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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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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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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惊澜

          01 红蝶

记忆犹如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岁月的泥沙沉淀其中,一些片段被深深掩埋,渐而模糊;而有些,恰似河床上历经冲刷的卵石,愈发莹润清晰,棱角分明,郑智妹与她父亲郑老师的过往,便是我心间那颗最特殊的“卵石”,每每忆起,六十多年前的画面,伴着欢笑与寒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那是饥馑刚刚退去的早春,大地宛如一位久病初愈的老者,正缓缓恢复元气。人们脸上逐渐泛起的血色,恰似荒芜土地上初绽的新芽。我们这群一二年级的孩子,脸蛋红扑扑的,恰似挣脱寒冬束缚的花苞,洋溢着生机。教室里,读书声不再有气无力,而是清脆响亮,充满活力,而教我们语文的郑老师,无疑是这盎然生机中最为鲜活的一抹亮色。

郑老师授课识字,仿佛拥有神奇的魔法棒,能将那些横竖撇捺组成的方块字,变幻成灵动鲜活的精灵。教“激”字时,他抑扬顿挫地念道:“点点踢,加上白方文!”那声音仿佛真能让三点水溅起晶莹水花,在我们心间泛起层层涟漪。教“赢”字时,他编成“亡口月贝凡”,好似一串神秘咒语,瞬间抓住我们的好奇心。我们跟着他欢快念诵,笑着书写,那些字如同希望的种子,轻盈落入我们贫瘠的心田。他满心急切地期望我们多学知识,尽快成长,那份殷切恰似春苗对甘霖的渴望。

在教授复杂的“戴”字时,郑老师将其拆解为:“土字头,田字腰,共字头下戈作刀。”七八岁的我们,只觉这口诀新奇有趣、朗朗上口,充满魔力。课间、放学路上,乃至女孩子们跳橡皮筋时,清脆童音都会响亮唱起:“土字头,田字腰……戈作刀!”那无忧无虑的歌声,在简陋校园上空肆意飘荡,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欢乐之中。然而,谁能料到,几年后,风云突变的时局中,这段拆解口诀竟被别有用心之人举报,成为郑老师遭受批斗的导火索,给郑老师一家带来了沉重如山的灾难。命运的齿轮,在不经意间开始转动,悄然埋下了苦涩的伏笔。

我记忆深处最为鲜明的画面,便是郑老师的女儿——我的同桌郑智妹。在班里那群面容灰黄、营养不良的女孩子中,她无疑是最为耀眼的存在,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两条乌黑油亮的小辫子,辫梢系着精巧的红绸结,随着她的跑跳轻盈飞舞,恰似两只灵动的蝴蝶,在阳光中闪耀着光芒。她总是身着浆洗得雪白、袖口缀着精致花边的白衬衣,搭配一条鲜艳的红色宽肩带背带裙,宛如春天里盛开的花朵。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小红皮鞋,走起路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嗒嗒”声,仿佛在演奏着欢快的乐章,又似在诉说着她的快乐。她就像从童话世界走来的小公主,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她就像从童话世界走来的小公主,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吸引着我们的目光。我曾忍不住小声问她:“智妹,你的辫子怎么总是这么好看,又光又滑,像绸缎一样?”她立刻骄傲地扬起下巴,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悄声告诉我:“是我爸爸!他每天清早都给我梳,他说女孩子就要清清爽爽、精精神神的。” 言语间充满了对父亲深深的依赖与自豪。

听其他老师说,郑老师是老来得女,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宝贝女儿,她上面还有四个虎头虎脑的哥哥。可想而知,郑家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倾注了无尽的宠爱,那宠爱犹如醇厚的美酒,浓郁而深沉。郑老师家就在学校后墙根,课间十分钟,郑智妹常常像只欢快的归巢小鸟,蹦蹦跳跳地穿过操场跑回家,那红绸结和红裙角在风中肆意飞扬,成为灰暗校园里最为亮丽的风景,让整个校园都因她而生动起来。

