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程俊华的头像

程俊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0/12
分享

半壁倚听,一世归期

绍兴的五月,空气里浮动着黄酒的醇香与乌篷船的欸乃。在湿漉漉的河道上,我随人潮涌过鲁迅故居的深院,在百草园的皂荚树与三味书屋的戒尺间,履行着游人的预期。然而,一个僻静转角的展厅里,人流形成的漩涡中心,一件来自皖南山坳的旧物,如一枚楔子,猝然钉入我的视线——它将千里之外的徽风,硬生生吹进了江南水乡的腹地。

那是一张半轮孤月般的木桌,沉默地倚靠在粉墙一角。深褐的木质,被岁月打磨出温润的包浆,边缘的棱角早已圆融,像是被无数个晨昏反复摩挲,最终消解了所有的锋芒。桌腿的雕花已模糊难辨,唯有几处深浅不一的划痕,如年轮般记录着流逝的时光。它就那样静静地斜倚着,与粉墙之间形成一个默契的夹角,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姿态。直到年轻的绍兴女解说员,用她清越的吴音轻轻点破:“这叫‘耳桌’,徽州来的。”

“耳桌”?

这名字,让那沉默的半圆瞬间活了。我凝神看去——那倚墙的轮廓,线条流畅而内敛,不正是一只侧耳倾听的姿态吗?它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要将身心都融入砖石,只为捕捉那可能从千山万水外传来的、最细微的声响:是徽杭古道上,那穿越云雾、踏碎霜石的清冷蹄音?还是新安江里,那披着晚霞、搅碎星月归来的桨声?抑或只是风过马头墙时,捎来的一缕他乡尘土的气息?这张桌子,它本身是沉默的器物,却因“耳”之名,被赋予了生命焦灼的等待。

“合欢桌”——这是徽州府志记载的名称,看似吉庆,实则包藏着封建礼教的冰冷。

这半圆的形态,本身就是一套无言的家族礼法:当它倚墙而立,便是一道清晰的界限,昭示着内眷正在其中,警示着外人——尤其是男性访客——到此却步。这不仅是家具的摆放,更是一种对空间的规训。半圆与墙面围合出的领域,是徽州女人日常的活动半径,是她们被允许存在的世界的大小。

我查阅资料后得知,在徽州,“一世夫妻三年半”不是诗意的夸张,而是残酷的现实。男人们十二三岁便要外出学做生意,往往要等到四十多岁才能回乡定居。这期间,女人独守空闺,用青春守护着家的完整。而这张桌子,就是这种生活最直接的见证者。平日里,它以残缺的姿态,维护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规范;只有在年节团圆之际,当另一半桌面被郑重取出,两块半圆严丝合缝地拼合,成就一个完整的圆,它才向外宣告:此门可入,此刻可访。一张桌子的圆缺,竟严格规训着人情的亲疏与往来的界限。

“月亮桌”——这是我在心中为它取的名字!

当“耳桌”写尽了姿态,“合欢桌”道尽了规训,这“月亮桌”便是我为它披上的一袭诗意袈裟。它超越了地域的俗称与冰冷的礼法,直抵那阴晴圆缺的永恒象征。那倚墙的半圆,是上弦月,也是下弦月,是清辉渐损的亏欠,也是清光渐盈的盼望。它不仅在听,更在以自身的形态,映照着人世的聚散,演绎着情感的圆缺。月亮的圆缺是自然的律动,而这张桌子的圆缺,却是人间的悲欢。

我仿佛看见,在那星罗棋布的马头墙下,一个素衣妇人,正坐在这半圆桌旁。晨光熹微时,她在这里梳洗,铜镜里映出的是日渐憔悴的容颜;午后寂寥时,她在这里绣花,针线穿梭间,绣的是鸳鸯,想的却是远方的良人;夜幕低垂时,她在这里教子,稚嫩的读书声与昏黄的油灯光一起,在空旷的厅堂里飘荡。她的世界,其边界,正是这半圆冰冷的弧线。日复一日,她的天地,就是这倚墙的半圆,是缺月常悬的清冷庭院。桌面上每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是等待刻下的印记;每一处温润的包浆,都是寂寞打磨的光泽。

唯有年关将近,或中秋月明。当沉重的行囊终于卸在厅堂,当熟悉而略带陌生的身影跨过门槛,家中才会郑重地取出那珍藏的另一半桌面。这个取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仪式——或许是从厢房的深处,或许是从阁楼的角落,那另一半桌面被小心翼翼地抬出,拂去积尘,如同拂去时光的隔阂。两块半圆严丝合缝地拼合,“咔哒”一声轻响,一张完整的圆桌豁然呈现。这声轻响,在寂静的宅院里显得格外清脆,是献给团圆最隆重的礼炮,也是对被规训的温情一次短暂的赦免。

这一刻,积攒了一季或数载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归处。圆桌上摆满了家乡的菜肴,女人忙碌地布菜,眼神却始终不离久别的丈夫。孩子们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父亲,而老人则絮絮地说着家中的琐事。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孤寂,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补偿。但这补偿何其短暂!过完年,送完节,桌子又要被拆开,一半继续倚墙倾听,一半再度被收藏起来。这拼合,是徽州女人用整个青春孤寂守护的生命仪式,是用无数个“缺”换来短暂“圆”的无奈轮回。

在鲁迅先生笔下的故园,遇见这样一张徽州旧桌,时空的错位感更添一层深意。先生一生以如椽巨笔,控诉旧礼教对女性的吞噬,祥林嫂、单四嫂子们的身影骤然浮现。眼前这张桌子,不正是旧时代里,另一群女性以青春和生命为祭,默默垒砌的无字丰碑吗?祥林嫂在礼教的显性暴力中走向毁灭,而徽州女人则在礼教的隐性规训中慢慢消耗生命。一个轰然倒塌,一个静默凋零,本质都是那个时代女性命运的写照。

 而今,它静默于展厅。玻璃展柜将它与我们隔开,游人的目光在它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向下一件展品。但我知道,它仍在倾听。听游人的脚步,听江南的细雨,听时代变迁的足音。它更在倾听历史的回响——那由木纹层层封存的,不仅是数个女娘的春去秋来,更是整个时代加诸于无数生命之上的、庞大而无言的静默。这种沉默,不仅属于徽州女人,也属于所有在礼教规训下失去声音的生命。

这“月亮桌”听得见,那归期,或许从未真正抵达;那“合欢”,也总带着规训的烙印。然而,它们又在每一次拼合的“圆满”中,在每一道不曾被辜负的守望里,获得了复杂而永恒的回响。这回响穿越时空,在今天依然叩击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在欣赏古物之美的同时,不忘其背后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充满韧性的生命。

桌如半壁,倚听一世归期;月有圆缺,照尽人间别离。这件徽州旧物,在绍兴的展厅里,与鲁迅的魂灵、与往来的看客,完成了一场无声的问答。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