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是一棵遒劲的大树,而我始终活在他的树荫下。
我记事的时候,父亲是农村中学的民办教师,白天在学校上课,放学后到自留地里干活。吃过晚饭,帮妈妈记好工分,父亲要么抱出一捆稻草,坐在煤油灯下搓草绳;要么用稻草编草帘或是用芦苇编竹箔(一种用于摊晒的农具)。父亲利用暑假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坑,自己动手箍成一口沼气池,从此,我家做饭烧水就有了自制的土“煤气”。父亲还借来一套砖模,起早带晚把挖出来的黏土制成砖坯,晒干后卖给了小砖窑。在我看来,父亲几乎无所不能,总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暑假里邻村一个孩子游泳时溺水淹死了,所有父母一时间如临大敌,不许自家孩子下水游泳。父亲也要到生产队上工,没有时间照顾我们。他怕我们下水,用锅灰在我和弟弟后背画上圆圈记号。可我们实在禁不住诱惑,偷偷下了河,并在父母回家之前互相给后背重新画上了圆圈。几次之后,父亲发现了端倪,把圆圈改成了名字。结果,我俩虽然依样画葫芦,却没法写出父亲那样端正潇洒的字,被父亲用一根比手指还粗的芦柴,狠狠地上了一课。
有一次,我和几个七八岁的小伙伴一起偷了一户人家的香瓜。第二天一早,那家女主人在自留地里跳着双脚叫骂。父亲把我叫到面前,沉着脸问我有没有参加?我嗫嚅着承认偷了一个。父亲攥紧了拳头,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看着一顿胖揍在所难逃,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可父亲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他到自家地里摘了两个香瓜,要我当面去跟人家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偷。捧着两只香瓜,不足百米的路,我磨磨蹭蹭走了许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臊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不用回头我都知道,父亲正远远地在我身后看着。
我初中毕业没能考进高中。那年我十六岁了,母亲患有心脏病,家里的责任田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人生活。晚上听到父母商量准备让我复读,我已经懂得家里的困难,心里五味杂陈,一夜没能睡好。父亲次日吃早饭时说让我复读。那时,我真希望父亲能用芦柴揍我一顿。他越是心平气和,我越是不敢抬头去看他,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早饭,两颗咸涩的水珠滴进了粥碗里。
高中毕业后,我想在家里搞个养鸡场。父亲说养殖业风险太大,母亲刚刚去世,家里没钱,只怕赚得起,赔不起,劝我一定要慎重。我那时心高气傲,根本听不进去父亲的劝告,执意搞起了养殖。结果,遇上了九一年的洪水,鸡饲料运不进来,上千只蛋鸡眼看着就要断粮。父亲说家里还有几百斤稻谷和小麦,可以先用来应急。父亲领我去看那两缸粮食,那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粮缸上还贴着我春节时写的“富”字,红纸已经褪成了灰白色,仿佛在嘲笑我不切实际的冲动。我从头至尾都没敢抬头去看一眼身旁父亲的眼睛。
养鸡失败后,我为了谋生,开始到建筑工地上打工。每次回家看望父亲,他都会叮嘱我——做人要脚踏实地,工作要认真负责,与人相处要诚信,遇事不能头脑发热……仿佛我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父亲在我成年后再也没有打过我,他平时的话也不多,可每次见到他,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只有老老实实听他教导的份。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一直是高大巍峨的,像一棵参天大树,我总觉得他永远也不会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父子间的天平似乎悄悄倾斜了。父亲和我说话不再像从前那样说“你要这样”“你不能那样”,很多时候都是一副商量的口气,有时候甚至会说“你看行不行?”“你能不能?”他的话总是说到一半就飘起来,像一片犹豫着不敢落地的羽毛,充满了卑微。
去年秋天,父亲检查出食管癌晚期。半年来我一次次带着他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父亲的头发掉光了,重新长出来的头发变得雪一样白,曾经伟岸的身躯变得有些佝偻。
五一那天我回老家参加一个生日宴,饭后和几个村里朋友一起打牌。父亲来了,静静地站在一旁看我打牌。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我晚上怎么安排?我说:“晚上有个酒局不想去了。”父亲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在家里吃了晚饭回去,你想吃什么?”我随口说:“中午喝了不少酒,就想喝一碗调适(稀稠合适)粥。”父亲连声说:“好,好,我这就回去煮粥。”
牌局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又来了,站在桌旁低声说:“粥煮好了,你打好牌去吃正好。”打完牌,我起身和父亲一起回家,父亲抢在我前面走,瘦弱的身躯,满头的白雪。夕阳把他的身影投在我前面,只剩下小小的一团。我一时有些恍惚,那个曾经高大伟岸的父亲真的老了。那棵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正在岁月的风霜里渐渐凋零。
到了家,父亲帮我盛了一碗粥,果然稀稠合适,厚墩墩的米汤上似乎有一层油膜。父亲又端出一盘腌莴笋、一碟咸菜:“吃粥配点咸菜才爽口。我刚腌的,你吃吃看。”我一抬头,发现父亲正拘谨地看着我,一副生怕稀饭和咸菜不合我口味的样子。我赶紧喝了一口粥,又吃了一筷子咸菜说:“嗯,好吃。真好吃。”父亲搓着手笑了:“下次少喝点酒,你也五十几岁的人了,胃吃不消。”
我赶紧点头:“我知道了,下次注意。”就像小时候父亲训我时一样。可父亲并没有像当初那样板着脸,而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你应酬多,能少喝就少喝点,身体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