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而有余，茉莉正香

九十年代第二个春天，淮河路尚未华丽转身成如今的步行街。当四方商厦（鼓楼商厦）还浸在晨雾里时，我骑上南方125摩托载着妻子，在“呼啦啦”的卷帘门声中，开启了女装店新的一天。渐渐地，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玻璃橱窗上跳跃，像无数枚游移的银币。

那时，服装店的小老板们暗自较劲。营业额是锁在保险柜里的秘密，姑娘们的顾盼生姿却成了明面上的“筹码”。我们店里有两位风格迥异的靓妹。崔芸芸古灵精怪，总爱倚在试衣镜前，睫毛膏晕染的猫眼斜睨着顾客嗤笑：“腰围二尺四的穿什么鱼尾裙？”可当客人赌气套上那条裙子，她又会捻着发梢悠悠补刀：“哟，倒把胯骨显细了。”这般带刺的生意经，偏能教人捧着衣裳掏出热乎乎的钞票。再看林静，笑靥如花，忙活半天，往往都是撅着嘴苦笑。

而我真正要讲的，是另一位。那次老板们聚餐，三妹神神秘秘地介绍：“这女子，漂亮得能震住淮河路一条街！”我当时只当是夸张之辞，一笑置之。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店门口的梧桐树下，一个轻柔、几分怯意且略带皖北口音传来：“请问是程老板吗？三妹让我来的。”闻声抬头，那一刻，像是有一道光照进了眼底。眼前亭亭玉立着一位佳人，我瞬间想起三妹昨天的话，竟一时出了神，慌乱应道：“噢……噢……”

我们这种夫妻店，男老板和女店员的关系，微妙得如同公公与儿媳、大伯与弟媳，稍有不慎就会尴尬。好在本就打算再招一名营业员，便留下了她。她感激一笑，说出自己的名字——“余茉莉”。隔壁音像店，向来烦人的喇叭恰时传来《好一朵茉莉花》，此刻听来，竟如此悦耳。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的诗突然有了具象。她身材高挑，四肢比例近乎完美，脖颈修长而优雅，双腿笔直；双肩线条流畅，腰身挺拔。皮肤白皙如雪，额头有着美妙的弧线；椭圆形的脸庞上，美人尖清晰可见；直发柔顺地垂落。窄窄的鼻翼下，双唇厚薄适中；鼻梁挺翘又不失柔和，轻抿嘴角，似有若无的酒窝悄然浮现。尤其是那深陷的眼眶，光影流转间更显深邃，双眼皮下的双眸，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就像为这扇窗精心镶嵌的帘子，“扑闪扑闪”这样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其灵动。

半月下来，这般玉人儿竟成了“烫手山芋”。她立在店堂宛若一尊冷白瓷瓶，顾客问三句答半句。老板娘冷笑：“请尊菩萨来镇宅？”摔出去的账本，像是惹了柜台上的白瓷招财猫，玉臂直摇，憨憨地连声道：“恭喜发财！”——白瓷瓶、招财猫、镇宅。一连串物象，我的脑海似划过一道灵光……

第二天清晨，我笃定地对余茉莉说道：“你肯定能做得很出色！方便把你穿衣服的具体尺寸写给我吗？用公分标明就行。”很快，她便递给我一张纸条：净身高169、体重110、肩39，胸（含文胸）92、腰70、臀94。规整的尺寸，绝佳的身材，更让我惊喜的是那一手隽秀潇洒的字迹，果真是字如其人。

我不禁好奇问道：“三妹说你是卫校毕业，中专学历，很不错啊。可有时见你拿着一年级语文课本念念有词？”

她目光坚定，坦然答道：“我在学拼音练普通话。同时还在自学医疗知识，准备自考本科。所以希望能有几年稳定的打工环境。”

