八点半之前到达公司。显然,他已经彻底迟到了。他冲着空气气急败坏地喊道:“为什么没有叫我!”但没有声音回答他。
戈森森在一家名为银河智慧的公司工作,每晚睡觉前他都会通过芯片操控声纹闹钟设定第二天的起床时间。这个芯片是公司研发的一款新产品——声控芯片胶囊。吞食后,声纹立刻被芯片识别并注册。人们可以通过声音来完成日常生活中的诸如付款、打卡、设定闹钟、开关空调等活动。而芯片最伟大之处就在于:芯片持有者的声纹一旦发生变化,芯片会立刻自动报警,这样一来有效防止了窃贼的偷盗。
不久前,C市被评为“最落后的城市”。为了改变这一现状,C市市长重金引进了银河智慧公司,签订了永久合同,将整座城市的网络和通信系统委托给了银河智慧。大量的失业人员涌入这家公司。戈森森也幸运地赶上了这波再就业热潮,他的工作是在打包封装车间,将芯片装进可食用的胶囊外壳里。
胶囊声控芯片投入市场前,银河智慧公司要求每一名员工都要试用,所以他们在公司门口新增了声纹打卡机;在超市,商店和地铁站里安装了声纹付款器;甚至推出了一系列的声纹电视机,声纹空调……为了支持公司的决策,戈森森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买了公司生产的声纹闹钟和声纹空调。当然,这一举动遭到了妻子林贝贝的白眼。在他失业的这段时间,林贝贝除了每天去水处理厂上班外,晚上还要去夜间运营的商店打工,直到深夜才回家。
戈森森为了体现对家庭的贡献,他突发奇想要捡塑料瓶换钱。有那么几个晚上,他去了小区里的垃圾回收站,戈森森翻遍了所有的垃圾箱却找不到一个塑料瓶。直到一天晚上,他去的比平时都要早,有两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家伙正背对着他,用手里长长的夹子在垃圾桶里翻找,而他们的身后停着一辆警灯闪烁的警车。于是戈森森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决定在家里照顾孩子。
今天早上,林贝贝做完早餐,没有看到戈森森像往常一样出现在餐桌旁。儿子戈小波起床后对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同样感到惊讶,他注意到电视机里正在报道昨夜的暴雨,城市的某些街道,下水道全部堵塞,汽车像船一样漂浮在水面,去上班的人只好把自己固定在车顶,用从水里捡来的一根破树干划着去上班。几个穿橘色外衣的人正站在车顶,指挥一辆被水漫过一半的铲车清理道路两旁断裂的树干。
“他们真可怜。”
戈小波换了一个台,仍然是被大雨淹没的城市。镜头对准了地铁站,水从入口向外翻腾,土黄色的水面上不断鼓出白色的泡泡,戈小波看到里面有许多细小的银尾巴的鱼,它们的身体在泡泡里看起来呈现一种明晃晃的紫色。不过,鱼儿们似乎并不熟悉这片水域,它们游动的速度很慢,身体不协调地摇晃着。戈小波盯着那些鱼,他看到有一个更大的白乎乎的东西正以飞快的速度升上水面,正当那个白家伙即将露出水面时,镜头切换成了全景,巨大的白家伙变成了屏幕上一个微小的白点,一阵犬吠声从电视里传出来,随即电视中断了信号,屏幕里只剩下黑白相间的芝麻粒在不断闪动。
戈小波想,那个白家伙或许是一只鸭子,不,应该是一条溺水的狗。他关上电视,问林贝贝:“爸爸是因为暴雨不用去上班吗?我也不想去学校。”林贝贝夹起唯一的只煎蛋丢进戈小波面前的盘子里,“抓紧吃!”正在这时,林贝贝和戈小波听见了戈森森从卧室传来的怒吼。
戈森森的嘴巴上、眼睛里都黏糊糊的,但他顾不上这些。他提着裤子冲到客厅,看到妻子和儿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他便把怒火转移到林贝贝和戈小波身上:“你们为什么不叫我?”戈小波嚼着鸡蛋瞪大眼睛,“我以为你不用去上班了。”林贝贝说:“你从来没有让我们叫过你。”
戈森森只好闭上嘴,他从桌上抓起一只馒头叼在嘴里,拿着公文包冲出了家门。
2
戈森森大口咀嚼着馒头,但由于早上没来得及喝水,嘴巴里十分干涩,大块的馒头占据了口腔,他用力收紧喉咙想要吞下馒头。等他再一次收紧的时候,那感觉像是在咀嚼石块,他想吐出来,那些石块却牢牢粘在舌头上,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正逐渐变慢,如同溺水一般。
戈森森突然瞥见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立着一个“超市”的广告牌,他感觉自己得救了,奋力向超市跑去。当他踏进超市的门口,发现这里和其他的超市并不一样:一个个带着把手的紫色大球摆在正对门口的筐子里,旁边还有一些系着绿色蝴蝶结的红色小球,白色的爆米花用两张对称的绿纸包着,一根根红色的大头钉整齐地摞在一起……戈森森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超市,而是一家蔬菜店。
