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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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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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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不耽误

蜗居在女儿闲置的公寓里,便捷却空洞。每日与手机里速朽的泡沫相对,唯有在QQ文档里敲字时,才觉出些人生的厚重。人老了,旧事就跟地里的苗似的,自己往外冒,特别是厂子里的事,工友周泽园,和他那头“一点不耽误”的小毛驴。

七六年进厂那会儿,厂子就戳在阜阳北路和临泉路交口。如今那儿是寸土寸金的闹市,当年可荒着呢,四围全是郊区生产队的菜地,绿汪汪一片望不到头。厂子要扩地,最大的“添头”便是招当地青壮当合同工。这些土里刨食惯了的汉子婆娘,进了厂门,活脱脱一群脱缰野马,成了历任书记厂长心尖上的刺。他们抱团抱得死紧,劳保福利少根线头,就能闹得房顶掀翻;厂规厂纪在他们眼里,纯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开大会?女工们的毛衣针比领导讲话还忙活;要是赶上傍晚刘兰芳开讲《岳飞传》,得,这会非等那“枪挑小梁王”的动静歇了才能往下开,谁说也不顶用。

周泽园,就是这群“刺儿头”里最扎眼的一个。我俩同年,都二十七。我那会儿对象还没影儿,他已经是三个娃的爹了。看他系着油渍麻花的工装,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赶着回家,那背影都透着股热腾腾的烟火气,叫人眼热。

论手上功夫,厂里没几个人能盖过他。专做大钢门钢窗的“一号大料”,又粗又硬,在他手里却服服帖帖。看他抡锤:身子微微后仰,臂膀上的腱子肉绷得像拉紧的弓弦,铁锤带着风声砸下,“当——”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那倔头倔脑的钢材便乖乖顺了形。日头一偏西,别人料架上稀稀拉拉,他那边的“一号大料”,长的短的,早已码得像琴键般整齐,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青光。

这风光没持续多久。新来的王书记,是块整饬队伍的硬骨头。对付抱团的合同工,他使了招“分而治之”,一边拉拢给甜头,一边专挑刺儿头敲打立威。恰逢厂里盖新宿舍楼,拉多孔预制板的板车天天进出,车把式们的毛驴嚼着青草,在厂门口悠闲甩尾。

那天一早,周泽园就丢了魂。他直勾勾盯着嚼草的毛驴,手里的家伙事儿“哐当”掉地上也浑然不觉,径直走过去,摸着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眼神稀罕得像是见了宝贝。往常收工跑得比谁都快的人,那天竟没了影。直到天黑透了,运输工们的吵嚷才撕破了厂区的寂静——拉楼板的毛驴少了一头!一群人堵在厂办,拍桌子砸板凳,闹翻了天。

矛头很快指向周泽园。第二天天蒙蒙亮,保卫科领着几个搬运工摸到他家后院——那头毛驴,正拴在歪脖子枣树下,嘴里嚼着带泥的草料呢。王书记可算逮着了“杀鸡儆猴”的由头。第二天全厂大会,白纸黑字的开除通告贴满了墙。车间里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钢料还在,只是再没人能敲出周泽园手下那般利落又带劲的声响。

两天后,周泽园竟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脸上不见半分难堪羞臊,从工具箱里掏换洗衣裳时,顺手摸出一包带嘴的佛子岭烟,见人就递,咧着嘴笑:“兄弟,咱找到发财道了!小班车,毛驴带,一天能挣十几块!”众人目瞪口呆间,他已哼着更不成调的曲子,扬长而去。说来也巧,厂里那栋宿舍楼盖盖停停,倒给了周泽园“杀回马枪”的机会。

转年秋天,宿舍楼盖到五层,又该上预制板了。运输队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赶着崭新的板车出现了——黑毛驴溜光水滑,鬃毛梳得一丝不乱。周泽园甩了个清脆的响鞭,拧着脖颈吼了一嗓:“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惊得车间里敲打钢料的“叮当”声都乱了套,不知谁“噗嗤”笑出声,梧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见着我,他脸上笑开了花,比往日更亲热。“老弟,全厂就属你实诚,不拿眼角夹人。”他拍着我肩膀,忽地板起脸,“可这事你办得不够意思!娶媳妇这么大的喜事,咋不吱一声?要不是韩虎漏风,我还蒙在鼓里呢!”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簇新的“大团结”,硬往我口袋里塞,“拿着!不拿就是瞧不起咱哥们!”那会儿,厂里随份子顶多五块。二十块,太烫手。我推了又推,他脸涨得通红,死活不依。没法子,只好先揣下。下班找到韩虎,把钱塞给他:“都怪你多嘴!这钱你想法儿还他!”韩虎嘿嘿直乐:“老周那犟驴脾气你还不清楚?认准的理儿,十头牛都拉不转!”