          02 惊蛰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命运的无常如同暴风雨般突然降临。学校组织前往市里的解放电影院观看《小铃铛》,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已的大事,仿佛是一场盛大的狂欢即将开启。一路上,大家叽叽喳喳,像一群欢快的小鸟,满心期待着电影的精彩。到了电影院,电影银幕上石小满饰演的角色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整个影院充满了欢声笑语。正当看得入神时,坐在我身旁的郑智妹突然局促不安地扭动起来——她尿急了。巨大的影院内,昏暗的光线使得这里如同迷宫一般,对于一个惊慌失措的九岁女孩来说,辨别方向变得异常艰难。或许是过于急切,又或许是认错了方向,慌乱之中,她一头冲进了标有“男”字的门洞……

第二天清晨,当郑智妹低着头走进教室时,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时间也仿佛在此刻停滞。昨日那个如蝴蝶般翩翩起舞的漂亮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顶着近乎光头的脑袋,身着洗得发白、宽大不合体的灰蓝色卡其布“学生装”的“小和尚”,这是当时标准的男孩子打扮。她紧紧低着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原本灵动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惊恐、羞耻与委屈,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鹿,充满了无助。她不敢直视任何人,像一只受惊过度、羽毛被拔光的小鸟,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那身灰暗的男装,犹如一副沉重的枷锁,将她曾经的光彩彻底封印,只留下满心的伤痛。

上课铃响起,郑老师走进教室。他面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没有翻开课本,只是沉重地站在讲台前,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最终停留在郑智妹身上。教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粉笔灰在光束中微微颤抖,仿佛也被这份沉重所凝固。

“同学们……”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悲怆,那声音仿佛从深深的谷底传来,充满了痛苦与无奈。“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学校。”他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这个动作饱含着无尽的屈辱与痛楚,仿佛将他所有的尊严都碾碎在这一瞬间。“智妹是我最小的孩子……她……原本就是个男孩!只是长得太过秀气,我和她妈妈从小便把她当作女孩抚养……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女儿啊……我糊涂啊,给学校……抹黑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孩子无关!”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仿佛是被撕裂的纸张,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痛苦。“从今天起……”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字一顿地宣布,“她……不再叫郑智妹了。他叫——郑、智、伟!”

时光悠悠,冲刷着记忆的河床,多数往事如泥沙般沉入水底,渐渐被遗忘。唯有郑智妹(伟)和她(他)父亲的故事,如同刻在心底的印记,难以磨灭。那是特殊时代的缩影,满是无奈与心酸,宛如一首悲歌,在岁月中缓缓奏响。记忆中扎着红绸结的智妹(伟),以及认真教学的郑老师,他们的故事宛如被揉碎的月光,一半洒落在浅滩,一半沉入了深潭。不久后,因父亲工作调动,我搬了家,也转了学。但那份温暖与哀愁交织的记忆,永远在岁月的长河中缓缓流淌,成为我心中最珍贵又最苦涩。

          03 锈桥

记忆的长河奔腾不息,那颗名为“郑智妹”的卵石,始终硌在心底,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深刻。未曾料到,十几年后,命运的洪流将我再次带回与它相关的地方——不再是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课堂,而是机器轰鸣的建筑机械厂。工厂紧邻着我们当年的小学,仿佛是命运特意安排的重逢之地,让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1976 年深秋,我招工进入工厂。报到那天午后,我踱步至厂区边缘。一座锈迹斑斑的钢筋焊桥横跨在污浊的水沟之上,宛如一位沧桑的老者,默默见证着岁月的变迁。我踏上桥,对面曾经的红砖平房已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冷冷矗立的四层新楼。后墙根儿郑老师家小屋的角落,也被水泥基座无情吞噬,真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荒芜的记忆。

一个身影从铆焊车间走出,他身着油渍斑斑的蓝工装,身形清瘦,仿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推着金属废料车,低头匆匆前行,脚步中透着疲惫与无奈。一阵秋风猛地吹乱他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道锋利的美人尖——那柔和的下颌线,浓密的睫毛——宛如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撬开了我记忆的大门,那些被封印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郑智……伟?”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且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害怕打破这寂静的氛围,又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推车戛然而止,他的身体瞬间僵住,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我脸上,随后眼底残存的清澈骤然翻涌,交织着惊愕、辨认……最终化为一丝羞赧慌乱的光芒。“程……俊华?”他的声音沙哑而陌生,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带着岁月的沧桑。他在工作服上蹭了蹭手,迟疑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沾满油污,一只带着薄茧——在秋风中紧紧相握,十几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刻交汇。