戈森森感觉嘴里的石头愈发得沉重,他想问蔬菜店老板写着“超市”的广告牌是从哪里来的,但舌头被石块压着,戈森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弯着腰,扶着墙壁慢慢走出蔬菜店。
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汇集了大量的积水,水没过了脚踝,人们开始脱下鞋子挽着裤腿在水里趟行。就在这时,戈森森发现有一只空的蓝色饮料瓶从他面前漂过,他立即捡起空瓶,顺着它漂来的方向望去,那里还有几只同样的瓶子正源源不断地从同一个方向漂出来。戈森森感觉那些瓶子漂动的样子像极了羽毛,轻柔地抚过他的嘴唇。
戈森森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朝塑料瓶漂来的方向走去,他捡起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等捡到第八个的时候,戈森森怀里已经多得再抱不住任何一个多余的瓶子了,他捡起第九个瓶子往腋下塞的时候公文包险些掉进水里。这时,他抬起头,看到第十个瓶子正从一家超市门口倾倒的垃圾桶里缓缓地漂出来。
由于刚下过雨,天空如同泥瓦工刚和好的水泥,浓稠并湿哒哒的。超市里开着夺目的白炽灯,戈森森透过玻璃窗似乎感受到那光就像水一般清凉纯净,他似乎尝到光的甜味在嘴里蔓延。他松开抱着塑料瓶的手,瓶子们连同公文包一齐掉进了水里,瓶子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继续按照先前的方向漂离。
戈森森快步走向超市的电动玻璃门,等他的额头即将接触到玻璃的时候,他看到门的右下角挂着一张被水打湿、字迹模糊的纸条:电动门失灵,请走侧门。戈森森弯着腰,用力推开侧门,门口的货架上摆满了蓝色塑料瓶装的水。他分了两次才拧开瓶盖,水进入嘴里的时候那些石头开始变得柔软,像云朵一般在他的嘴里浮动,他的喉咙快速而猛烈地收缩,喉结在干瘪的脖子里一上一下,他感到肺里重新充满了新鲜的空气。他又打开一瓶水,这次他让水轻柔地流进喉咙,他品尝到水流过舌头时散发出的丝丝甘甜。
戈森森撇了一眼收银台,店员正在调试新安装的声纹付款器。由于昨夜暴雨的影响,全市的通信系统和网络全部瘫痪,直到今天早上才恢复。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半个小时前通信网络再一次掉线。戈森森望着那台付款器,除了在店员重复开机和关机的瞬间,付款器的指示灯会微弱地闪烁一下外,其余时间里全是黑着的。
这个时间点店里的人并不多,戈森森走向收银台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车间主任李茂光着脚,拎着他的皮鞋穿梭在货架中。他在一排雨靴前停下,选中了一双橘色半透明的鞋子。戈森森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但很快想起在上周的车间主任评选中以一票之差败给李茂,他发誓以后不会再和李茂主动讲话。
正当戈森森思考如何以既能假装看不见李茂又以不被察觉的方式走到收银台的空当,李茂从货架中间出现了。
收银台位于两排货架的最前端,戈森森转身想要藏到靠近收银台的货架后面,但李茂从后面叫住了他。
“戈森森,”李茂说,“你怎么在这?”
戈森森尴尬地转过身说:“我迟到了。不过您怎么也在这儿?”
“我也迟到了。”李茂走到收银台前,店员还在一开一关地操纵那台机器。戈森森只好从货架后面走出来跟在李茂身后。
“好了。”店员兴奋地说。他用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屏幕里传出一个声音:“付款请说:好的。”
“好的。”李茂说。
但机器没有任何反应,又重复了一遍:“付款请说:好的。”
“什么情况?”李茂问那店员。
“不知道,”店员说,“也许是网络刚恢复不太稳定。”
“要不试一下我的。”戈森森举起手中的两个空瓶从李茂身后探出脑袋。
戈森森走到声纹付款器旁,店员的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跳动,“付款请说:好的。”
“好的。”戈森森说。
付款器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声,但戈森森已经在屏息倾听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似乎等待着什么。短暂的几秒钟后机器恢复了正常。
“已收您2746.3元,欢迎下次光临。”随即,付款器的屏幕再次变成黑色。
戈森森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看向店员,说:“多少钱?”
“先生,2746.3元。”店员说。
“这两瓶水吗?”戈森森提高嗓门,“我要投诉!”
