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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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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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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太奇:镌刻永恒岁月

《那些年,我的光影记忆》脱稿后,那些在胶片与稿纸间跳跃的画面,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

黑暗中的银幕突然亮起,一束光穿透尘埃,在白色幕布上投下流动的影像。那些画面看似毫无关联,却在某种神秘法则的排列组合下,令人忽而屏息凝神,忽而热泪盈眶。原来,最动人的叙事从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将看似断裂却血脉相连的片段,以精妙的方式编织成扣人心弦的故事。多年后我才懂得,这操纵时空的魔法名为——蒙太奇(монтаж)。它不仅是电影艺术的灵魂,更是超越媒介的叙事智慧,能在胶片与稿纸间自由穿梭,编织人类最动人的梦境。

这种神奇的艺术诞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苏联。爱森斯坦在敖德萨阶梯那场惊心动魄的大屠杀场景中,重新定义了人类的叙事方式。在《战舰波将金号》里,“石狮跃起”的经典段落以三个静态雕像的连续闪现,让观众“看见”人民觉醒的动态过程,揭示出真正的蒙太奇不是简单的画面拼接,而是思想的化学反应。而我与蒙太奇最初的相遇,是在中学语文课本里。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短短十个字,完成了一场跨越阶层的蒙太奇。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修辞学上的对比,直到在《那些年,我的光影记忆》中,记录观看《野麦岭》的震撼:缫丝女工冻裂的脚趾陷入雪地,镜头突然切至舞厅里锃亮的漆皮舞鞋;沸水中浮肿的手指捞取蚕丝,画面瞬间跳转到美容院修剪精致的指甲。这些影像的暴力并置,比爱森斯坦的“石狮”更添血色。却与杜甫的“朱门冻骨”一脉相承。真正的蒙太奇从不需要解释。让影像自己说话。它让观众在视觉震颤中完成思考。

记忆最深的是《待到满山红叶时》的经典段落:江畔青石板路上,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跌跌撞撞追着少年喊“哥哥,你等等我”。镜头一转,同样的山道上,已长成姑娘的妹妹对着远方船影呼喊同一句话。一株枫树在转场间悄然生长,新叶初绽时两个孩子树下躲雨,枯叶飘零时少女独倚树干。最终满山红叶映红江面,粗壮树干上已刻满年轮。几个镜头、一句重复台词和一棵树的变迁,便将十几年光阴的故事完美呈现。

随着观影阅历增长,我渐渐发现蒙太奇的魅力远不止于对比的锋芒。《战舰波将金号》中,婴儿车沿敖德萨阶梯颠簸下坠的镜头,与士兵整齐踏步的军靴交替闪现,时间流速在剪辑中被扭曲,三分钟延展成永恒的恐怖。这让我想起在地震棚里读《砂器》剧本的震撼:钢琴家疯狂敲击琴键的现在时,与童年雪夜逃亡的过去时相互穿插,记忆碎片最终拼凑出命运的图案。这种时空魔术,打破了叙事的线性束缚,在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的裂缝中,开凿出新可能。

电影人用剪刀与胶卷施展光影魔法,文学家则以文字为媒介,在纸页间构筑起同样精妙的蒙太奇世界。汪曾祺在《受戒》中,让明海划船的水声穿越四十年光阴,全凭语感的韵律与意象的呼吸流转,编织出超越时空的叙事肌理。杜甫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强烈对比叩击人心,王家卫让《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摇曳的旗袍与蒸腾的馄饨热气交替闪现,创作者们都在看似断裂的画面组接中,埋藏下更深层的情感脉络。蒙太奇的本质,恰是对观众与读者想象力的信任与邀约。

这种跨越时空的意象叠印,在纯文学领域早已自成体系。当我们评价某部作品“张力十足”“画面感拉满”时,往往是在赞叹其暗含的文学蒙太奇。鲁迅《故乡》的开篇与尾声,构成一组完美的环形蒙太奇:灰蒙蒙天色下,远近横着萧索的荒村,中年闰土灰黄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沧桑,与记忆中项带银圈的少年形成残酷对位。而当“我”乘着乌篷船远离时,船底潺潺的水声又与开篇的航行形成呼应,水面倒映着希望与幻灭交织的蒙太奇——就像电影中反复出现的空镜头,看似闲笔,实为命运注脚。