第二年,仗着平时能写会画两下子,我以工代干调进了工会。活儿清闲,一杯茶,一张报,日子久了,闲得骨头缝里发慌。百无聊赖时,便爱溜达到车间跟老伙计们侃大山。从韩虎嘴里知道,周泽园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新起了两层小楼,尤其那帮合同工,提起他,羡慕得眼珠子发红。

谁能想到,两周后,韩虎带来个炸雷般的消息——周泽园死了!死得蹊跷。他那小毛驴,一点不耽误,熟门熟路地,径直把断了气的老周送进了殡仪馆的大门。人死得不明不白,撇下老婆和三个嫩秧子似的孩子,可怜得揪心。我们报告了王书记的继任者,新来的郝书记和老厂长,念着韩虎他叔在交警大队,就批了韩虎一周假,专程去查老周的死因。

一周后,韩虎通过交警那边几番周折,总算弄清了原委。命这玩意儿,真真是专会捉弄人。那阵子,周泽园赶着小毛驴,一天四趟往殡仪馆送多孔预制板。出事那天,一辆十吨重的江淮大卡车迎面开来。老周早早地就把驴车往路边靠了。谁成想,卡车轰隆隆驶过,车轮碾飞了路边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那石头竟像长了眼,不偏不倚,“嗖”地一下,正正砸在老周的太阳穴上!他身子一挺,手下意识猛地一拽缰绳,便软塌塌倒在了空板车上。那小毛驴被缰绳一扯,调了头,顺着走了千百遍的熟路,将这已然冰冷的主人,稳稳当当送回了殡仪馆。这头忠实的牲灵,完成了最后一次“一点不耽误”的送达。交警查了又查,认定那飞起的石子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周泽园就在这条他奔波了无数次的路上,戛然断了弦。那些关于小楼、孩子和日进十几块的奔头,瞬间被砸得粉碎。

老周的老婆,哭天抢地也找不到卡车的责任。一身孝服,领着三个懵懂孩子,闹到了厂里。按厂规,周泽园被开除、终止合同,白纸黑字,没毛病。可瞅着那孤儿寡母眼泪汪汪的样儿,心里堵得慌。我跟郝书记商量,以工会名义,挤出了五百块抚恤金。又写了篇声情并茂的倡议书,号召捐款,最后凑了三百块。事儿,表面是抹平了。可我心头那块疙瘩,至今也揉不开。他的一生,是被“快”字鞭赶着的一生。而他的死,能否让我们这些旁观者,认真地思考“慢”的意义。

前几日,惦念老物件,我回了趟老房子。推开尘封的门,阁楼上的画架与蒙尘的HIFI器材在寂静中静默如时光本身。刹那间,周泽园与他的小毛驴浮现眼前,怆然泣下——牲口的忠实,死神的精准,一个普通人被生活鞭挞踉跄的一生。在这无常的人世路上,我们真该学着“耽误”些时光:如呵护旧物、完成油画一般,去触摸生活纹理,聆听内心回响,拥抱带着体温的热乎气儿。唯有这些被“耽误”的片刻,才真正属于我们,才能抵御生命深处的虚无。

那夜在包河大道边遛弯,晚风依旧惬意。突然,身后一道电光疾驰而过,一辆外卖电瓶车擦着我们身边掠去,吓得老伴一个趔趄。我心有余悸,脱口喊道:“小伙子,能不能慢点!”那小哥慌忙回头,车速却丝毫未减,只留下一句带着歉意的呼喊,消散在风里:“大爷,慢不了啊,平台要扣分的!”

一声“扣分”,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将我钉在原地。蓦地,我全都明白了。四十年前,驱使周泽园和他的毛驴的,是糊口的本能,是一天十几块的奔头。四十年后,抽赶着这年轻身影的,是手机里冰冷的算法,是系统里无形的鞭子。驴车变成了电驴,钢料变成了餐盒。骟驴的响鞭,变成了平台的提示音。可那根绷紧的、催命的弦,何曾松过?那“一点不耽误”的仓促与艰辛,又何曾变过?

耳畔,风时疾时缓,穿过梧桐,一片杂乱之声。可偏偏就在这片混沌里,我清晰地听见那一缕从遥远年代淌来的回响——那年厂子里,一声乱了调的、清脆又沉闷的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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