眼前的郑智伟,早已褪去了“小公主”的光彩,洗刷掉了“小和尚”的惊惶。如今的他,沉默寡言,神情倦怠,眉间刻满了劳作的痕迹,那是生活留下的印记。然而,那粗粝的外表,却愈发衬托出源自“郑智妹”时期的精致五官,显得既突兀又令人心酸地“俊秀”,仿佛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工友们私下里常议论:“老天爷安‘把儿’时大概走了神,错把姑娘的脸安在了他身上。”

          04 恩债

几天后,厂里停电,我们又来到厂边。智伟默默踏上钢筋桥,锈铁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我跟在他身后,走到教学楼巨大的阴影下——这里曾是郑家的蜗居之处,如今却只剩下一片废墟,承载着满满的回忆。

“就这儿。”他用那双沾满油泥、嵌着金属碎屑的褐色翻毛工皮鞋,轻轻踢了踢坚硬的水泥地。鞋子空荡荡地套在脚上,显得格外笨重,如同套着两个不合时宜的铁壳,发出沉闷的“哐、哐”声。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难掩其中的感慨:“地方不大,有个小院,妈妈以前种过月季。”他的目光投向教学楼的窗户,隐约传来的读书声仿佛带着往昔的回忆,将他带回那个曾经充满温暖的家。“政治运动愈发猛烈,爸那些拆字口诀,像‘土字头,田字腰……’被人举报‘影射’。批斗接连不断,皮带抽打、游街示众……差点全家都被撵回乡下。”他的语气平淡,却能让人感受到背后的痛苦与无奈,那些经历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他掏出廉价烟,划了几次火柴才将其点燃。劣质烟草的辛辣味迅速弥漫开来,他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侧脸,也模糊了他眼中的伤痛。

“开始抽烟了?”我轻声问道,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弹了弹烟灰:“算是有点男人样吧,省得总被人说不像。”他盯着指尖明灭的烟头,微微扯动嘴角,那笑容中带着自嘲与无奈。“九岁那年,看《小铃铛》时憋急了,慌乱中一头扎进男厕所……从那以后,算是彻底‘现了原形’,再也扮不了小姑娘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鼻梁上的眼镜,“你都戴上眼镜了?看书看的吧?”

“嗯,平时看点闲书。”我回答道,心中涌起一阵感慨,曾经的我们都怀揣着梦想,如今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看书是好事……”他眼神飘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我家里就我爸那些书,翻来覆去都翻烂了。没别的可看,连糊墙的报纸都不放过。”他碾灭烟蒂,继续说道:“多亏了佟校长,那个总咳嗽的老头儿。自己都自身难保,还夜里去求情……才保我们能在后墙根搭个窝棚。城市户口没了,要不是大队吴书记接济红薯、煤核,我们早就饿死冻死了。厂子占地时,也是吴书记想办法,硬把我‘塞’进来当合同工。好歹有口饭吃,能给爸抓点药,缓解一下他那咳得像破风箱的肺。”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佟校长和吴书记的感激,命运的捉弄让他更加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帮助。

“我爸……”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透着深深的无奈,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身上。“那件事(戴字诀剃头改名)……还有这些年的遭遇……像两座大山,把他彻底压垮了。腰都快弯成弓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对父亲的心疼与愧疚,那些过往的痛苦经历,不仅折磨着父亲的身体,也深深刺痛着他的心。

生活看似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然而水面之下却暗礁密布。吴书记家有三个女儿,老大随军离开了,老三还在念书,唯独老二“长得……唉,随她妈,不太好看”。吴书记对郑家有恩,这份恩情重如泰山,让人无法拒绝。他看中智伟“老实肯干”“有文化底子”,更看中他那出众的“俊秀”,执意要将二女儿许配给智伟。

