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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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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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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惹的“祸”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块七毛钱,沉甸甸的。它能买两斤半肥瘦相间的猪肉,或是十二斤雪白饱满的大米,而初中一学期的学费,不过五块钱。这“一块七”对当时的我而言,无异于一笔压在心头、难以筹措的“巨债”。初三下学期,这“一块七”引发的风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的生活。

上午第二节课是物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力”,在课本上纠缠不清,听得我昏昏欲睡,只盼着下课铃救命。铃声终于大作,同学们如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曾宇飞抱着个脏兮兮的篮球冲在最前头,我满心期待能过把球瘾,紧随其后。

操场上,体育委员蔡振海一点人头,加上曾宇飞,十个人正好凑够两队打全场。可曾宇飞却抱着球,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操场外、教学楼下来回乱窜。大家高声呼喊,他充耳不闻。突然,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抄起篮球,铆足了劲朝二楼初三(四)班的窗户狠狠砸去!“哗啦——!”刺耳的碎裂声炸开,几块锋利的玻璃碎片飞溅而下。他竟还不罢休,捡起球,再次凶狠地砸向另一扇三开大窗,嘴里发出愤怒的嘶吼:“费老师,王八蛋!”更多的玻璃应声粉碎。操场上所有人都被这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几位老师冲上去,死死抱住他。曾宇飞涨红了脸,在老师怀里徒劳地挣扎着,叫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事情闹大了。工宣队队长兼教导主任黄革文闻讯赶来,脸色铁青。他二话不说,把操场上我们几个看球的,连同肇事者曾宇飞,一股脑儿带到了校长办公室。接下来是长达半个小时的疾风骤雨般的训斥。最后宣判:损坏的十一块玻璃和两扇木窗框,作价二十元赔偿,曾宇飞赔五块,其余九个“在场未制止”的同学,每人赔一块七毛钱!

后来才得知原委。原来初三(四)班有位女同学,和曾宇飞既是小学同窗又同住一个大院。曾宇飞不知哪来的胆子,放学路上拦住人家,非要她陪自己去看电影。女同学将这事告诉了班主任费老师。于是,费老师告状式的家访点燃了火药桶,才有了曾宇飞这惊天动地的“壮举”。我心里那个憋屈啊!他倒是痛快了,我上哪儿去弄这一块七?跟父母张口?一顿暴揍恐怕在所难免。思来想去,我决定使出“拖”字诀,先瞒着,兴许事情会有转机。

果然,第二天,有同学认罚交了钱。我咬紧牙关,坚决不交。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我暗自窃喜,以为“拖”字诀奏效了,那块七的阴影似乎正在消散。

这天,班主任张老师带来一个消息:刘老师不再代我们班的语文课了。话音未落,教室里竟异乎寻常地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甚至有人拍起了课桌!张老师勃然大怒,点名让班长李海燕解释。李海燕站起来,圆圆的眼睛眨了眨,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老师,同学们敲桌子,这是……这是对刘老师辛勤付出的崇高敬意!”这出人意料的“高帽子”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其实我心知肚明,她比谁都烦刘老师。刘老师教学极为认真负责,可惜总是板着一张“阶级斗争脸”,讲起主谓宾、病句错句、标点符号来滔滔不绝,同学们私下都叫他“主谓宾”。记得有次,他居然挑出《文汇报》通栏标题“市场繁荣,货源充沛”的毛病,在课堂上痛心疾首地强调:“是‘货源充足’!或‘货源充裕’!‘充沛’是用在精力、雨水上的!”认真固然好,但他那缺乏循循善诱、生动有趣的教法,实在让人提不起劲。就拿身边这位班长来说,数理化顶呱呱,语文却总差点意思。有次发作文本,她气得满脸通红,把本子“啪”地推过“三八线”让我看。我翻开一看,刘老师用朱笔醒目地批着:“怎么连最普通的‘得、地、的’都会弄错呢?!”后面还跟着三个触目惊心的问号和惊叹号。再看作文,“高高的举起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一句,“的”字下面划了个大大的赤色问号。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举起’是动词,前面该用‘地’,刘老师不是讲过吗?”她余怒未消,嗔怪道:“就你嘴不怂(厉害)!”我也只能自我解嘲:“哼,好男不跟女斗。”