听闻此言，我对她彻底刮目相看，眼前的女子，心怀壮志，正有条不紊地掌控着自己的人生航向。

当晚，我坐上硬座大客车，手里捏着标有余茉莉完美身段的字条。忽然明白古希腊人为何要雕刻胜利女神：真正的美，自带引力，能把所有目光铸成追光。正是这趟进货之行，开启了以余茉莉衣品为风向标、独特的营销模式，生意驶入了快车道。

隔天清晨七点多，我打开店门，没想到老板娘一大早就来了，瞧了眼进货单，瞬间火冒三丈：“这么贵，卖给谁啊？这不是败家嘛！”好在三位营业员及时赶到，把她劝走了。我顾不上收拾狼狈，赶忙按计划推进“提高档次”的方案：从蛇皮袋里拿出一套M码衬衫和直筒裤，仔细熨烫平整。余茉莉心领神会，转身去衣帽间换衣服。

结果远超预期，没一会儿，店门口就围满了人，赞叹声不绝于耳：“太漂亮啦！”我定睛望去，只见她身着一袭殷白色衬衣，微微耸肩间，衣摆自然垂落，刚至腰际便被黑色裤腰恰到好处地束住。上收下宽的裤摆，将她的直腿勾勒得愈发修长。经典的黑白搭配，优雅又不失飘逸，宛如女神降临。

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士试穿后，满脸都是满意，和崔芸芸讨价还价起来。我泡好茶，坐在竹躺椅上，崔芸芸兴奋地跑来把账本递给我，我一看，毛利220元！我强压内心的惊喜，忍不住在心底自夸，这生意做得真是出神入化。

生意人常讲：开张顺整天顺。果不其然，还没到打烊，货物就已脱销。没办法，我又匆匆赶往武汉。老板娘亲自送我到车站，难得温柔：“辛苦你啦。”还细心地在我身上绑好装满现金的腰包，那模样，真有几分送郎去当兵的意味。

往后的两年多，余茉莉就像店铺的灵动招牌，身着店内热卖服饰，不是T台上遥不可及的模特，而是近在身旁、亲切交流的贴心导购。夏日，她一袭月白色无袖直身裙，薄如蝉翼的雪纺面料，搭袊式衣领精巧别致，背后从上至下的隐形拉链，悄然勾勒出她的曼妙身姿，韵味十足，一上架便成“爆款”。而最火爆的，当属秋款长风衣。武汉商家原定主打卡其色，我提议改为纯白色，枪驳领搭配双排衣扣，不挑身材，谁穿都有绝佳视觉效果。余茉莉穿上，束腰时身姿婀娜，敞开则潇洒随性，旁人纷纷赞叹：“简直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淮河路的那些同行们酸溜溜打趣：“程老板店里天天开大会呐！”不过是对客流量大的调侃。

我的服装色彩理念很简单：黑白红永恒经典，尤其是那抹纯正中国红！五一前后是结婚旺季，我一口气进了二十件大红套裙。老板娘见状又急得跳脚，可当余茉莉身着大红套裙，神色自若地从试衣间走出，她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林静更是忍不住惊叹：“太漂亮啦！”

很快，一对即将办喜事的年轻情侣进店，一眼就相中余茉莉身上的红裙。老板娘和另外两名营业员看得发愣，余茉莉却不慌不忙，找出姑娘的尺码。姑娘穿上后，小伙眼前一亮，可姑娘却面露忧虑：“这裙子只能结婚当天穿一次呀。”余茉莉用标准普通话轻声细语地说：“平常也能穿，一辈子红红火火不好吗？要是平时觉得太隆重，还能拆开搭配。红色西装配黑色长裤，或是红裙搭白色上装，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她又看向小伙，意味深长地说：“大红色可是旺夫的颜色哦。”这番话，顺利促成了生意。老板娘激动得抱住余茉莉：“太漂亮啦，就像新娘子一样，也让我沾沾喜气！”欢声笑语中，只有我留意到，余茉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没过多久，二十套红色新娘敬酒套裙售罄。老板娘兴奋不已，邀请三位营业员到家里喝酒庆祝。饭后余茉莉想借书，我推荐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没想到她都读过。她自己从书架上挑出司汤达的《红与黑》：“早听说这本书，一直没机会看。”