“先生,您冷静一下,”店员说,“两瓶水一共4元。”
“那为什么收了我2746.3元?”戈森森的音量高上去就没有再低下来。
“也许,”店员指着付款器说,“您的钱被它吞掉了。”
“妈的。”戈森森的手掌重重拍在那台声纹付款器上,脊背慢慢弯曲,蹲了下去。李茂上前拍了拍戈森森的肩膀想要对他说一些表示同情的话,但戈森森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戈森森此时眼睛眉毛和鼻梁紧紧皱在一起,脸颊和鼻孔痉挛性地抽动着,他的手心里布满汗液,弄得颧骨处湿漉漉的,那样子看起来就像痛哭了一场。戈森森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他应该坚持让李茂付款,这样被吞掉钱的就会是李茂而不是自己。卡里仅剩的钱是这两个月的房租,他们已经拖欠了很久,戈森森正打算今天把钱交给房东太太,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
戈森森感觉有些心慌,怎么也没法让心跳平静下来,这感觉像是低血糖突然发作,脑袋昏昏沉沉。他试图站起来,扶着付款器的一角缓缓地拉直膝盖,两只胳膊撑住上半身。心脏猛烈地收缩着,戈森森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发丝随着心脏的跳动在不断起伏。
“很抱歉,先生。”店员说。在戈森森蹲下的这段时间里,店员一直在重复地开启、关闭付款器,但付款器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公司知道怎么回事。”李茂说。
没错,戈森森想,既然付款器是公司研发的,那么公司就可以让付款器把吞进去的钱吐出来。
戈森森从超市里出来,随手把喝空的塑料瓶扔进倾倒的垃圾箱里,瓶子在里面打了个转,晃晃悠悠地漂了出来。公文包还躺在垃圾桶旁边,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戈森森把包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一张像卡片一样的东西从包内滑进了水里,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戈森森拿着包向车站走去。
水越来越深了,戈森森不得不脱下皮鞋拎在手里。这是他唯一的一双皮鞋,是林贝贝庆祝他重新找到工作时送的礼物。眼下,这双皮鞋软塌塌地悬在半空,浑浊的雨水从鞋内汇聚到鞋尖,形成一股小小的水柱。深褐色的泥巴挂住鞋跟,皮子开裂的地方沙砾如水晶般嵌在里面。
3
顺望线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入口处的楼梯已有半截浸在水中,茂盛的杂草和白色的野花沿着扶手攀援而上。戈森森站在被雨水没过的台阶向上看去,地铁站就像是浮在空中,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山周围那些淋过雨后稀稀落落的小树是如此可爱。他扶着扶手继续向上爬,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树叶在风中轻快地抖动躯干,恢复成往日挺立的模样。他爬得很慢,感到自己身上那种车间里的霉味正在褪去,在车间里,他需要在工作台前站上八个小时来监视机器自动将芯片封装。同样散去的还有他对拖欠房租的记忆,还有深夜里林贝贝发出的声声叹息。
戈森森爬上了最后一节台阶,他朝身后望去,城市上空被一片乌青的云笼罩着,但远处还飘着一大团沐浴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芒的白色云朵,那云团似乎在远离这片乌青,逃似地飘向更远的地方。等戈森森再次抬起头,他惊讶地发现,那片纯白的云朵也染上了乌青,远处和更远处的天空渐渐连成一片。云底下是被浑黄的积水困住的城市,那颜色好似晚餐时林贝贝在高压锅里煮烂的玉米熬出来的水。戈森森就像突然惊醒一般,他仓皇地夹着公文包跑进车站。
地铁站里的声纹付款器也无法使用,戈森森掏遍了全身的口袋,终于在公文包内侧的暗兜里找到了几枚硬币。他不记得自己曾在里面放过钱,自从进入银河智慧上班后就再也没使用过实体的钱币。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包上周刚由林贝贝清洗过,或许是她放进去的。戈森森这样想着,突然对自己的妻子产生了一种敬佩,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
车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除了一名乘务员外只有戈森森和一个小老头。老头戴一顶黄色雨帽,闭着眼坐在站台中央的钢制长椅上,他的脖子呈90度角向前倾斜,拱起的背蜷缩在一件白色的大衣里,这令他看起来更加瘦小。小老头嘴里含着一支烟,抽了大半,但烟灰迟迟没有掉落的迹象。戈森森觉得这个小老头看起来有些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一阵阵急促的风从轨道的方向涌来,戈森森看到列车的照明灯从黑暗中呼啸而来。乘务员手拿一柄橘红色的小旗,向列车发出信号。
车厢里呈现一片荧蓝色,一群小鱼从圆圆的出风口里钻出来,它们几乎是透明的,只有游动时尾巴才在水中闪现银色的光亮。座椅和窗户之间的缝隙里突然冒出一群紫红色闪着蓝光的水母,它们的触角长而灵活,在水中随意盘旋,留下一连串细小的水泡。黄色、白色和玫瑰红色的海葵在座椅上伸展开触角,等待猎物的经过。
戈森森看得入了迷,没有注意到乘务员摇着旗子示意他后退。两只魔鬼鱼突然出现在水中,它们摆动着宽大的胸鳍迅速从戈森森面前的车窗游过。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穿着潜水服的人,背负一个氧气罐。戈森森很激动,他想要问问那个人,列车开往什么地方,是否能带上他。可就在这时,车门打开了,水从车里涌了出来。戈森森终于看清,这个人竟然骑在一头虎鲸的身上,虎鲸露出水面,一片泡沫状的气雾从它的鼻孔里喷出。一瞬间,列车内几乎所有的生物如子弹般从车厢内发射出来,戈森森感到至少有20秒无法呼吸。在这20秒里,他看到银尾巴的鱼成群穿过他的头顶,长着黑色斑点的鱼从右袖口钻进去接着从衣领里钻出来,一头海龟翻滚着来到戈森森旁边,它驮起戈森森,再把他抛向站台中央。
车门终于在乘务员的指挥下缓缓关上了。站台上布满了奄奄一息的鱼,它们拼命地开合鳃部,拍打着尾巴,但很快便不再动弹。戈森森浑身湿透地坐在那里,他的一只手按在地上,一块淡黄色黏糊糊的胶状物体从他的手底下溜过,他使劲甩甩手,起身向列车靠过去。
列车开动了。虎鲸摇摇晃晃地在两排座椅间穿行,尾巴扬起水花四处飞溅,身穿潜水服的人正慢慢从虎鲸的背上爬起来。戈森森两只手贴到玻璃上,他开始跟着列车走,后来索性跑起来,手掌使劲拍打着玻璃,他希望能引起那个穿着潜水服的人的注意,他大声喊道:“列车开往哪里?”一连好几声。穿潜水服的人终于看到了戈森森,他摘下嘴里的呼吸器,把头探出水面,“开往海……咕噜咕噜……”戈森森只听到了海,剩下的话变成了一串泡泡消失在水里。“海……”可以是“海边”,也可以是“海洋馆”。但总之,戈森森没听清到底是哪里,他还想要问,但是列车已经开走了,乘务员拿着橘红色的旗子追在戈森森身后,“后退,后退。”
戈森森沮丧地停下脚步,问道:“你知道这辆车开往哪里吗?”
