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盒,旧称"妆奁"。古有:“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之句传颂,千百年来作为女子嫁妆必备之物,凝结着母亲的祝福与新娘的憧憬,承载着岁月的温柔与牵挂……
——题记
一:喜宴
(1991年)
第一次见刘姐的梳妆盒,是在张以群的婚礼上。
刘姐大名刘慧珍,比我年长五岁。我和刘姐关系向来不错,即便我以工代干调到厂工会后,日常联系也没断过。我结婚时,刘姐送了厚礼,如今她嫁女儿,我自然要随双倍礼金。
那天,我忙完厂子里的事情,赶到“淮上酒家”。参加婚宴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平日里大家都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如今一个个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女同事们更是穿上平素里舍不得穿的漂亮衣裳,打扮得焕然一新,看着既熟悉又陌生。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现场气氛和谐热闹。刘姐一看见我,便非要拉我到主桌就坐。
刘姐的一身装扮让我大为惊艳。她穿着豆绿色的中式缎面棉袄,掐出了细细的腰。手工的金鱼戏莲盘扣,随着动作泛着微光,比起周围那些有机玻璃扣子、不中不西的腈纶混纺女式呢外套,更衬得她文静高雅。一条杏色围巾随意搭在肩上,乌黑的齐耳短发显得清爽又利落。下身是一条黑色西裤,搭配一双带点跟的皮鞋,她笔直地站着,整个人看起来高挑了许多。我这才发现,稍加打扮的刘姐竟如此漂亮。
“小程!”刘姐的眼睛笑弯成了月儿,拉着身着红色套裙的新娘张以群,向我介绍:“这是你程……”看着我俩年龄相差不过十来岁,刘姐一时语塞。还是新娘机灵:“程大哥,您好!一会儿上台说几句吧。”不过是简单的几句祝福话,我没多想便答应了。
“请新人家长上台!”临时客串司仪的小伙子,举着裹红绸的话筒喊第三遍时,新郎父母已经端坐在铺着钩花布的长椅上。一身红衣的新娘,搀着捏着杏色围巾角的刘姐往台上走去。看着台上,新郎父母端坐一旁,娘家这边只有新娘和刘姐,这对相差十五岁的“母女”。我相信,在场很多人都会心生疑惑:这妈妈和女儿怎么只相差十几岁?新娘的爸爸又去哪儿了?除了厂里几位老员工知道一些大概,参加婚礼的人,只有我最清楚,这背后的故事和曾经的过往。
新娘张以群的爸爸和我父亲,是十几年的老同事。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位张叔叔,他每次来我们家,不是带一盒饼干,就是一盒烘糕,再不济也会带一包糖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很是珍贵。在我的记忆里,张叔叔为人豪爽,酒量也很好。至于刘姐是怎么嫁给张叔叔的,我父亲最清楚,他也时不时跟我念叨……
二:妆奁
(1972~1987年)
张大江死了媳妇,三年都没能续弦。他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身材高大挺拔,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在厂子里人缘很好,说媒提亲的人自然不少。可这事一直没个着落,问题就出在他的丈母娘身上。丈母娘常年住在家里,帮忙照看,年幼体弱多病的外孙女小以群,但凡有人上门提亲,都会被她骂走。别看张大江在外面风风火火、吆五喝六的,回到家,在丈母娘面前,却总是低眉顺眼,一口一个“妈”叫着。
这一天,不年不节,丈母娘突然烧了一桌子好菜,叫来张大江平日里,关系要好的同事和朋友。酒过三巡,老太太开始摊牌:“大江啊,我知道你不容易,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跟你说清楚,三年之内,不准你惦三想四的!要是再有媒人上门,别怪我不客气,明天我就去你们单位找革委会胡主任,看还有谁敢给你保媒拉纤!”众人见张大江有这么厉害的丈母娘,都面面相觑。那些原本围着张大江转的俏寡妇、老姑娘,也都偃旗息鼓,落荒而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太太是真的放心不下外孙女,担心孩子有了后妈会受委屈。
三年后,丈母娘终于亮出了底牌。原来,她把在农村最小的女儿刘慧珍养到20来岁,让她顶替姐姐嫁给张大江。于是,便有了姐夫娶小十八岁小姨子这桩稀罕事儿。