一周后余茉莉还书时，随意一句：“和其他外国名著比，《红与黑》的文学价值差远了。”这话让我大为惊讶。原来，她的美不止于外表，更在于善良内心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也勾起我探寻她过往和内心世界的强烈渴望。

不久，老板娘去补货了，崔芸芸这个机灵鬼逮到机会“宰我一顿”，地点定在老地方——益民街的“不倒翁”。我们在小包间点了五六个她们仨爱吃的特色菜。崔芸芸、林静捯饬着：“快吃快吃，一会去凯撒蹦迪！”余茉莉嫌那儿太吵，没同去。吃完结账，我和余茉莉刚走出店门，她便轻声说：“程大哥，我们一起走走。

“我出生在皖北，如今住在小姨家，和三妹是邻居。那天在店里穿上新婚红套装，老板娘说我像漂亮的新娘，我差点哭出来。女人这一辈子，就盼着在男人遮风挡雨的小屋里，静静变老。小时候扎着两条小辫，我才知道世上除了女人还有男人。六岁那年，妈妈难产去世，就剩我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给我做饭、买花衣裳，上学时送我的花书包，赶集回来带的小人书，那些都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他就是我的天！

“小学快毕业时，村里印刷厂被镇上兼并，爸爸作为会计也被招了过去，我们有了城镇户口。本是好事，可没多久，天就塌了。我上卫校二年级时，爸爸再婚了，娶的是镇北头张屠夫结过两次婚的妹妹。看过《骆驼祥子》里虎妞肚子上的‘小枕头’吧？张屠夫就拿这理由讹上了爸爸，爸爸也糊涂，都四十好几、满身肥肉了，怎么可能怀孕？可噩梦就此开始，那女人还带来个不务正业的儿子。胖女人喉间的鬣狗呼噜与那恶魔蛇类竖瞳，没过两年，那小子就对我动手动脚。更可怕的是，有一天，他们母子竟在我水杯里下药，我被那畜生糟蹋了，那时我才十八岁！

“那几年，我最恨听到‘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小俩口吵架不记仇’，全是那胖婆娘说的。好不容易找到医院夜班护士的工作，那恶魔却不准我和任何男人说话，还常来闹事，把我的正式编制工作搅黄了。爸爸和我还得养活那对好吃懒做的母子。没想到，他们竟私下把外公和小姨接济我们的镇上两间平房卖了，爸爸居然也忍了。直到有一天，在张屠夫后院小屋，胖婆娘把八分一包的香烟砸在爸爸脸上，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儿子每天抽二毛七一包的，你不管’，那无赖就冲过来揪我头发要打我。我哭着喊爸爸，就在那一刻，爸爸的血性终于爆发，他抡起剁骨刀劈开饭桌，声嘶力竭地吼着离婚，可离婚哪有那么简单……

“即便半个镇子都是张屠夫的人脉，我们也没有放弃。这场艰难的抗争一路闹到了县里，终于迎来了转机。县妇联的安阿姨为我们主持公道，最终，法院的判决书划出银亮轨迹，像手术刀精准剖开黏连的腐肉。”

那晚，余茉莉的讲述没有哭泣，语气平缓，可在路灯与月光的映照下，睫毛投出栏柵阴影，泪珠坠地时，竟发出琉璃相撞的清响，每一颗都盛着个月亮。

“程大哥，我到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把心里话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放心吧，我要和过去彻底告别，迎接新的生活！”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冲我粲然一笑……

这笑容，仿若一道光，驱散了所有阴霾。此刻，我多希望自己是电影里的主观镜头，将她这绝美的笑容，清晰地展现给每一位观众、每一位读者。这笑容满是笃定，从心底深处绽放。

“美而有余，茉莉正香”。茉莉之美，不在艳丽夺目，而在清浅间留白，于无声处默默散发芬芳，不浓不淡，恰似余茉莉的人生，历经苦难仍能绽放出最温暖、最动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