乘务员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他说:“不管开往哪里,我只知道车站要进行维修了,请您离开吧。”戈森森只好拎起他的公文包步行去公司上班了。
4
到达公司楼下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戈森森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由于网络和通信系统还没有恢复,声纹打卡机也无法使用,公司要求每一个进入大楼的人必须出示员工证,负责门禁的同事正在挨个查看。入口处站着五六个人,戈森森默默站在队伍最后,站在他前面的是光刻车间的同事,他记不清她的姓名了,但记得她始终带着一对褐色的木制耳环,还有一只眼睛在说话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微微眯着,令人感到十分亲切。她听到身后有声音立马扭过头,她朝戈森森笑了笑,这个微笑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对他的奖励,可能是一只草莓味棒冰,也可能是一盒冻葡萄,戈森森也微笑了起来。但当他看到这位女同事的前面站着李茂的时候,笑容瞬间从他的脸上剥离下来。
队伍移动的速度很快,负责门禁的同事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小戈。”
“已经不早了。”戈森森讪讪地说,他把手伸进公文包拿员工证。他一向把员工证放在公文包的最外层,但现在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抱歉,稍等一下。”戈森森有些不好意思,他又把手伸进中间那个大一点的夹层,包里湿漉漉的,他摸到了饭盒、水杯、钥匙以及一块湿透的毛巾,接着他摸到了一个软乎乎,滑溜溜的东西。那是一个海葵,它正伸展着它的触角,戈森森的手就在这时碰到了它,海葵卷起它的触角在戈森森手上轻轻一蜇。
“啊!”戈森森发出一声尖叫,他猛地抽回手,公文包掉在了地上,一只白色的海葵从包里飞了出来,碰巧甩在了前面女同事黑色的裙子上。
女同事跳了起来,惊呼:“什么东西?”
“对不起,女士。”戈森森说。
海葵顺着女同事的裙子慢慢向下滑动,粘液在黑裙子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戈森森伸出手帮助女同事擦掉裙子上的粘液,不料女同事再一次惊呼:“变态!”
戈森森突然感觉地面发生了旋转,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捂着脸蹲在地上。女同事瞪圆了眯着的那只眼睛,一双木制耳环剧烈地抖动。
“对不起,对不起。”戈森森低着头说。女同事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转身离开了,衣服上仍然挂着那只白色的海葵。
李茂和其他几个同事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没说什么,但眼神和表情却令戈森森感到难堪。检查门禁的同事有些不耐烦,说:“小戈,你的员工证呢?”
“我好像丢了。”
“丢了?唔……必须有员工证才可以入内。”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在包里。让我想想掉在哪了,可能是便利店?或者,地铁站?总之我弄丢了。但我保证等网络和通信恢复后一定能找回来,你放心。”
“不行,”检查门禁的同事说,“没有员工证不准入内。”
“可是你认识我,知道我叫小戈。”
“没错,我认识你。但是并不代表你就是小戈,现在机器坏了,没法证明你是真的小戈。”
“可是……”戈森森看到了还未走远的李茂,他冲进护栏指着他说:“他是我的车间主任,他可以为我作证。”
同事此时脸上的表情如临大敌,他快步走上前抓住戈森森的胳膊他把拽回护栏外,说:“没有人能替你作证。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们要采取强制手段了。”几个手提电棍,身穿黑色防暴盔甲的人从门后走出来,在护栏外一字排开。戈森森不禁后退了几步,他捡起公文包离开了公司。
5
道路上的积水正逐渐减少。戈森森赤脚在水里走着,他感到羞恼和气愤,他想起在超市遇到李茂后全部的钱被付款器吃掉,想到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耳光和李茂看向他的眼神,想到回家后将要面对来自林贝贝的埋怨,他越想越生气,脚在水里狠狠一踢,正巧踢到了一块放在路边的下水井盖。一声怒吼从戈森森的胸腔里发出,疼痛从脚趾呈放射状传遍全身,他握紧了拳头,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起来。他抬起脚,大拇脚趾的趾甲已经脱落,血液不断从嫩粉色的甲床内渗出来。戈森森只能依靠另一只脚在水里蹦跶,要维持平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掉了趾甲的脚每一次落地都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远处,戈森森突看到两个红色的半圆露出水面,一个半圆顶端连着一根红色长棍,另一个半圆之上横斜着一个同样是红色的短短的物体。戈森森一蹦一跳地靠近这两个红色的半圆,他惊喜地发现,这是一辆自行车,红色的轮胎,红色的踏板,红色的鞍座,以及固定在前侧把手上的红色网框,这个框就像是送牛奶的小工的筐那样,一切都是红的。戈森森十分高兴,他站在自行车前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都没有人,发现它的只有他一个。戈森森想,也许它被人遗弃了,也许是从别的地方漂来的,但现在它是属于我的,况且我需要它。就这样,戈森森把公文包放进网框里,骑上自行车。车子一骑起来就有了风,太阳随着云层的移动忽隐忽现。戈森森衣服被风吹干,又被阳光烘得软软的。他的心情很愉快,就连受伤的脚趾也没那么疼痛难忍了。