父亲说,张大江和刘姐的婚礼是1972年年底,在单位食堂举行的,简朴甚至是潦草。那天,刘姐怯生生地抱着,一个用红布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和张大江完成了婚礼。
领结婚证时,农村生产队出具的户籍年龄显示她23岁,刚刚够晚婚年龄。谁信呢?玉米缨似的头发,巴掌大的小脸,细眉细眼,小手小脚,个子也不高,站在人高马大的张大江身边,整个小了一号。可又有谁能想到,新婚当夜,刘姐是搂着小以群睡的。
父亲说起这段往事时,我问刘姐嫁给张大江时,怀里抱着的东西是什么?父亲告诉我:“是梳妆盒,也叫妆奁子。只不过72年那会,破除‘四旧’的风还正紧,没敢公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说来也太奇怪了,小姑娘(小以群)跟这个梳妆盒太有缘了,有事没事,哭着闹着要抱着梳妆盒玩耍。”
几个月后,张大江奉命带着一个施工队,去山里援建三线。刘姐独自带着六岁的小以群生活。那年的冬天异乎寻常地冷,夜北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小以群蜷在里侧抽噎着要妈妈,刘慧珍把妆奁塞进孩子怀里:“这里装着仙女的首饰,抱着睡就不怕了。”月光漏进糊着报纸的窗户,照见妆奁铜锁上“百年好合”的刻字,泛着幽光。
那个年代小孩子白喉已罕见,可小以群幼时漏打疫苗不幸染病,昏沉沉生命垂危。夜半刘姐背她到省立医院抢救,攥着病历在凌晨三点的走廊里焦灼打转,白炽灯管嗡鸣刺耳;这个瘦弱女人日夜守护、不眠不休,寻医问药用尽办法,硬是凭顽强毅力和深沉母爱,把女儿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护士推开抢救室门的瞬间,她瞥见女儿无力睁开凹进去的大眼睛:“小姨……”刘姐抱住小以群失声痛哭:“小群,你,活过来啦!”一串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小以群苍白的脸上。
一年后,张大江从三线归来,看到白白胖胖、活蹦乱跳、戴着红领巾上一年级的女儿,张大江的心彻底融化了。他一把抱住曾经的小姨子,声音哽咽:“慧珍啊,我可是整整等了你三年啊,小群又有妈了!”这个一米八的汉子,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以群总还是一口一个“小姨,小姨”地叫着。刘姐也总是清脆地应道:“哎……”
因为张大江支援三线时表现出色,经过上下多方努力,终于解决了刘姐的城市户口,顶替姐姐,进了建工系统唯一的机械厂,成为了一名工人。1976年,我也招工进厂,开始了每月18元工资的学员期,有幸与刘姐成了同事,还跟她学了几个月的钳工。
那时候,刘姐给我的印象是,有事没事,总是笑眯眯的。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看不到一丁点油污,一副杏黄色的护袖,脖子上的口罩塞在胸前的衣襟里,只露出两根雪白的带子。一顶藏蓝色的工作帽,遮住她日渐黑亮的短发。
机修车间的石棉瓦顶棚,在冬雨里叮当乱响。刘慧珍把冻僵的手往劳保棉手套里缩了缩。身旁那位壮实上了年纪的女工友,笑着打趣:“瞧这小身板,怕是还没长开呢。”刘姐只当是没听见,攥着从乡下带来的蓝印花布包袱,我知道里面铝制饭盒,装的是留给小以群吃的肉丸。下班的铃声响起,厂区里广播喇叭传来歌曲:《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同事们撑起木柄的黑布雨伞,或穿上雨衣,推起自行车,穿过走廊。墙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被风雨掀开一角。这是我对1976年,那个龙年的早春,最清晰的记忆……
刘姐一直不愿再生孩子,她总说有以群一个就够了。可经不住张大江的软磨硬泡,三年后,儿子张以民出生了。
那些年,小以群最温暖的记忆总在深夜醒来,小姨妈妈披着月白衫子斜倚床沿,一手托着哭闹的小弟弟喂奶,一手搭在银辉下的樟木妆奁上,哼起绵长的乡间小调,比她学校的音乐老师,唱的还要清润动人。