“我爸心里明白得很。”智伟的声音压抑而痛苦,捏烟盒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捏碎在手中。“他知道我心里难受,也知道这样的安排对我不公平……可吴书记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他,我们家早就散了。爸……实在张不开嘴拒绝,也没脸拒绝啊。只能拍着我的背,反复念叨:‘孩子,认命吧……欠人家的,得还,拿什么还?就只有这条命了……’”他停下,望向天空,无声地长叹,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悲哀,命运的枷锁紧紧束缚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这婚事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颈上,憋屈和抗拒的情绪与日俱增,婚期也因此一拖再拖。他在恩情与自我之间挣扎,每一次思考都如同在荆棘中前行,痛苦不堪。

          05 镜父

命运的伏笔,在相同的地点再次奏响。厂工会组织观看新片《甜蜜的事业》,又是解放电影院!十五年前,九岁的郑智妹在此因尿急慌乱闯进男厕,人生从此急转直下。如今再次踏入这个充满宿命感的地方,惊人的巧合,还是单号十七排,智伟的身体瞬间紧绷,仿佛过去的痛苦回忆再次将他笼罩。

银幕亮起,《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的旋律响起,银幕上展现出南国的秀丽风光。李秀明饰演的角色在蔗田追逐着爱情与理想,影片尽情歌颂着新生活与自由恋爱。当刘钊饰演的唐二叔抱着甘蔗芽片登场,智伟瞬间僵住——唐二叔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年轻时的父亲极为相似。工友们沉浸在影片的喜剧氛围中,唯有我和智伟,被这银幕上的“父亲”拖入痛苦的深渊。银幕里的父亲全力支持女儿追寻幸福,而现实中智伟的父亲却无奈默许他被恩情捆绑的婚约。这种荒诞的对比,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子,狠狠地刺痛着我们的心。散场后,智伟低头匆匆冲出影院,我赶忙紧跟其后,满心的寒意如影随形,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无光。

新芽在寒土中顽强地挣扎萌发。不久后,恢复高考的消息如一声惊雷炸响。智伟眼中熄灭已久的光芒骤然复燃,那是对未来的希望,对命运的抗争。他如痴如狂地投入复习,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白天在车间里挥汗如雨,夜晚就在窝棚昏黄的油灯下,如饥似渴地啃着借来的旧课本。那些他曾经反复研读、早已翻烂的书,此刻成为他改变命运的有力武器。演算纸堆满了床头,公式爬满了借来的《代数》《几何》书页的空白处。郑老师咳喘着,斜倚在破旧的棉絮里,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为他讲解疑难问题,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微光,那是父亲对儿子的期望,也是对未来的憧憬。

“光看文学作品可不行,”有一次我去窝棚找他,见他正对着一道物理题愁眉不展,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搞文学……太难!要想闯出一片天地,还得靠数理化。”油灯的火苗在他专注的脸上跳跃,映出他坚定的神情,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对命运的挑战。

          06 回响

高考前夕,郑老师的肺心病急剧恶化,被送进医院时,已到了弥留之际。病房狭小而昏暗,消毒水的味道也无法掩盖那股衰败的气息。他靠窗躺着,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身形,脸灰黄如陈旧的纸张,颧骨高耸如刀刃,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夹杂着浓痰的阻塞声,仿佛生命的烛火即将熄灭。

我赶到时,病房里已有四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带着长途奔波尘土气息的庄稼汉,他们是郑智伟的四个哥哥,接到消息后匆匆从乡下赶来。他们围在床前,神情焦虑而哀伤,眼中满是对父亲的担忧与不舍。

“小五呢?”大哥搓着粗糙的大手,焦急“小五呢?”大哥搓着粗糙的大手,焦急地问道,“小五怎么还没来?”话音未落,病房门被猛地撞开。郑智伟裹挟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他拨开哥哥们,扑到床前。“爸!”他的声音嘶哑而哽咽,带着无尽的悲痛。郑老师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小儿子,嘴唇翕动,喉间“嗬嗬”作响,那只枯瘦的手微微抬起,伸向智伟,似乎想要抓住最后一丝温暖。

智伟立刻俯身,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那份刚刚送达、还带着油墨味的平反证书。他展开,凑到父亲眼前:“爸!我刚从区里赶回来,您看!平反了!您的冤屈终于洗清了!”