大量的积水退去,马路中央已经能看见黑色的沥青路面,只有部分积水还在道路两旁的水坑中。突然,戈森森听到身后传来按喇叭的声音,他立马摆动车把骑向路边,然而后面的喇叭声仍然急促地响着。戈森森刚骑到路边,这辆车便贴着戈森森飞快地驶了过去,他被汽车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大半边衣服。他气急败坏地停下车,一连串的抱怨刚蹦到舌尖,他看到汽车的尾部贴着银河智慧的标志,那是一辆抢修车。
“这才对嘛。”戈森森自言自语道。只要通信系统和网络尽快恢复,钱就能找回来,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戈森森的心情再一次变得舒畅起来,他不再计较被溅湿的衣服,吹着口哨继续向前蹬车。
天空几近放晴,远处的天被云包裹着呈现一种灰蓝色,戈森森骑行在一片银杏树林间,水珠顺着扇面状的树叶悄悄滚进戈森森的头发和脖颈。他抬头望向由枝叶铺成的绿毯,那里枝条交错低垂,阳光从叶片不经意露出的缝隙中拐了几个弯,将叶子染得莹绿,鹅黄,粉橙,赤红。戈森森歪着脑袋朝那缝隙里瞅,这分明是一条彩虹,不过他只能看得见一半,另一半被银杏树的叶子挡得严严实实。这时刮起了一阵风,彩虹在风的推动下不断变换着方向。戈森森想要看到这条完整的彩虹,他把车骑得飞快,透过树叶间微小的缝隙追寻彩虹游动的方向,他看到了菱形的彩虹,圆形的彩虹,三角形的彩虹和许许多多叫不出形状的彩虹。树叶越来越稀,缝隙也越来越大,一条完整的彩虹即将出现在戈森森的面前。可戈森森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偏离了大路骑进了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个花坛。就在这时,车子的轮胎撞在了花坛上,戈森森和他的车子一起飞了出去。
在空中,戈森森感觉太阳似乎离自己很近,每个毛孔都被注入了热量,几乎快要爆炸。他感觉似乎看到了一轮圣光,那光圈盘旋在银杏林上空,戈森森数了一下,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共七圈,每个光圈叠在一起就像一个圆形的彩虹。他感觉自己离那个光圈越来越近,一只鸟进入戈森森的视线,它的眼睛是灰黑色的,眼底亮晶晶的像有一涡泪,戈森森从来没见过鸟儿眨眼,似乎一眨,眼泪就会立刻淌下来。它的羽毛稀疏,有些地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羽杆光秃秃地横插在身上,翅膀内侧布满了大大小小黑色的圆点。
戈森森看到鸟儿飞进了那个彩虹圈,他也飞进了彩虹圈,但鸟儿突然不见了踪影。他现在正在旋转,绕着彩虹圈的每一条光带旋转,他伸出手来触摸那些光带,触感像母亲织的毛衣一样柔软,但这些光带还很光滑,摸起来像车间昼夜不停的铁皮滑轨。不,光带是温暖的,而车间那些铁皮冰冰凉凉。对了,像儿子的脸蛋,柔软、光滑且温暖。他突然想起答应过戈小波,这学期结束带他去游乐园坐摩天轮;他打算用这个月的薪水给林贝贝买个礼物,公司刚推出声纹洗碗机据说反响不错;他还想起母亲给他买的第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有着绿色撑架的四轮小车,上管包着一片式的卡通魔术贴,两只把手上各缠着黑色的防水胶布。
小车是在戈森森五岁时买的,上小学前的那个暑假,母亲把两只辅助轮子卸掉,让他学习骑两轮车。他穿着短裤骑在两轮车上,两条腿坑坑洼洼的皮肤上涂满了紫药水,脚踝上刚蹭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他一遍遍地从路的这头骑到那头,再调转方向。开学前,戈森森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下坡路上松开车把俯冲。母亲一个人住在F城,戈森森想可以把母亲接来同住,这样的话就需要一间比现在的住处多一间屋子的房子,或许可以向房东打听打听,她是否还有其他待出租的房子。他似乎不再忧愁,全然忘了还没支付的房租,忘记了车间昼夜不停的自动化生产线,忘记了林贝贝对他的埋怨,甚至忘记了被声纹付款器吃掉的钱。
突然,戈森森感觉自己从那个圈里掉了出来,越来越快,风把他的耳朵向上翻了起来,他听不见了。一团浓雾缠住他的身体,雾气钻进他的鼻子弄得他无法呼吸,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想,原来死亡也不过如此。
6
不知过了多久,戈森森被肚子发出的咕噜声惊醒,他诧异于自己竟然没有死掉。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昏昏沉沉的浓雾笼罩着银杏林,叶子显得更加苍老。太阳沉到了银杏林后面,余光落在一座如山峰般的云上,峰顶明亮闪着金色的光芒。戈森森感到浑身湿漉漉的,他正躺在一大片盛开着白色花朵的玉簪花丛中,玉簪花上沾满了沉甸甸的雨水,从花瓣上滚下来的水滴弄得他脸有些发痒。玉簪的叶子很大,一个个挤在一起像一群圆滚滚的兔子,戈森森费了好大劲才从玉簪花丛中爬出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水珠,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花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一只白色的鸭子从花丛中钻了出来,它似乎刚从水里游上来,身上还沾着水珠,鸭子摆了摆尾巴,挺起胸脯展开两只翅膀。戈森森就站在鸭子身后,翅膀一挥,水珠纷纷打在了他的身上。舒展完翅膀,鸭子弯下脖子把喙埋在翅膀下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
戈森森想,如果把它带回家或许能减轻林贝贝的怒气。或许可以把它送给房东,只要能拖到明天,一切都会好的,银河智慧应该可以把钱还给我。于是他慢慢蹲下来,鸭子背对着他,他伸出两只手一把抱住鸭子。突然间,戈森森听到一阵犬吠,声音似乎是从鸭子的方向传出来的,但那里并没有狗,他想,狗叫不是很正常嘛,现在到处都是流浪狗。就这样,戈森森把鸭子和公文包一起放在车筐里,骑上车子回家了。
戈森森到家时戈小波已经放学回来了。看到他手里拎着鸭子的两只翅膀进门时,戈小波高兴极了,问:“爸爸,你从哪里弄到的鸭子!”