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度过了十五年的好时光。可天有不测风云,1987年,张大江被确诊为胃癌晚期,半年不到便撒手人寰。我代表厂工会给刘姐送去一笔抚恤金,并去殡仪馆参加了张大江的追悼会,至今都忘不了刘姐及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真的难以想象,此后的几年,刘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刘姐后来告诉我,是梳妆盒救了娘仨。张大江单位厂里抚恤金,加亲朋接济,薄薄一沓纸币、几枚硬币,全摞在妆奁的抽屉里。那几年妆奁锁扣开了又关,八九岁的以民扒着桌沿,眼珠随母亲取钱的手在盒里打转——那里有糖果,肉包,还有玻璃弹球,有他想要的一切光亮。 这盒子陪着刘姐熬过最艰难时光。直到张以群大专毕业,在建工系统机械施工公司谋得一份工作。日子才有了起色,刘姐的脸上才有了久违的笑容。
三:传承
(1991年)
婚宴主席台上,客串“主持人”的小伙子提醒我上台讲话。我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瞥见刘姐把方方正正的物件,放在台中央的桌面上。红绸布突然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老樟木的雕花。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定是刘姐当初抱着嫁入张家的梳妆盒。今天,刘姐会以母亲的身份,把这个梳妆盒传给女儿张以群!
我缓步走上台,一只手轻轻放在梳妆盒上,手指扣住边缘,雕花的芙蓉枝蔓,在掌心留下凹凸的触感。婚宴厅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照着台下渐起的骚动。我接过话筒,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无非是厂长年底特别忙,让我代表之类的话。接着,我拍着梳妆盒问道:“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吗?这物件现在少见了,旧时称作妆奁。《孔雀东南飞》里‘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说的便是这类的嫁妆文化”。
话到此处,红绸悄然无声落下……
“自古以来,每逢女子出嫁,首饰盒必不可少!蕴含着多少娘亲对女儿的祝福,承载着多少新嫁娘对夫家的美好向往。今天是王先生与张以群大喜的日子,本不该说这些,可我实在控制不住。”我径直走向前,拉起刘姐的手臂:“大家都认识刘姐,刘姐是新娘张以群的小姨,更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我努力镇静自己的情绪,娓娓述说曾经的那一幕幕往事……
“让我们有请新娘的母亲……” 司仪的话筒,突然发出刺耳啸叫。刘姐踉跄半步,肩上的围巾滑落下来,抱起梳妆盒,以群的红皮鞋在台面急促地叩响,匆忙迎上去。
满堂宾客起立鼓掌时,话筒里传出话语,更是把婚礼推向高潮:“让我们请出新娘的‘小姨’,把自己曾经的嫁妆,梳妆盒传给今天的新娘!”这一刻,哭成泪人的新娘张以群“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妈妈!”带着哭腔的呼喊撞碎吊顶的水晶灯影。刘姐的手悬在半空,二十年光阴从精致木纹里,簌簌抖落。我忽然看清铜锁旁那“百年好合”的字样,掠过一道亮光……
看着台上这对不是“母女”却胜过“母女”的两人,紧紧相拥,泣不成声。参加婚礼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纷纷起身,掌声经久不息。看着周围激动的场景,不少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这哪像是一场本该喜庆的婚宴?倒像是带着手帕去看《卖花姑娘》这部悲情电影。台上的新郎妈妈,脸色有些不悦,好在精明的“主持人”立刻说道:“请大家坐下,让我们共同举起酒杯,祝一对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话虽说是俗了点,不过好歹把婚宴带回了该有的喜庆氛围。
满堂宾客含笑拭泪,后厨适时响起青瓷碗盏的脆响。1991年冬天的那场婚宴,终究在红烧蹄髈的袅袅香气里,完成了,对某个乡间的梳妆盒温柔交接……
四:潮涌
(1992~1996年)
猴年春节刚过,正月初八,上班首日。我特意骑车在市里绕了一圈,满街都是新鲜事儿。含山路那家土产土杂店已改头换面,洋气的“麦登丝”取代了旧招牌。门口鞭炮硝烟未散,店内人头攒动。路人笑着议论:“麦登丝?合肥话‘卖洞俬’(谐音)不就是卖东西的意思嘛!”