下节课,是新来的语文老师王静娴的首秀。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材高挑,齐耳短发清爽利落,脸上总带着春风般的微笑。简单自我介绍后,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别了,司徒雷登》——毛泽东”。那绢秀洒脱的行书板书,瞬间点亮了教室,我心里不禁对她生出一份亲近与敬佩之情。王老师转过身,微笑着抛出一个问题:“司徒雷登,这个名字,你们觉得是中国人的名字,还是美国人的名字?”大家几乎异口同声:“美国人!当然是美国名字喽!”王老师笑意更深:“错啦!这个司徒雷登呀,可是地道的中国名字,复姓司徒,名雷登。就像我们知道的司马、东方、端木,都是复姓。”班长李海燕听得来了兴致,忘了举手就站起来说:“我们一个小学同学就叫端木中正!”王老师笑着点头:“对呀,就像欧阳海、诸葛亮,前面两个字是姓。其实欧阳海完全可以取四个字的名字。诸葛亮嘛,三国时人少,名字习惯取单字,像曹操、刘备、孙权。当然,也就有了复姓单名的诸葛亮啦……”她娓娓道来,接着又介绍了毛主席写文的背景,讲司徒雷登生在杭州,是个“中国通”,对华人有感情,筹建了燕京大学……课堂气氛轻松得像朋友聊天,老师讲得引人入胜,同学听得津津有味,互动自然亲切,四十五分钟仿佛一眨眼就溜走了。

然而,这份难得的愉悦,被工宣队黄主任不合时宜的出现打断了。他站在门口,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上次曾宇飞损坏公物事件,学校的处理决定完全正确、公正!你们班到现在还有四位同学没缴赔偿金,难道要我点名吗?”坐在最后一排的体育委员蔡振海突然大声喊道:“不用点,黄主任!我的尿实在憋不住啦!再说了,现在可是下课时间!”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黄主任气得脸色煞白,嘴角抽搐了几下,僵在那里,一时竟噎住说不出话来。

蔡振海拽着我去厕所,路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喂,知道黄主任是曾宇飞什么人吗?”他总爱卖关子。

我没好气:“爱说不说!”他这才凑近我耳朵:“舅舅!亲舅舅!”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明摆着袒护吗?我们离那么远,怎么就算‘在场未制止’了?”

蔡振海接着分析:“‘上层消息’说,我们跟他一起下楼打球,发现他有过激行为没制止,就有连带责任。曾宇飞旷课一礼拜了,听说要转学。他那五块,黄主任自掏腰包垫了,却让我们打球的人每人赔一块七!”

我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合着都是这破篮球惹的祸?那现在怎么办?”最后,我俩在厕所墙角定下“勾手同盟”,小指紧紧勾在一起,仿佛那小小的力量能对抗不公,发誓不管别人交不交,我俩坚决不交这一块七!

从此,王老师的语文课成了我最期盼的时光。可那“一块七”的阴影,却如影随形,像鬼魅般在心头萦绕。

这天,又是语文课。班长李海燕清脆地喊:“起立!老师好!”王老师微笑着鞠躬还礼,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宋:陆游”。她问:“同学们都喜欢这两句诗吧?表现转折确实贴切,但用多了也显单调,有没有更好的诗句可以替代呢?”我心里莫名一跳,预感老师可能会点我。果然,王老师含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的。程俊华同学在最近一篇作文里用的两句诗就非常精彩。程俊华,请你上来把它们写到黑板上!”我又惊又喜,走上讲台,稳住心神,写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唐:刘禹锡”。王老师率先鼓掌,教室里顿时掌声雷动。回到座位,李海燕小声嘀咕:“看把你能的!……不过说真的,你在黑板上的字,越来越有王老师的神韵了。”这鬼丫头,总是先扎你一针,再给颗糖。