更震撼的是《祝福》的终章:当鲁镇爆竹声震耳欲聋,空气里散满幽微火药香时,笔锋陡转,雪地里赫然现出祥林嫂僵硬的尸身。这种声画对立的蒙太奇,比任何直白控诉更具杀伤力。恰似爱森斯坦让欢庆的军乐伴随敖德萨阶梯屠杀,鲁迅以节庆的喧嚣反衬死亡的岑寂,迫使读者在感官的撕裂中完成思考。这种技法在茅盾《子夜》里裂变为更精妙的复调:交易所的铜锣与战场的炮火声彼此咬合,吴公馆的麻将声与缫丝女工的咳喘声相互绞缠,拼贴出三十年代上海的浮世绘。

其实,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电影人就在战火与动荡中,将蒙太奇化作独特的艺术语言。《十字街头》里霓虹灯与煤油灯的光影厮杀,《一江春水向东流》中战时重庆与上海奢靡的时空对位,《小城之春》里残墙与欲言又止的眼神,这些东方镜像融入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璀璨意境,与爱森斯坦的钢铁蒙太奇遥相呼应,展现出比肩世界顶级作品的蒙太奇思维。

这种东方蒙太奇的独特魅力,在文学与电影的跨界对话中更显璀璨。作家鲁彦周创作《天云山传奇》小说时,自带电影基因。上影厂不仅将当年珍贵的彩色宽银幕指标赋予这个项目,更让作者亲自遴选导演。谢晋接过文学剧本后,将中国美学特有的蒙太奇推向极致:在那个政治严寒的年代,冯晴岚一句“五块钱,结婚够了!”犹如划破坚冰的春雷——右派的帽子压不垮爱的尊严,政治的寒流冻不僵炽热的灵魂。她将重病的罗群轻轻扶上板车,在众人避之不及的目光中,毅然套上绳索。风雪肆虐的山道上,她瘦弱的身影与板车形成最悲壮的构图,木轮碾出的车辙,在无伴奏歌声烘托下。此时银幕上突然挥毫泼墨,毛笔字如血泪般在风雪中浮现,将苦难、尊严与爱情熔铸成震撼人心的蒙太奇交响。这种"文心雕龙"式的表达,比苏联蒙太奇的钢铁碰撞更显东方风骨。在谢晋的《芙蓉镇》里,那个铭心刻骨的雨夜同样震撼:当秦书田被押走前,与身怀六甲的胡玉音在雨中作最后告别时,镜头突然闪回晒谷场的月光下:两个戴着“黑五类”,握着扫帚相视而笑,秦书田轻轻哼起《步步高》,带着胡玉音跳起那段“扫帚华尔兹”。两个时空在雨帘中叠印,所有被禁止的爱情、被践踏的尊严,都凝固在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弧线里。

这些精心设计的蒙太奇,其实都源于市井生活的天然韵律:菜市场:鱼贩的刮刀挑起细碎银光,像散落的星子坠入早点摊腾起的金红色火焰,冷冽与灼热在烟火气里交织成光的变奏曲;地铁站:玻璃映出两个平行世界,年轻人指尖的蓝光泛着冷调科技感,如同深海幽光,而送菜大爷竹筐里的青菜,带着自然的生机,光影重叠的刹那,现代与自然在此悄然对话;广场台阶:老人的太极起势如古树盘根,衣袖在晨风中划出柔和的弧线——更高处,一只彩绘纸鸢正乘着清风,在澄澈的天幕上书写诗行,那飘曳的尾梢,恰与老人衣袖的轨迹遥相呼应;雨中公园:长椅上老夫妇共撑的伞下流淌着静默的温柔,岁月在皱纹里沉淀成诗,不远处,孙子牵着小狗踩碎水洼,溅起的水花裹着银铃般的笑声;黄昏花园:暮色给万物镀上柔光,老人执棋的手悬在半空,踏板少年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掀动棋局边角——这些未经雕琢的日常碎片,皆是命运精心剪辑的蒙太奇,诉说着生活最本真的诗意。

从银幕到稿纸,蒙太奇永远是最高级的叙事魔术。它教会我们生活的真谛:那些看似断裂的时光碎片,经过记忆的剪辑与情感的粘合,终将成为属于每个人的史诗。从敖德萨阶梯到上海弄堂,从天云山风雪到芙蓉镇雨巷,那些被时光打磨得发亮的记忆片段,经蒙太奇的魔法,都在文字中获得了新生。正如我在《那些年》中所写:“那块在晚风里微微颤动的白布上,明明只映着粗粝的光影,却让我们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倒影。”

站在阳台上眺望城市夜景,我突然明白:那些明灭的灯火连成胶片齿孔——原来是上帝轻轻卷动这条名为人间的胶片,所有悲欢就自然形成了蒙太奇。而我们,既是观众,也是这场永恒放映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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