拐到寿春路,蓝带大酒店同样鞭炮齐鸣,一场婚礼正在举行。身着袒胸露背白色婚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新娘,旁边一位大姐忍不住埋汰:“也不怕冻着,结婚不穿红,一身白,跟穿孝服似的。”
这是个中西方文化激烈碰撞的时代,一切都像万花筒般瞬息万变,社会在摸索中前行。人们脸上写满疑惑与不解,但眼中更多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一年的变化更让我猝不及防。刚到单位,第七任老厂长就找到我,一脸愧疚又无比真诚地告知,原本以为工会主席位置非我莫属,上层却空降了一位。心灰意冷之下,面对下岗大潮,我毅然选择了停薪留职,在淮河路做起服装生意,没想到竟做得风生水起……
199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淮河路两旁的梧桐树早早吐出嫩绿新芽。我躺在竹椅上,端起那把刻有并蒂莲的紫砂壶,壶中正飘着袅袅的雨前“毛峰”醇香。这是刘姐在我结婚时送的礼物。我心里怦然一惊:“刘姐,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被绸布包裹着的樟木妆奁?” 隔壁音像店传来,孙悦的《祝你平安》温情歌声,余音缭绕,不觉心水已皱。恍惚中瞥见玻璃橱窗映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转头惊喜 ——正是张以群。
“程大哥,好久不见啊!”她笑着打招呼。四五年没见,她穿着一身秋香绿色春装,新烫的大波浪头发,落着几片梧桐树的飞絮,脸上洋溢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几句寒暄后,话题自然转到了刘姐身上。
“小姨妈妈已经提前退休了,现在住在我那儿帮忙带孩子。”以群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她身旁,女儿雯雯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时不时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的东西。
我的思绪瞬间回到91年冬天的婚宴上,刘姐手中的梳妆盒,我脱口而出:“那梳妆盒……”
“梳妆盒啊,小姨妈妈宝贝得很,有事没事总拿着绸布擦拭,还总念叨‘木头要人养啊’,‘那么好的樟木精细得很呢’。说起梳妆盒,总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我满心都是对那神秘梳妆盒的好奇,预感到,它背后藏着非同寻常的故事。后来数次见到张以群,听她娓娓道来,那浓雾散去,渐渐清晰的过往……
“每年清明回乡上坟,小姨妈妈,总会绕开一处小池塘边的土木屋。那土屋破旧不堪,荒草丛生,谁也不知道它藏着什么秘密。直到去年,一场大雨把木屋彻底冲垮。原来就是土坯垒成的墙垣,很快就与周围的土地融为一体。当时小姨妈妈站在远处,望着那堆废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整个人失魂落魄。那一刻,我知道这土屋背后,必定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记忆闸门从1968年缓缓拉起……
舒城,晓天。那个叫柳湾塘的小村庄。小栓,一个苦命的孩子,自幼跟着爷爷长大,父亲早没了音信,母亲也早早离世。好在爷爷的木匠手艺传给了他,靠着这门手艺,小栓勉强维持生计。
年轻憨厚的小栓,有着乡下孩子特有的质朴。刘姐则温柔善良,眼里透着灵动的光芒。梅雨时节,十八岁的刘姐蹲在田埂边,看着小栓用狗尾草,编出活灵活现的蚱蜢。“比细丫头手还巧。”她笑着接过草编,指尖拂过他掌心的茧。小栓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晒干的栀子花瓣。
那年,小栓在村口老柳树下刨木头,碎屑沾满刘姐的蓝布衫。他教她辨认木纹:“樟木防虫,枣木硬实,核桃木的纹路像流动的河。”她忽然握住他布满刀痕的手:“木头会疼吗?”小栓红着脸抽回手,却漏接了滚落的墨斗,乌黑的线痕,在他们脚边蜿蜒成河。