他把鸭子从戈森森手里接过来,放在地上。鸭子似乎还没有适应新的环境,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爸爸!我们给它吃什么呀?”戈小波问。
林贝贝从厨房出来看到趴在地上的那只鸭子,她并没有显得很高兴,“你准备养一只鸭子?家里可没有多余的东西给它吃。”
“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戈小波摸着鸭子的羽毛问。
戈森森还没有想过鸭子的性别,不过他马上产生了一个新的计划:如果它是母的就让它产鸭蛋,鸭蛋不仅可以吃还可以卖钱,孵出来的小鸭子还能发展养殖业。他甚至已经想好要在什么地方盘下一个农场。
然而这是只公的。饲养鸭子的想法已经令戈森森着迷,就算是公的也没关系,他想,可以为它找到一只母鸭子,这样也可以有更多的鸭蛋。
咚咚咚,一阵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戈森森,在家吗,我是房东。”
“请进,房东太太。”林贝贝打开门。
“不,我不进去了。收完房租我要赶紧回去,这个鬼天气看起来又要下雨。”
戈森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太太,每次让您跑这么远来收房租真不好意思,请歇一歇再走吧,一时半会雨下不大。”戈森森把房东太太让进来坐在沙发上,自己在一旁搬了个板凳坐下。
“太太,是这样的。”戈森森说。
房东太太刚吸溜了一口热茶,茶根绊住了舌头,猛地吐了一口说:“怎么,又交不上?你们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了。如果还不交的话……”
“太太,”林贝贝打断了房东,说:“我们有钱。森森,快把钱给她。”
“昨天的那场雨,通信和网络还没好。”戈森森小声说。
“你们公司不是有转换钞票的机器,平常也是这样交的呀。”
“是啊,可是……”
“什么可是,你把钱弄丢了?”
“没有,不是丢了。”
“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想交呗,”房东太太说,“你们俩别演戏了。”
“戈森森,你说,钱到底去哪了?”
“钱……在银河智慧。”
“你不是去公司了吗,为什么没拿回来?”
“我,我没去成……”
“你是说你没去上班?”林贝贝尖声问。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阵犬吠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哪来的狗?”林贝贝问。
“不知道。”站在一旁的戈小波说,他指了指沙发侧面的位置,“好像从那里发出来的。”
从房东太太进门后,鸭子就脱离的戈小波的视线躲到了沙发底下,这会儿,它因为受到了惊吓而发出了叫声。
戈森森弯下腰,看到鸭子正蜷缩在沙发下面。他伸手想要把鸭子拽出来,可鸭子缩得更紧了。
他对房东太太说:“这只鸭子是给您的礼物,明天我们一定可以交上房租。”
戈森森站起来去搬沙发,鸭子沿着缝隙飞了出来,但它飞得不高,翅膀在空中扑棱了好几下才勉强飞到了一盏吊灯上。
“快把它捉下来。”房东太太说。
为了稳定平衡,鸭子的两只脚掌从吊灯的一个杆上换到另一个杆上,吊灯因为鸭子的重量不住地摇晃。戈森森搬来一把凳子放在吊灯底下,但是凳子不够高,根本无法碰到鸭子。于是戈小波和林贝贝又搬来其他的凳子,但家里的凳子不是东少一条腿就是西缺一条梁,就这样,戈小波爬上由凳子拼接成的梯子。每挪一步,木板和木板间就会发出咯吱吱扭的声音,戈森森颤颤巍巍地爬上最后一把凳子,好不容易伸直了腰,就在他的手即将摸到鸭子的一只脚掌时,哗啦一声,戈森森和凳子们一起从空中摔了下来,各式各样的凳腿、凳面和连接杆散落在地板上。
一阵犬吠再一起响起。
“是鸭子,”戈小波捂着嘴难以置信地说,“它发出了狗的叫声。”
“别胡说。”林贝贝训斥道。
“我分明看到它挺着胸脯张开嘴……”
“不可能。”林贝贝说,“去找根绳子,把它套下来。”
“妈妈,我想养这只鸭子。”戈小波小声说。
“不可以。”
戈小波不再争辩,他在楼下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根系在生日蛋糕包装盒上的丝带,一根几乎全新的天蓝色丝带。戈小波把绳子交给戈森森,戈森森在丝带的一端打了个结,大小刚好套住鸭子。他在吊灯下将丝带使劲向上抛,连续试了好几次,丝带每次飞到半空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爸爸,让我来 。”