王老师总能将我们带入奇妙的文学之境。她讲道:“‘疑无路’到‘又一村’,是陆游心中的渴望,带着强烈的主观希冀……而刘禹锡的‘千帆过’与‘万木春’,则是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客观景象……想象一下,我们伫立在宽阔的大河岸边,眼前或许是一条破旧搁浅的沉船,但放眼望去,河中央却是百舸争流,风帆片片。侧目岸边,可能有一棵枯朽的老树,然而视线延伸,远方便是一株株、一行行鹅黄嫩绿的新枝,在春风中摇曳生姿……闭上眼睛,这就是一幅画,你能感受到大自然生生不息、物竞天择的脉动!”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我眼中的王老师,仿佛化身文学的缪斯女神。她身着那件鲜亮的红色毛衣,在墨绿色黑板的映衬下格外夺目,白皙的面庞,挺直的鼻梁,智慧的双眸闪烁着晶莹的光……那一刻,语文课不再是枯燥的知识点,而是一场唤醒心灵的远行。她总说,文字的魅力在于能构建出鲜活的世界,而当她带着我们诵读“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时,我的脑海中竟真的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那是一片被阳光镀上金边的原野。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正淙淙流淌,水声潺湲,像是大地最温柔的私语,洗涤着尘世的喧嚣。和煦的风儿,如同顽皮又体贴的精灵,轻轻拂过青翠的草尖,撩拨着野花的芬芳,更在不经意间,拂起了一个小女孩轻盈的红裙角。小女孩赤着脚丫,站在溪边松软的泥土上,仰着小脸,纯净的眼眸里盛满了整个蓝天的澄澈。她手中紧握着一根细细的长线,那根线儿执着地向上延伸,仿佛连接着梦想与天空——线的尽头,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风筝。它正乘着风,自由自在地飘漾在丽日晴空之下,像一颗跳动的心,又像一首无字的歌,在无垠的蓝幕上,书写着最烂漫的诗行。

王老师轻轻拍手声,将我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她的眼神依然明亮,带着鼓励与期待,微笑着说:“同学们,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它能让我们看到眼睛看不到的风景。”话音刚落,她便拿起粉笔,转身面向黑板,“接下来,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随着粉笔与黑板摩擦的沙沙声,崭新的作文题目跃然眼前。:“记叙文:一件令我触动的一个人,或一件事。八百字左右,题目自拟”。写完后,她转过身,强调道:“重点是‘触动’,不是常见的难忘或感动。题目自己取,这也是未来写作的必备能力!”

下课铃刚响,班主任张老师就走进来。他“下节体育课改自由复习”的话音未落,教室墙上的有线小喇叭刺耳地响了:“注意!初三(二)班的蔡振海同学,听到广播后立即到校长办公室来一趟!”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那该死的“一块七”!连张老师也忍不住怒了:“这个黄革文,还没完没了了!”蔡振海嘟着嘴走过来,脸上掩不住慌乱。李海燕似笑非笑地吓唬他:“都怪你上次让黄主任下不来台,枪打出头鸟,有你受的!”我瞪了她一眼,用力拍了拍蔡振海的肩膀,咬着嘴唇,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别怕,也提醒他别忘了我们的“勾手同盟”。

整个课间我都心神不宁,呆呆地望着窗外。秋风吹过老槐树,枝叶瑟瑟发抖,一片片黄叶悄然飘落,如同我纷乱的心绪。同学们的嬉笑打闹仿佛隔着一层雾。上课铃响了,蔡振海还没回来。