然而,现实的残酷,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城乡之间巨大的差距,让这段感情岌岌可危。当刘姐要去省城,嫁给姐夫的消息传来,小栓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院场的土屋内。黄杨木直角尺,别在小栓褪色的靛蓝腰带上。随着刨子推拉的动作轻叩胯骨。新剖的樟木板,在梅雨季的空气里舒展毛孔,他屈指敲击木胎,听到三长两短的共鸣音,这是爷爷教的辨木法。刻刀入木三分时,忽然想起慧丫头总问“木头会疼吗”,手腕不觉放轻了力道。第三日晨光熹微时,铜锁扣上的"百年好合"已凝了层薄露,像少年眼底未落的泪。
村里人说:74年栓子爷爷死了,小栓一声没哭。跳进门前的池塘里,半晌从水里套出一根粗麻绳,雇来一头牛从水里拉出黑乎乎的东西,用水一冲,竟是一口上好棺木。安葬好爷爷,第二天众人去探望,门倒是没锁,只是从此再也没有看到栓子的身影……
以群眼里浸着泪水:“清明回来的那天晚上,小姨妈妈独自坐在阳台上,泪水打湿了怀里的樟木梳妆盒,对我说:‘小群啊,我这一生与小栓哥没缘分,这是他给我嫁给你爸爸的嫁妆!小栓哥说,这奁子能传七代,现在我传给你了,以后雯雯嫁人你再传给她!’”
五:沉沙
(2009~2016年)
命运兜转,我又回到了原点。2009年末我回原单位办理改制买断工龄的手续,没想到,竟还能搭上最后一班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我满心欢喜地拿到了新房的钥匙,那是6幢506室,满心盘算着装修的事儿。
刚下楼,我竟又碰上了张以群。她也是来看房的,好巧不巧,她就住在我楼下的406室。她轻描淡写地说,简单装修一下,准备出租。
2016年。命运再次安排我与刘姐相遇。这么多年没见,刘姐还是那么干净利落。说是也要到这个小区来住。第二天,我下楼瞅见406门开着,张以群一个人在屋里。虽然还是那亲和力的笑容,但明显没有以前生动了。一番交谈后,我才知晓了刘姐搬到这里的真正缘由。原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张以民,简直就是个被赌博吞噬的恶魔。深陷牌九场,无法自拔,欠下了高达六十多万的赌债。竟恶狠狠地逼着刘姐把张大江留下的三里庵学区房卖了。还了赌债和老婆离了婚,带着剩下的三十多万直奔珠海,肯定是冲着澳门的赌场去了。媳妇带着儿子回了淮南娘家,发下毒誓,这辈子都不让刘姐见孙子一面。刘姐思念孙子,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暗自落泪。
“程大哥,爸爸和小姨妈妈那么善良,怎么会生出这个极度自私的儿子呀?爸爸刚去世那几年,他才七八岁呀,还偷了好几次梳妆盒里的钱了,后来差点让他拿到典當行给當了。小姨妈妈的梳妆盒,在他眼里不是传承,而是一捆梱钞票。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张以群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写着无奈与坚忍,而更多的是一种担当:“我要把这房子重新装修下,让小姨妈妈过得好些。”
同在一个小区,我与刘姐楼上楼下住着,本应时常走动,可平日里却没多少交集。整个小区里,我似乎只认识刘姐一人。她每次见到我那口子,总是唠个没完:“小程(早已是老程了)人好,实在厚道!”
每年春节,刘姐家总是最先贴上新春联。她家的防盗门擦得洁净如新,那整整齐齐的红纸墨字,透着浓浓的喜庆。可不知从何时起,有几年没见刘姐家贴新春联了。
一天,我上楼时碰到刘姐下楼,她问我:“程老弟,现在上哪才能买到以前的那种桐油啊?半斤足够了。”我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买清桐油做什么,但还是热心地和她交流起来。正巧,我和妻子过几天,要去杭州旅游,我便说在杭州帮她找找看。
在杭州西湖西泠印社旁,一家专营明清仿古家具的店里,我们还真买到了,正宗古法制作的纯正桐油。回到小区后,我们第一时间把桐油交给刘姐。刘姐看到桐油,欣喜若狂,“太好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好奇地问她买桐油做什么用,她原本上下舞动的手缓缓放下,神情瞬间凝重:“你还记得以群结婚时,我送给她的梳妆盒吗?”
