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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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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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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的“子夜路”

       五月的风,暖意微薰。我们老年大学文学班的一群“老同学”,坐着空调大巴,东南向,过长江。五个小时的车程,疲惫顺着脊背往上爬。司机一声喊:“乌镇到啦!”大家精神一振,纷纷凑向窗边。窗外,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向前伸展,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赫然映入眼帘——“子夜路”!
 
       “嘿,真到了。”车里响起一片心领神会的笑声。浙江桐乡乌镇,我们文化之旅的第一站!这条子夜路,可是乌镇的金名片,就因为这里是大文豪茅盾的老宅。这路名,正来自他那本写尽旧上海繁华与混乱的名著《子夜》。同行的芦花文妹,是个铁杆茅盾迷,慢悠悠念起书里一段:“吴老太爷抱着他的《太上感应篇》坐着黄包车进上海,看见穿着开叉极高旗袍的女人,玻璃丝袜那亮晃晃的大腿,直呼世风日下;看见闪瞎眼的霓虹灯,受不了刺激,竟一命呜呼了……”大家听了都感慨。转眼间,我们也踏上了养育这位文豪的水乡土地,心里滋味莫名。
 
       乌镇,枕着水,一条清亮的小河把它自然分成两半:东栅和西栅。茅盾故居就在东栅一条安静的巷子里。想想当年,那个日后用笔解剖大时代的少年,就是踩着这湿漉漉的青石板,听着欸乃的橹声,从这小桥流水间走出去,奔向辽阔天地。
 
       午饭找了一家临河的小馆子,名字起得妙——“月亮船”。推开窗,正好一只乌篷船慢悠悠划过水面,船影倒映在清澈的河里,真像一弯新月滑行在蓝天上。名字和景色配得真好,清雅。
 
       席间闲聊,我们这帮“老顽童”“文大妈”的话题,很自然地又绕回了茅盾和他的《子夜》。芦花文妹眼睛发亮:“嘿,我又想起一处写‘风’的绝妙笔墨!”她推了推眼镜,仿佛眼前的河水变成了黄浦江。“书里那交际花徐曼丽,在外白渡桥头,江风‘呼’地一下,就把她那高开叉旗袍的下摆掀起来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捂,一边跺脚骂:‘刀杀的风!’”
 
       “刀杀的风?”四个字,就把那女人的泼辣、江风的刁钻,全写活了!这骂声又俗又悍,却像一把快刀,瞬间划开了那个时代旗袍下的燥热与不安。风岂是刀能杀死的?它只会更猛烈地吹。我暗自思忖,目光落回窗外乌镇静谧的水面,心想:茅盾先生笔下那“杀”不尽的风,今天又吹成了什么形状?
 
       回味间,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店名上。大家又拿家乡合肥那些直白可爱的店名开涮:“王拐岗饭店”“廿埠猪头汤”,说它们名字热腾腾、接地气,跟眼前这“月亮船”一比,显得俗了。年轻的王老师——与我们相较,自是风华正茂,一直含笑听着,此刻嘴角微扬,温言道:“省会合肥,居皖之中,承南启北。其风貌,时而显露皖北之粗犷豪迈,时而又见皖南之清润婉约,南北交融,自成一格。店名雅俗,亦如行文。文白相间,此处留白……吃鱼。”一语既出,四座先是微怔,随即恍然,皆颔首称妙。那份洞察的精准与包容的通达,寥寥数语,不仅点破了雅俗之辨,更道出了地域文化的丰富层次,令人暗自折服。
 
       下午逛西栅,水乡韵味更浓:河水碧绿,如绸带一样弯弯绕绕;石桥如虹跨水,木栈道沿河边延伸。步入景区,眼前似展开一幅流动长卷——无数旗袍与汉服点缀其间。年轻女士梳复古发髻、着传统服饰,或凭栏或漫步;年长女士身着绣纹精美的素色旗袍、唐装,银发一丝不苟,从容气度与古镇底蕴相得益彰;偶有男士穿青衫长衫踱步桥头,为景致添了沉稳的底色。
 
       当然,这幅画卷中也并非尽是这般含蓄内敛,亦有跃动其间、更为奔放热烈的生命姿态。许是因了这五月温润的天气,又与江南的小桥、流水、乌篷船浑然一体,这老少咸宜、各具风韵的景致非但毫无违和之感,反倒为这幅水墨古画添上了最鲜活灵动的笔触。此情此景,令人心有所动:传统不再是橱窗里的静物,而成了流淌于街巷的活水。这不着痕迹的日常回归,或许,正是文化自信最生动的表情。
 