蔡振海终于回来了。这个平时憨厚的家伙,此刻却冲着我一脸冷笑:“软蛋!还有你们,刚子、闷驴,全是软蛋!一块七毛钱你们都交了呀!”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刚子、闷驴和我几乎同时叫起来:“谁交了?你交了?”李海燕缓缓站起身,一脸不屑:“亏你们还是男生呢,这么沉不住气!告诉你们吧,这事学校一开始处理就有分歧。黄革文明显袒护他外甥,还不准别人质疑。他可是造反派出身,整人很有一套,现在玩的是各个击破。他自己先垫付了那二十块钱给校财务,你们现在欠的,是他私人的钱!这可是他半个月工资呢。”蔡振海听完,像被戳破的气球,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两只拳头都用上了——左拳捶自己脑袋,右拳砸向课桌:“一块七啊!那是我妈给的十天早点钱呀!”他抱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

自由复习时间,教室成了“放牛岗”。男生们分成小堆。有人低声问:“耗子,《苦菜花》看完了没?我这有《迎春花》等着呢。” “饶我一天,明天准还!啧啧,太好看了……”又有人催:“顺子,《红与黑》说好两天,明天到期。”“好嘞,于连·索雷尔!”旁边人打趣:“哈哈,还德·瑞那夫人呢!”那时节,尽管广播报纸满是口号,但课桌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牛虻》……这些“禁书”在同学们手中秘密传递着真正的文学底色,成了我们贫瘠精神世界里隐秘的甘泉。学校对此,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女生那边更是热闹得像百鸟园,主角是刚从校宣传队回来的“小常宝”童兰。音乐老师总夸她气运丹田,爆发力惊人。上次看她演《智取威虎山》,常猎户一句“八年了,别提它了”,她一声“爹——”,高亢激越,直冲云霄:“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唱得字正腔圆,赢得满堂彩。第二天我逗她:“你这嗓门也忒大了点吧?”话没说完,她圆脸涨得通红:“你懂什么艺术?小常宝装了八年哑巴,终于开口!要的就是爆发力!”怼得我哑口无言。一旁的闷驴还添乱:“说得好!小,小……”结果憋出一句“肚子痛,小姨妈。”气得童兰抄起文具盒就砸,吓得他抱头鼠窜。

此刻,童兰甩着标志性的乌黑长辫,被女同学围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咱班的大春和喜儿呢?”大春是郑永生,浓眉大眼,校宣传队当家小生;喜儿叫王军,校花,歌甜舞美,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顾盼生辉。童兰站在讲台上,依旧高门大嗓:“他俩去区礼堂排新戏啦!王老师一个星期就创作完的独幕话剧《校外阵地》!以前刘老师答应的对口词,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正说着,王老师轻快地走了进来,笑着说:“哈哈,果然是‘放牛岗’,张老师不放心,让我过来瞧瞧。童兰,别在这儿瞎闹腾啦。”童兰吐吐舌头溜下讲台,同学们赶紧回座。李海燕欢快地喊:“起立!老师好!”王老师习惯地鞠躬:“同学们别这样,我就是受张老师委托,来跟大家聊聊天,侃侃大山。我倒觉得这‘放牛岗’挺好,既放了生产队的‘牛’,又促进了同学们团结活泼的气氛嘛!”大家都笑了。李海燕以班长身份请求:“王老师,那就请您再给我们讲讲语文,讲讲文学呗……”

王老师欣然应允:“好哇!我很乐意分享一点心得:语文的基础部分,像遣词造句、语法修辞、标点符号,确实容易枯燥。我知道你们不太喜欢刘老师的课,这想法可不对!我就很佩服他扎实的文字功底,到现在还常向他请教呢。”同学们的目光追随着王老师在课桌间轻盈移动的身影。她走到黑板前,写下:“最美的语言:动词!”转过身,真诚地说:“鲁迅的文字,极少用夸张的成语,有的只是入木三分的剖析!有些同学很用功,小本子抄满成语和华丽形容词,这方法值得商榷。想想看,毛主席为什么能把《矛盾论》《实践论》这样深奥的哲学著作,写得那么通俗生动?《沁园春·长沙》里,‘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画面是静止的。但紧接着,‘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动起来了!还不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毛主席写景,绝非孤立描绘,而是赋予其澎湃的生命力,只为铺垫那石破天惊的一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和那豪迈的宣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所有的景致,都是宏大主题的注脚!”