戈森森弯下腰,把戈小波驮在脖子上。
孩子的心思大家都知道是怎么样的,只要认定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不顾一切。眼下,戈小波为了保护这只鸭子,他故意把丝带套在吊灯的一根杆上拼命地摇晃,企图让鸭子离开吊灯,他希望鸭子可以飞到更高的地方而不被抓住。
但鸭子并没有飞走,它的蹼分开牢牢抓住灯杆,随着吊灯每次的摇晃重新找到平衡。戈小波加大了拉扯丝带的力度,吊灯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忽然间,哐啷一声巨响,那声音似乎像是地震。紧接着,听见“哎呦”一声。
根本不是地震,而是戈小波把固定吊灯的一根钉子扯了下来,吊灯失去平衡在空中翻了个个儿,灯罩飞出去,砸在了房东太太的脑门上,几滴血顺着额头流到了脸颊上。房东太太捂着脸,露出烟黄色的门牙,缩紧了血红的舌头,第一个滚烫的字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刚喷出来,一连串洪亮的“汪汪”声就把它浇灭了。
那只鸭子不仅没像戈小波想得那样往更高的地方飞,反而摔了下来,头朝下在地上滚了几圈,鸭子摔疼了,发出“汪汪”的叫声。
鸭子刚摔了好几个跟头,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它看着眼前这些人类,它太熟悉他们要干什么了。从有记忆以来,它被站在玻璃罩外的人类逼着吃下连人类自己都不敢吃的东西,或者是摆上可口的食粮,等它靠近时给肉里扎上一针。然后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带有快感的眩晕,它能感受到一个闪着银光冰凉的物体在它的肚子里左转右转,要么令它的骨头沙沙作响,于是它疼得昏了过去。等它醒来时,人们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它的脑袋,梳理着它的羽毛,给它一种亲人般的温暖和保护,而这正是它所需要的,这令它一次又一次地信任这些残忍的人类。它相信,眼前的这几个人类一定有着同样的目的,所以它决定让步,它想要在昏过去前先感受一下温暖的手掌对自己的抚摸,它会把脑袋埋在他们的掌心。
鸭子慢吞吞地站起来,它摆摆尾巴,抖抖两只翅膀,踱开步子,慢慢靠近他们。就在这时,一根木棍欻地砸在了鸭子的脑袋上。
“别过来!”声音从房东太太紧闭的牙齿间传出来。鸭子向前踉跄了几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红色的液体渗到白色的羽毛外,然后它倒在了地上。
“怪物,”房东太太说,“戈森森,我要举报你和你的怪物,等着瞧吧!”
戈森森家的门发出一声巨响,房东太太拖鞋的吧嗒声消失在楼道里。
鸭子倒下的地方形成了一滩深红色的小水洼。
“爸爸,鸭子死了吗?”戈小波问。戈森森点点头。戈小波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当心爱之物被毁掉的时候,孩子们的眼泪总是最快最真实。他啜泣着问他的父母该拿这只鸭子怎么办,可是戈森森和林贝贝此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的儿子。
林贝贝看看戈森森,说:“还是把它扔了吧。”
“扔了多可惜。”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把它卖了,还能弄到一些钱。”戈森森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林贝贝,但没有把他飞在半空中想到的事情告诉她。
“我早跟你说过,银河智慧不可靠。”林贝贝叹了口气。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必须把钱要回来,”林贝贝说,“只好等着了。”
“我想起来了,”戈森森看着林贝贝的脸色道,“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公司的抢修车了,过不了今晚通信网络就会好的。”
林贝贝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鸭子,对戈森森说:“把鸭子拎到厨房。”
“什么?”