       然而细看,这幅“古画”上,也描着些挺有意思的“现代笔触”:一个年轻姑娘穿着素雅的缎子旗袍,身材苗条。同行的老贾,一向讲究老规矩,看到就皱了皱眉,小声对我说:“可惜啊!这旗袍,盘扣就剩下点缀了,实用都没了,后背直接换成一条拉链。老手艺的精妙,衣服的神韵,都丢光了。”话里满是遗憾。我看那姑娘,因为用了现代的裁剪和拉链,衣服反而更合身舒适,线条流畅好看,自有一种时尚的味道。心里想:刻舟求剑,船走了,剑还在原地吗?时代在变,手艺也在进步,这样改良方便了,让更多姑娘愿意穿旗袍,展现东方美,不也挺好?另一个穿旗袍的姑娘,走到小桥流水的好景致前,忽然从包里掏出一双细跟高跟鞋换上,靠着栏杆,对着水景,立刻风情万种。拍完照,又利索地换回舒服的运动鞋,轻松地继续逛。这份看情况行事的机灵劲儿,也是现代游客的本事。不远处,一位老太太穿着鲜艳的大花唐装,脸上擦了粉。也许年纪大了,粉有点浮在皱纹里。老贾大概觉得不够“原汁原味”。我却看见老太太眉眼舒展,笑得真心实意,那份穿上漂亮衣服、打心底里的高兴劲儿,比什么“正宗”都珍贵。只道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乐在其中。更有趣的是,一个壮实的大哥,不知是玩还是参加活动,套上了一身仿古的衙役衣服!黑衣短打,腰上还挎着把(道具)朴刀。只是那圆鼓鼓的肚子,把戏服撑得紧绷绷的,配上他那副憨厚乐呵的样子,活脱脱是《水浒》里的“镇关西”跑错了片场,在水乡巷子里“巡逻”,惹得路人直乐。
 
       漫步在这新旧交融的街巷,一种温和的接纳感油然而生。身旁的老贾仍在为消失的盘扣叹息,执着于他心中“古意”的标准。这情景,蓦地让我想起《子夜》里那个死抱《太上感应篇》、被新时代活活“吓死”的吴老太爷。那种对旧物的固执,对新变的抗拒,何其相似。
 
       然而时代的河流从不因守旧而停歇。文化这棵树,根扎在传统的土壤里,枝叶却要在今天的风里自由伸展。姑娘选择拉链旗袍,是为了让古典美融入日常;随时换鞋,是现代人的变通智慧;老阿姨脸上浮粉掩不住由衷的喜悦;“衙役”大哥的装扮透着实实在在的参与快乐。这些看似“不搭调”却充满生趣的片段,恰是古老水乡焕发生机的密码——这份不苛求“形似”而重在“心喜”的从容,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的文化自信?
 
       天色渐晚,再次路过子夜路的路牌,它在暮色里静静立着。当年,茅盾先生在黄浦江边海关沉重的钟声里,为一个旧时代敲响了丧钟。而今天,在他这本写透时代的书命名的路边,在乌镇波光粼粼的水色和晃动的人影里,我看到的是普通人面对自己的文化时,那份或深或浅、却无比真实的参与和包容。改良的衣服,方便的鞋子,真诚的笑脸,还有那带点搞笑的装扮……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历史的长卷添上属于现在的一笔。
 
       翌晨,我们上车出发。见老贾坐定后,眉头仍是微皱,大概还在琢磨昨天那些“不合老规矩”的事儿。大家笑说回去要交游后感作业。此番我终是未能忍住,温言调侃道:“贾学长此番归去,必是端坐于红木桌案前,以镇石压平泾县生宣,朗声唤道:‘夫人,研墨来!’而后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尽述乌镇风物之得失。可这大作搁笔投稿,是轻点邮箱发送,还是用牛皮纸信封加急挂号?”大家听了都会意地笑了。
 
       说笑间,车门开启,王老师最后一个上了车。我一眼瞥见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仔细一看,竟然是鲁迅先生的侧面像,线条简单,却很有精神,默默诉说着鲁迅在他心里的分量。他清亮地喊了声“出发!”,目光却早已穿过车窗,投向远方,神情专注而沉静,心似乎已经奔向百里之外的——绍兴,鲁迅故里。
 
       车门轻合,大巴缓缓驶离。窗外,“子夜路”的蓝底路牌在晨霭中渐次模糊,最终化作一个淡去的印记。老贾望着窗外,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然舒展,手指在膝上轻轻叩着节拍。身旁,王老师胸前那枚鲁迅徽章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一粒不语的星子,静静指向东南方向——那里是绍兴,是又一个文学故乡的召唤。
 
       晨光洒在挡风玻璃上,将前路镀上一层暖金色。我们这一车追寻文学足迹的人,刚告别一个“子夜”,正驶向另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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