教室外秋风渐紧,带着不同于春寒的料峭,吹得人头脑格外清醒。王老师踱到窗前,轻轻关上被风吹开的窗棂,望着窗外,喃喃低语:“文学这条路,无边无垠,我们都在路上……”她缓缓转身,声音沉静下来:“秋天过去是冬天。我们坐在温暖的教室里,可曾想过,在农村,在山区,那些比我们小得多的孩子?他们在四面漏风的破教室里,外面天寒地冻。门被风吹开,一股寒流灌进来,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该怎么描写这场景?怎么写,似乎都显得静止、缺乏动感。我在山区支教时亲历过。后来在一篇散文里,我这样写:‘外面的寒风像是发了疯的巫婆,一脚踹开本就破旧的教室门,围在一个个十一二岁、衣衫单薄的孩子们身边,打着旋,发出嗖嗖的尖叫。’这样写,是不是有了动感和生命?”我不自觉地站起身,缓缓鼓起掌来。同学们先是惊讶,随即三三两两站起,掌声由稀落变得热烈,最后汇聚成一片真诚的声浪。

王老师轻轻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忽然狡黠一笑:“我知道你们都在看什么书,先别急着否认!”她的目光扫过几个红着脸低头的同学,“你们以后若写散文、写小说,归根结底,是要写‘人’。”说罢,她利落地在黑板上写下四个遒劲的大字——“文学~人学!”她加重语气:“记住!”目光扫过全班,声音坚定,“写人,写活生生的人,写他们的喜怒哀乐、挣扎与希望,这才是文学的根本!哪怕是英雄人物,也要有血有肉。就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祥不周祥’,说话间茶碗轻轻一摇,泼出点水花,一个精明干练、洞悉人情的茶馆老板娘形象,立刻活了!”她边说边模仿阿庆嫂的动作,惟妙惟肖,全班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那令人扫兴的下课铃又响了。我仍沉浸在激荡的思绪里,翻开作文本,郑重地写下题目——《篮球惹的祸》。

接下来的日子,烦忧与微光交织。数学期中卷发下,我又一次不及格。李海燕无奈摇头:“你啊,就是没长数理化的脑子。”课间,小喇叭正放着朱逢博清亮的《北风吹》,突然中断,换上冰冷严肃的通知:“初三(二)班的程俊华同学,听到广播后速到校长办公室。”同学们担忧地围过来。我强作镇定,突然扯开嗓子唱了句李玉和的“浑身是胆雄赳赳”,逗得大家破涕为笑。转身出门,心里的鼓却敲得更响了。十分钟后,我回到教室,绘声绘色地模仿起刚才的场景:“报告黄主任!我妈每天给我的一毛五早点钱,我正一分一分攒着呢!您放心,您那一块七,我砸锅卖铁也肯定交上!”全班笑得东倒西歪。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模仿背后,是悬着的心和满手心的冷汗。

终于盼到了作文讲评课。王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来,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同学们,这次作文太让我惊喜了!大家不再千篇一律写好人好事,而是真正写出了内心的‘触动’!”她轻轻拍着作文本,“超过80分已是高分,但这次我破例‘大方’——80分以上的有十五篇!不过,我要重点点评两篇。”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李海燕同学的《爸爸,今天没发火》,写与分管文教的父亲就讲话稿展开争论,选材新颖,勇气可嘉!可惜政论色彩浓了些,文学性稍弱,我给了85分。”李海燕激动得眼眶泛红,教室里响起真诚的掌声。

“另一篇,”王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赞赏,“我给了全班最高分——90分!”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那五个字——《篮球惹的祸》。我的心跳声大得仿佛要震破耳膜,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