我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忙答道:“当然记得!”
只见刘姐双唇颤抖着说:“以群她前年随他爸去了,也是那要命的胃癌。”刹那间,我们两口子都懵了,明白了这几年没见刘姐家春联的原因。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劝慰她。
“这是以群托梦要的桐油。”她突然开口,我这才发现她左手戴着枚古怪顶针,分明是半截刻刀套着银箍。在她浑浊的瞳孔里,我似乎看到当年小栓刨木时纷飞的碎金。
沉默许久,刘姐拉着我们走到里面卧室,指着上面的顶柜说:“你个子高,把里面那个纸盒拿下来!”我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取下纸盒。刘姐揭开纸盒,里面是用红绸缎包裹着的东西。我轻轻拿出,放在桌上,打开红绸缎,正是那个梳妆盒。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赏它,只见这梳妆盒木质温润,纹理细腻,雕刻精美,盒盖上的图案栩栩如生,透着古朴典雅的气息。
“只有这种老桐油润木,它能渗到木的最里边,养着呢!”刘姐说着,翻开盒盖,里面嵌入的镜子边缘,已经被空气侵蚀,开始雾化了。刘姐问我要不要换块镜子,我仔细查看了里面的结构,玻璃镜子镶嵌后开槽密封的,方寸之间、半榫头楔、严丝合缝、工艺精湛、无懈可击。我郑重地告诉刘姐:“不用换,也用不着换,它本就是古物件,保留这份岁月的痕迹才更有意义!”
刘姐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突然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知道吗?我的大外孙女后年就要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我要代表以群把这梳妆盒传给她!”说着这话,刘姐兴奋的脸上泛起了孩子般的绯红。
六:救赎
(2020~2023年)
接下来的几年,刘姐好象在小区里消失了。我好几次下楼,想着去敲406的门,都被妻子拦住了。“别去打扰人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一个落雪天,我和妻子路过小区门口,那个五十来岁、眉目清秀的女保安和我妻子很熟。她突然指着前面,那个像是没有人推,一辆缓缓滑行,带顶篷的幼儿车:“你们看,那不是你们楼下的刘老太太吗?”细眼再看,正是深深佝偻着身子、穿着绛红羽绒服的老年妇人,趋步赶路的背影。
“什么?那是刘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上去,想一探究竟。可跟着跟着,我的脚步缓了下来,心想若是真的是刘姐,我该怎么开口询问?她又该如何回答我?
后来,妻子从女保安那里得知了一些刘姐的情况。原来,刘姐突然就老了,腰身完全佝偻了下去。她几乎每天都提着一大包食品,去尼姑庵上供品,庵里的主持劝过她多次,可她还是变着花样地送,早出晚归,谁也劝不住。我怎么也想不到,从前干净利落、深居简出的刘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阴冷的傍晚,我从老年大学上油画课回来。126路公交车,在稻香楼宾馆站停下时。我又一次看见了刘姐。依旧是那件肥大的绛红色羽绒服:“刘大姐,你过来!”正在找座位的刘姐,听见我的喊声,像是费力地挺了挺腰身,抬起头,放下羽绒服帽子。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稀稀疏疏:“是小程啊。”
我急忙起身过去拉住她,在我身边坐下,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又从雨花塘莲花庵回来的吧?”
刘姐点着头,答非所问:“今天有点冷吧?我在那里面暖和着呢。”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问:“暖和,你是说莲花庵吗?”