“不,妈妈。”戈小波带着哭声道。
“你想不想吃炸鸡,”林贝贝说,“炸鸭和鸡没什么区别。”
“可是,”戈森森犹豫了一下,“它的叫声……”
“就算它会像狗一样叫,但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鸭子。你看,它羽毛下的肉有多肥。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吃到肉了。”林贝贝自言自语道,“幸亏房东太太帮忙,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拖着鸭子的脖子走进厨房。
7
天快黑时候,通信网络恢复了。戈森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邻居家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喜剧片。他试了一下声纹空调,空调扇叶嘎啦嘎啦地响了几声又安静下来。他又用声纹闹钟设定起床时间。为了保险起见,他走到厨房,拜托林贝贝明天早上叫他起床。
厨房里烟雾缭绕,油烟机的马达一个月前就坏了,这会儿正发出轰隆轰隆的异响。戈森森看不到林贝贝的确切位置,他站在门口喊道:“明天早上七点钟叫我一下。”
林贝贝的声音穿过烟雾飘过来,听起来有些变形:“就快好了。”
“好的,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记得叫我。”
“差点忘了,”烟雾里伸出来一盘炸鸭子,“把这个拿给楼下胡奶奶。”
戈森森接过盘子,热腾腾的香气从炸鸭子里冒出来,面衣金黄酥脆,戈小波似乎听到了鸭肉发出的滋滋啦啦的油花声。他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但现在说什么似乎没那么要紧了。
戈小波也闻到了香味,但想到几个小时前他曾向鸭子承诺要保护它,可现在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吃掉它的冲动。戈小波连忙背过身往卧室走去。
“等一下,”戈森森说,“这是给胡奶奶的,你给她送过去。戈小波抽抽鼻子,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戈小波回来得很快,进门的时候那盘炸鸭子仍然端在手里。
“胡奶奶不要。”戈小波对戈森森说:“她告诉我,电视新闻上正在找一只白天鹅。她说鸭子肉闻起来就像天鹅肉。”
“白天鹅?”戈森森端过盘子放到餐桌上,“她不吃正好,咱们吃饭吧,儿子。”
戈小波像是没有听见,他走到沙发前打开电视,电视里在滚动播放一条关于寻找丢失白天鹅的新闻。
画面切到了女主播:“现在更正一条新闻。由我台报道的‘某实验室丢失了一只白天鹅,该天鹅正处于关键实验阶段,其体内的芯片会使它发出狗一样的叫声,并且携带传染性病毒’新闻中,丢失的动物实为一只白色鸭子。再次声明,丢失的动物是一只能发出狗叫声的白色鸭子。请看到的市民朋友……”
戈小波扭过头看向戈森森,他正拿着鸭头吸吮里面的脑髓。戈森森也听到了新闻,但并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对上儿子关切的目光,擦擦嘴,说道:
“汪汪,汪汪汪。”
大街上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接着是一串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戈森森家的门被敲响了。
门打开了,一群穿着白色衬衫和制服的人挤了进来。
“戈森森,你被捕了。”
“汪汪。”(什么?)
“你涉嫌偷窃,请你配合我们走一趟。”
“汪汪,汪汪,汪。”(偷窃,我什么都没偷。)
林贝贝从厨房冲出来,“一定是房东太太,”林贝贝扯住那人的衣服,“我们明天一定会交上房租,请您放了他。”
一个人说:“不要和他们废话,都带走。”
戈森森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押着,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的头顶有些秃,鼻梁上架了一幅无框方片眼睛。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白衬衣,不过因为身材矮小,他的衣服一直拖到膝盖,衬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有一个黄色的塑料边露在外面。
再一次看到这种黄色,戈森森想起公司机要实验室门口挂着的那个黄色牌子,上面画着骷髅头和“严禁入内”的标志。顺着牌子向内望去,每隔几米就有一扇加厚的墨绿色电动玻璃门,玻璃擦得十分明亮,但却找不到一丝光亮透过玻璃,光线在这里似乎被冻结。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绿色后面,戈森森捕捉到了许多近乎于灰色的物体,那是身穿工作服的员工们。在一个比其他低很多的灰色物体之上,有一顶悬在半空的黄褐色雨帽。
就是他!戈森森叫了出来。
“把他的嘴塞住。”小老头说。他正对着戈森森,脖子几乎呈90度向前伸着,驼背靠在墙上。
“汪汪,汪。”(放开我。)
戈森森狠狠朝伸过来的一只手咬了一口。
“妈的,狗东西,”那人说,“还咬人。”
戈森森的脸上和腹部各挨了一下,他抽搐着,痛苦地弯下腰。
“快点走,畜生。”
戈森森的楼下停了一排汽车,他被押到了一辆依维柯前。他认出来,这辆车正是他看到的那辆银河智慧的抢修车。车门从后面打开,车上同样坐着两个穿着白色衬衣的人,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带着一只白色口罩。
戈森森被绑在一副蓝色担架上,嘴里塞着一团味道麻麻的东西。两个戴面罩的人充满戒备地盯着他。他感到大臂痒痒的,似乎有只蚊子在叮咬,突然间,一股如梦幻般的快感袭来。他站在一条小河前,水流很慢似要枯竭,他俯下身,去打捞从河底飘上来的雾气,雾气在他手里燃烧化成一团灰烬。他连忙用河水洗手,河水乌黑浓稠,他的手掌被吸进了河里,然后是一只胳膊,再然后是一条腿。他看到银尾巴的鱼在黑色的河水里,他挥动手臂想把它们赶走,但他无法动弹。这些鱼的身体在不断膨胀,变成了一个个闪着银光晶莹剔透的泡泡,黑色的河水冲挤着它们,无数的泡泡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银色气泡,泡泡把戈森森包裹起来,他在升空,黑色的河水在他身后哭泣。
戈森森真的听到了哭泣,他听见林贝贝的叫喊和戈小波的哭声。他想要哼哼,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银色气泡还在上升,他感到一阵眩晕,似有一股强烈的气流阻止了他的飞行。气泡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裂纹和裂纹间诞生了许多条幼小的银尾巴的鱼,小鱼们在裂纹里来来回回地游动,更多的裂纹产生了,更多的小鱼诞生了,一瞬间,巨大的泡泡炸开变成无数的小泡泡,泡泡们飘得更高,银尾巴的鱼在泡泡里闪着奇异的光。突然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小泡泡也一个个炸开,银尾巴的鱼像银色的花火布满了天空。
戈森森感觉自己还飘在空中,黑色的河水静静流淌,他的眼皮开始发沉,他听到了小老头的声音。
“找到957号和TA的配偶及后代了。”
至少不用交房租了,戈森森想。他的嘴角上扬,昏了过去。
作者:金莉雅
联系地址:北京市朝阳区中国传媒大学
学校:中国传媒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