“这位同学,把困扰自己多时的烦心事,用幽默又细腻的笔触写活了。”王老师抱着作文本走进过道,阳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窗,在她肩头的红毛线衣上跳跃。她将本子轻轻搁在讲台上,粉笔灰扑簌簌落在标题处,“今天咱们来拆解一篇‘意外之作’——程俊华同学用篮球砸出了一篇妙文。”她特意拖长尾音,惹得前排同学伸长脖子张望。

“先看这个开篇,”王老师举起作文本在黑板前踱步,用红色的粉笔在“操场”“校长办公室”几个词下重重划线,“想打篮球却误闯校长室,这个反差像不像一记三分球?”她突然转身模仿我垂头丧气的模样,教室里顿时爆发出轻笑。

讲到人物描写环节,王老师手中的粉笔敲了敲黑板“重点来了!作者笔下的翟主任——”她故意顿住,用食指敲了敲空气,“记住,记叙文要真实,但名字可以艺术加工。”接着压低嗓音模仿我作文里的腔调:“戴一顶有帽遮的黑䘦帽,不长的腿像两根缩水的油条......”她夸张的肢体动作让后排男生笑得直拍桌子。

“挨训这段才是神来之笔!”王老师突然迈开步子,从讲台走到我课桌旁,指尖叩着桌面发出“哒哒声,”当别人都在写教导主任如何严厉时,他却在数腿!“她单腿站立摇晃着,”双腿支撑三百下,左腿一百,右腿一百......”教室里笑作一团,连窗外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走。

“最绝的是这个转折!王老师小跑回讲台,粉笔在黑板划出惊叹号,“当数到‘右腿七十七’时,突然蹦出‘赔偿一块七毛钱’!“她双手按住胸口,模仿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这种荒诞的碰撞,就像在严肃交响乐里突然插入一段京胡的西皮二黄”。说罢,她转身在黑板上,潇洒写下:“好文章,要学会在严肃里撒点野。”

正当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感动中,王老师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七毛钱,轻轻放在我课桌上:“上次我为校宣传队创作的独幕话剧《校外阵地》,区里评比荣获一等奖,没想到,竟给了20元物质奖励,哈哈,程俊华,这是我分给你的‘稿费’!其实,黄主任虽然处理方式欠妥,但他为学校也做过不少实事。他自掏腰包垫付二十元,工资不高,家里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你现在就去把钱缴了吧。”

我攥着那带着王老师体温的一块七毛钱,一路小跑冲向校长办公室。心绪复杂,有卸下重负的轻松,也有一丝对黄主任的复杂情绪。推开房门,却意外发现黄主任的办公桌已经空了。周校长看到我手中的钱和疑惑的表情,微笑着说:“黄主任昨天调回原工厂了。这笔赔偿,学校已经统一处理,你不用交了。”我捏着钱的手心全是汗,一时愣在原地。

中午回家,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父母。妈妈听完,摸着我的头,感慨道:“孩子,遇到王老师这样的好老师,是你的福气。她教你明事理,更教你做人。但这钱,咱必须还给人家。”

当我红着脸,把那块七毛钱郑重地递还给王老师时,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轻轻推了回来,目光温柔而坚定:“留着吧,就当是你写作路上的第一笔稿费。记住,生活里那些看似糟糕的‘祸事’,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照亮你写作之路的‘第一颗星’,成了笔下最生动、最珍贵的故事。”

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一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摊开的作文本上,覆盖在“篮球惹的祸”那五个字上。我凝视着它,心头豁然开朗。原来,那些曾让我们烦恼、愤怒、委屈甚至恐惧的瞬间,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沉淀。它们不会消失,反而在记忆的河床上,被冲刷成独特的印记。而文字,拥有神奇的魔力,能让这些黯淡的印记重新焕发光彩,成为照亮来路、也温暖他人的星火。这,大概就是王老师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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