郑老师灰败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目光费力地聚焦在那鲜红的印章上。但更深的渴望在他眼中燃烧,他死死盯着智伟,那只被握着的手微微颤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传达什么。

悲恸与明悟瞬间攫住我,我凑近郑老师另一侧耳边,清晰而大声地问:“郑老师!‘激’字怎么念的?”瞬间,郑老师眼中那即将熄灭的光,骤然爆亮!充满了急切、渴望与激动!他嘴唇剧烈翕动!智伟与我目光交汇,瞬间心领神会。我们几乎同时,对着那双渴望的眼睛,对着那张承载了太多屈辱与期盼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喊出:

“点点踢,加上白方文!”

这凝聚了近二十年师生情谊与生命尊严的八个字,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病房炸响!郑老师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那团被点燃的光亮,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奋!那只被智伟握着的手,竟爆发出回光返照的力量,紧紧反抓住儿子的手!大颗浑浊的泪珠汹涌而出,滚过他枯瘦面颊上深刻的皱纹和眉骨那道旧伤痕。他的喉咙剧烈滚动,发出“呃……啊……”的、不成调的嘶吼,仿佛要将毕生的欣慰、悲怆与未竟的期望,都倾注在这无声的呐喊中。

这激奋的顶点璀璨而短暂,抓握之力迅速退潮,眼中的光亮倏然黯淡,最终彻底熄灭。紧抓着儿子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枯槁的头颅偏向一侧,带着那抹复杂凝固的表情,永远停止了呼吸。窗台上,一小枝白玉兰在冷风中,无声飘落一瓣,似乎也在为郑老师的离去默哀。

郑老师走了,带着洗刷的污名,也带着对儿子未卜前程的深深牵挂。他的一生,如同一幅波澜壮阔却又充满苦涩的画卷,在时代的洪流中徐徐展开,又缓缓合上。

          07 北往

第二年,智伟终究还是兑现了那冰冷的承诺,与吴家二女儿草草登记结了婚。婚礼简单仓促,席设吴家,我去了。席间气氛微妙,身着军装的大姐举止干练,看智伟的眼神里满是怜惜;年纪尚小的小妹则毫无顾忌,目光热辣辣地在他脸上流转,咯咯笑着直言:“姐夫,你咋生得这么好看呢!” 唯有新娘——吴家二女儿,穿着不合身的红妆,一张扁平的脸上看不出喜色,只默默坐着,眼神里似有无限的委屈。就在那一刻,我看到智伟伸出手臂,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轻轻地、却是郑重地揽住了妻子的肩膀。那动作里,没有爱恋,却有一种认命后的担当,一种近乎悲壮的接纳。

北去的列车启动前,站台上只有我一人为他送行。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拎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破旧帆布包,里面是他所有的书和一点衣物。寒风吹动他额前略长的头发,那道美人尖清晰可见,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与从容。

“就送到这儿吧,俊华。”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郁,多了些复杂的光,“你语史地那么好,脑子也活……别灰心。数学差了点,没考上……未必是坏事。这世上的路,不止大学一条。怎么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真的。”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能重重握了握他冻得微红的手。那双手,曾沾满油污,也曾彻夜书写演算,此刻,正紧紧攥着通往未知未来的车票,承载着他的梦想与希望。

火车汽笛长鸣,缓缓启动。他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故乡,隔着车窗向我用力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模糊。就在那一瞬间,车窗后那张带着复杂神情的年轻面庞,竟与我记忆深处那个穿着鲜艳红裙、蹦跳着发出清脆“嗒嗒”声的小小身影重叠了——那双永远擦得锃亮的小红皮鞋,像两点微弱却固执不肯熄灭的星火,在时光隧道的尽头倏然闪现,又迅速被北去的列车和弥漫的蒸汽吞没。他带走了那个永远被封印的“郑智妹”,连同那段被时代、恩情与性别彻底揉碎又强行拼接的人生,奔向了北国凛冽的风雪与微茫的希望。

站台空旷,哈工大的雪,想必很冷。但我知道,智伟那颗炽热的心,足以抵御任何严寒。我仿佛看到,在那片冰天雪地中,他如同一棵坚韧的青松,努力扎根,茁壮成长。他会在知识的殿堂里,汲取养分,绽放光芒。而我,也将带着与他的回忆,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不会忘记那段岁月给予我的力量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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