刘姐像是清醒了一些,说道:“是的,蜀山区政府今年为庵里装了好多台空调,我也捐了一万块钱了。”说完,她挺得意地红着脸笑了,可紧接着又直勾勾地看着地下,即便这是在公交车上。看她这样子,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车到工大北区站,我和刘姐下了车,准备换乘另一路车。阴雨天又赶上晚高峰,公交车迟迟不来,打车也十分困难。我提议去路边的面馆坐坐,刘姐说她从来不在外面吃饭,这几年都是在庵里吃斋饭。我劝她就当陪我吃点,她这才同意。进了面馆,一人一碗面,吃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我终于知道了刘姐这几年的苦楚。
原来,以群的女儿雯雯学习优异,早几年去澳洲留学。以群离世后,女婿不到半年就再婚了。雯雯在国外像是没了根,无奈之下找了个人嫁了。
刘姐说,雯雯长得太像以群了,去国外读书、找人结婚都可以,可千不该万不该,找了个洋人啊。她喃喃自语:“她妈妈临死前要我办的事我没完成啊!”
我骤然一惊,怔怔地望着刘姐,惊道:“是那个梳妆盒?”
刘姐又露出那失神的表情,喃喃说道:“大江走了,以群走了,以民跑到澳门去了,雯雯也不回来了,我那个孙子也见不到了”。
我彻底明白了,这么多的事情叠加在一起,才让刘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透过面馆氤氲的热气,依稀看见刘姐用顶针蘸着面汤在桌上画年轮:“樟木要经六十道霜才算成材,就像人得熬过三劫九难……”我似乎读懂了,她的皱纹里藏着无数细密的木纹,那是半个世纪的爱恨,在时光里窖藏的沉香。
三个月后,刘姐攥着老人手机突然用力敲门。屏幕上雯雯的短信还亮着:"外婆我想您了,想妈妈了,还有那个梳妆盒,常常出现在梦里"。她声音发颤,直呼我的名字:“程俊华,雯雯回来了,回来了!和那个外国人离婚了,明天过来看我,梳妆盒,梳妆盒我可以传给她了。”
尾声:潮归
(2024年)
春联的朱砂晕又一次染红了刘姐家的门楣,正月初八,我和妻子应刘姐之约,正欲敲门,406室门轻轻开了,飘出一缕檀香味,混着年轻人的笑语,开门的正是——雯雯,那个从澳洲归来的女孩。眉眼间跃动着熟悉的灵光,我恍惚看到那个冬天里的喜宴台上,双手抱着梳妆盒掩面而泣的张以群……
“程爷爷,我是雯雯!”普通话里带着澳洲腔,红绸布包裹的梳妆盒正躺在她怀里。妆奁的铜锁上,系上了根新彩虹编绳。
刘姐从蜷缩在藤椅里要起身站立,我忙迎上去,她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铜锁映着刘姐颤抖的老花镜片:“今天要叫你们看透这木头心事。”
打开最上面一层:是一份房屋产权证,正是406户号,产权人:刘慧珍。刘姐说:“当初办产权证时以群坚持要署我的名字,明天我要去过户给雯雯。”
又打开中间一层,居然是上世纪70年代“合肥市居民购粮本”扉页上潦草的钢笔字:户主,张大江。妻,刘慧珍。长女,张以群。子,张以民。我手一抖,居然飘下几片那个年代所特有,全国和省级粮票。
再打开最底下一层抽屉:一个木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中间坐着中年时的张大江,和怀抱着两岁张以民年轻时的刘姐。在他们身后是花季少女张以群,两只手调皮地搭在爸爸,和小姨妈妈的肩上,笑得像梅雨初霁的天光。
一旁的雯雯突然一把夺过相框:“那是我妈妈……”扑在刘姐的怀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梳妆盒底层背后刻着一行清晰的小字,不由自主地大声读出来:“木遇火则焚,遇水则浮,唯有人气养得活。”
刘姐的手指抚过盒底凹凸,擦拭着半个世纪的刻痕,在斜阳下泛着琥珀光。当年小栓刻刀入木时,怕是早料到这樟木匣子要替他说尽未言之语……
此刻雯雯的泪正渗进百年木纹,洇出蝴蝶状的暗痕,恰如那个梅雨季,油纸包里那片风干的栀子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