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和伙伴们聊起电影,总爱开些无厘头的玩笑。不知谁起的头,将银幕唤作“白布无影”,把电影里的英雄调侃成“白跑路”。那些幼稚的戏言,如今想来,恰似一把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轻轻转动间,竟打开了记忆深处电影最初的模样。
最难忘的,还是露天电影。两根毛竹往空地上一立,黑边银幕在晚风里轻轻晃动,像极了神秘世界的入口。扩音器紧紧捆在毛竹上,时不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与不远处柴油发电机的轰鸣交织成独特的“开场曲”。却丝毫不影响黑压压的观影人热情。大人们搬来长条凳,孩子们干脆席地而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银幕,连眼睛都舍不得多眨一下。当光束穿透夜幕,银幕上光影变幻,有人被惊险的打斗攥紧拳头,有人被诙谐的桥段逗得前仰后合,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块白色幕布之上。
后来,我走进了解放电影院。观影大厅,左右两侧醒目的横幅标语便撞入眼帘。一条写着“我们的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毛泽东”,另一条是“在一切艺术中,对我们最重要的是电影——列宁”。述说着岁月痕迹。那个特殊的年代,电影的种类相对单一,却各有千秋。朝鲜电影总是哭哭啼啼,《卖花姑娘》里花妮一家的苦难,让多少人红了眼眶;国产电影则多是新闻简报加“三战”,《地道战》里高传宝带领村民智斗日寇,《地雷战》中赵虎大摆地雷阵,充满了革命的激情与斗志;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叙事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独特的文化背景和镜头语言,看得人云里雾里;罗马尼亚电影则大胆展现着别样的浪漫与热情,男女主角“搂搂抱抱”的镜头,总能惹得观众们低声议论又暗自好奇。而谁要是有路子能看上内部电影,那可是件轰动的大事,消息能像长了翅膀似的,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高中时期,班上有位同学,父亲是省委干部。他总能出入省委俱乐部,观看神秘的内参电影。每次回来,他都站在教室中央,手舞足蹈地讲述电影里的情节。从惊险刺激的谍战场面,到细腻动人的情感纠葛,经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些未曾谋面的光影世界,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引得大家羡慕不已。
有一回课间,我瞥见他正趴在课桌上,用作文本写写画画。凑近一瞧,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镜头推近”“淡出”“画外音”之类的字眼——原来他在写电影剧本。那一刻,我才惊觉,电影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先有文字构筑的蓝图。后来我渐渐知晓了莎士比亚、曹禺、关汉卿,以及电影喜剧大师卓别林,还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这些前所未闻的名字与知识,让我对电影背后的创作世界萌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在平日里我看了不少小说,甚至接触过一些电影剧本,慢慢地,也开始对电影有了自己的见解。看《地道战》时,我会觉得结尾高传宝拽起鬼子,喊着“抬起头来,看看这就是中国人民的力量”,有些像图解主题标语口号;而当看《卖花姑娘》时,我又能捕捉到悲剧的最高境界——不是直白宣泄的苦难,而是让美好在泥沼中短暂绽放,再亲手将其碾碎。那些被众人反复提及的“泪点”,在我眼中不过是预料之中的叙事设计。直到银幕上双目失明的顺姬歪着头,花妮颤抖着为她穿上粗布袜子,指尖的触碰让顺姬清澈无邪地呢喃“姐姐好痒”,那瞬间迸发的银铃般的笑声,如同阴霾密布的寒夜中骤然亮起的烛火,在满目疮痍的悲剧底色上撕开一道刺眼的光,直直戳进观者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原来最刻骨铭心的悲伤,往往藏在悲剧缝隙里不经意漏出的那抹亮色中,用生命最本真的美好,映衬出苦难的锋利与沉重。
阿尔巴尼亚电影《脚印》,跳脱的叙事与晦涩台词让我摸不着头脑。后反复咀嚼,在邱岳峰老师富有磁性的配音加持下,才读懂阿尔丹大夫的复杂与挣扎。他的声音让这个清高又软弱的知识分子鲜活起来,当敌人越境时,阿尔丹毅然挺身而出,邱老师配音中那沙哑的嘶吼,伴着翻飞的白大褂在慢镜头中扬起,平凡人的勇气化作燃烧的旗帜,让我读懂"衣袂飘飘"里惊心动魄的力量。
《第八个是铜像》更是困扰了我们许久。散场后,同学们总争论,为什么偏偏“第八个是铜像”?直到某天重读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传说,恍然惊觉,那七个曾与英雄并肩战斗的人,抬着牺牲者的铜像返回故乡,看似沉重的铜身,实则是记忆的载体。他们一路的回忆,串联起英雄从平凡走向伟大的历程,每一段闪回的画面,都是对勇气与信仰的礼赞。铜像冰冷,可关于英雄的故事与精神,却在讲述与铭记中永远滚烫。
即便在那炽热的年代,文字与光影交织的渴望仍如破土的春芽。也是那时,我有幸读到一系列苏联电影剧本。《战舰波将金》里敖德萨阶梯上震颤的婴儿车、《我们来自克朗施塔得》中工人阶级攥紧的拳头、《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跨越数十年的坚守,铅字构筑的蒙太奇在脑海中轰然展开,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文字竟能如此具象地勾勒出电影的磅礴气势。
1976年那场地震,震颤了大地,却也震开了别样的阅读机缘。在搭建的地震棚里,我得到内部刊物《摘译》刊载的美国电影剧本《爱情故事》。不同于以往接触的革命叙事,这部讲述平凡情侣生死离别的剧本,用细腻的情感暗流叩击着我的心。而日本电影剧本《砂器》带来的震撼更甚——没有大段文学性的铺陈,只有镜头般简洁的场景转换,“和贺英良在钢琴前十指翻飞,琴键起落间,童年雪夜的脚印在记忆里忽明忽暗”,寥寥数语,便将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化作流动的画面。那些小心翼翼阅读的夜晚,剧本里跃动的光影,成了动荡岁月里最温暖的慰藉。
还是在地震棚摇晃的灯影下,《摘译》中刊载的日本电影剧本《啊,野麦岭》,像一把重锤狠狠叩击着我的灵魂。这部充满痛感与诗意的作品,将蒙太奇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雪地间女工们露着脚趾的双脚,在刺骨寒风中艰难跋涉,冻裂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在白雪上晕染成刺目的红梅;转眼画面切换至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贵妇们穿着镶金舞鞋,在华尔兹舞曲中优雅旋转,木地板上倒映着她们精致的面容与闪烁的珠宝。
更令人震撼的,是缫丝厂内蒸腾的热浪与美容院里氤氲的香气形成的强烈对照。滚烫的煮茧锅中,蚕丝女工们变形的手指在沸水中翻搅,皮肤被烫得红肿皲裂,却仍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而美容院里,贵妇们慵懒地伸出涂着殷红指甲油的手指,任由侍女精心修饰。这一幕幕交错闪现的画面,无需多余台词,便将阶级的残酷与人性的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看得人血脉偾张。蜷缩在防震棚角落阅读的时光,这些充满张力的文字画面,仿佛带着我穿越时空,亲眼目睹了那个时代的苦难与奢靡。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散思想桎梏,电影艺术挣脱枷锁,在时代浪潮中重焕新生。那些曾在剧本中震撼心灵的文字,以胶片的形式再度叩击人心——《砂器》的宿命悲凉、《野麦岭》的血泪织章,跨越国界引发共鸣;而国产电影更迎来百花齐放的黄金时代。
《巴山夜雨》里,诗人秋实低声吟诵“君问归期未有期”,静默中的诗意比嚎啕更刺痛人心;《芙蓉镇》的雨幕下,姜文饰演的秦书田搂着刘晓庆饰演的身怀六甲的胡玉音,一句“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将小人物在时代泥沼中的抗争与坚守,化作最痛彻的时代注脚。
世纪末,大导演卡梅隆从大西洋冰海中,又打捞起一段尘封百年的沉船。当《泰坦尼克号》这艘银幕巨轮缓缓驶入中国,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空灵响起,杰克与露丝冰海诀别的画面,让无数观众热泪盈眶。从苦难反思到国际经典,电影以直观的光影,承载时代记忆与人类共通情感,在银幕流转间,传递艺术永恒的温度。
这就是电影啊!它像一座宏伟的艺术宫殿,容纳着一套完整的美学体系。文学作品纵然能以细腻笔触勾勒万千世界,却受限于个体阅读的私密体验与想象边界——即便如路遥《平凡的世界》中对孙少平苦难人生的深刻刻画,或是梁晓声《人世间》里对周家命运的宏大叙事,文字再磅礴,也只能在书页间与读者默默对话。而当它们被改编成电视剧,通过镜头语言重新演绎,便打破了这种局限。《平凡的世界》电视剧里黄土高原上的窑洞炊烟,《人世间》里吉春市光字片的斑驳砖墙,让无数观众得以直观触摸故事的肌理。
电影更是如此,它扎根于文学的土壤,将每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从纸面唤醒,从莎翁笔下的爱恨情仇,到寻常巷陌里的家长里短,文字在此获得全新的生命力;它又是流动的美术,银幕上的每一帧画面,都是精心调配的色彩盛宴,大漠孤烟的苍黄、江南烟雨的青灰、宫廷华服的金红,在光影流转间诉说无声的情绪;它更是跳动的音乐,当《冰山上的来客》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响起,伴着阿米尔喊出“冲!”的激昂,或是“怀念战友”的悲歌裹挟着雪崩的轰鸣,扬排长那句“我一定要让他们活”的誓言,音乐便成了直抵人心的密钥,让画面有了呼吸,让故事有了温度。这些元素在蒙太奇的魔法下交织碰撞,最终凝聚成电影独有的魅力,在我的生命里投下永不褪色的光影。
而今走进影院,杜比全景声如雷贯耳,IMAX银幕铺天盖地,特效镜头在视网膜上炸开一朵朵科技烟花。商业巨制们沉迷于用分贝和像素堆砌奇观,却让那些曾让我们攥紧手绢的哽咽、那些黑暗中突然领悟的人性微光,渐渐消隐在爆米花桶的窸窣声里。当3D眼镜过滤掉目光的温度,当算法计算出最精准的泪点,我们是否在技术狂欢中,弄丢了电影最初打动人心的魔力。
——那块在晚风里微微颤动的白布上,明明只映着粗粝的光影,却让我们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