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菊艳
我小时候的印象里,舅舅总和别人的舅舅很是不同。
每到过年的时候,妈妈会带上我们去不远的舅舅家里拜年。我最先认识的两个舅舅,他们分开住在两个相距不远的院子里。大舅那一砖到顶的房子在村里的土房子中是最为显眼的建筑。大舅家的亲戚很多,他在招呼过我们后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他的房子也很大,非常宽敞。前厅里摆放着他磨豆浆、蒸豆腐脑用的家具。听别人说大舅做的豆腐脑非常好吃,但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吃上一碗。大舅一年四季都在县城五七路摆摊卖小吃,平常不太逛县城的我,只有在每年冬季县城的十月物资交流大会期间,妈妈带着我们进城购买过年的衣服时,我都想尝一碗大舅做的豆腐脑。大舅的生意很好,吃豆腐脑的人很多,一股浓浓的香味诱惑着我的鼻子,妈妈却每次都带着我们绕过大舅的小摊。我总是非常迷恋大舅卖豆腐脑用的家具,独自坐在他那长长的凳子上,仿佛能看见大舅捞豆腐脑的样子,能闻见豆腐脑的清香。大舅妈总是热情地给我的口袋里装满花生和瓜子,再三叮咛我们在他家吃饭。
记忆里外婆是和二舅住在一起。
两个舅舅家之间只有几户人家,他们在门外打量着我们,妈妈会和她们之中的某人打招呼,说一些过年好之类的话语,也有不少人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我每次都能感觉到他们肯定在说我们。所以我不太喜欢去外婆家,也不太喜欢外婆的那个长烟锅。外婆是从遥远的山东嫁到陕西,婚后没有孩子就领养了妈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改嫁到现在的舅舅家。这都是我上初中以后才从大人的谈话中知道的一些事。外婆是一个大脚的女人,和同龄的小脚女人比起来,她走路就像个男人一样来去匆匆。她经常是到东家走走、西家串串,喜欢给小伙说个媳妇,给谁家的姑娘找个婆家,很少和我们拉家常。她总是叼着一个长长的烟锅,从烟袋里装满一锅烟。外婆经常说的话语,就是她现在抽的烟是哪次说媒时男方或女方给她买的。二舅相对来说是一个话语较多的人,他见到我们会立即叫出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和妈妈说说庄稼的收成,说说村里的事情。二舅妈也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她会端出一盘瓜子花生放在桌子上,然后给我挑出一两个糖果,装在已经鼓囊的口袋里;她会在厨房里忙碌一阵子,做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招待我们。外婆会问谁家的姑娘多大了,谁家的小伙快成亲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抽上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我和一帮孩子跑到二舅的院子,在二舅家门前玩耍,会有人指着我和弟弟说:“这就是那个后老婆带的那个女子的两个娃。”我很不喜欢有人这样说我和弟弟,每次吃过饭后我就催着妈妈回家,只想快快地逃离舅舅家。
在我刚上小学的那个春节,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提着大红灯笼站在门外,妈妈惊奇地看着他问,你咋找到这里的?这个男人亲热的叫着:“姐,早都想来看你。”妈妈拉过一条凳子让他坐下,让我管这个男人叫舅舅。他们在房子里说起了外婆,说起了外婆的旱烟袋,又说起了爸爸,说起了爸爸的工厂能加工什么东西,然后舅舅就告辞了。妈妈一直把舅舅送到村外。我真高兴我又有一个舅舅,可以在同村的小孩中炫耀一下。后来这个舅舅会隔三岔五地来到我家,和爸爸不知商量什么事情。有时他会和妈妈提起外婆,说以前外婆怎样带着妈妈嫁到外村,说他当时虽然只有六七岁,他们说起妈妈的养父,也就是这个舅舅的伯父在我外婆改嫁后不久就去世的事情,妈妈和舅舅都会沉默一阵。妈妈也会说她跟着外婆在外村受到别人的欺负,说她忘不了小时候和舅舅在一起的情景。舅舅还带我到他们村上去逛农历的二月二古会,那是在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古会,妈妈是很少带我去的。舅舅引着我向村里人介绍:这是我姐的娃。她嫁到咱邻村,我姐夫在县上的工厂上班。舅舅村上的古会很大,人也很多,我顺着长长的街道一直走过去,才走进舅舅家的大门。我很奇怪外婆为什么不住在这个舅舅村里,这个村里有这么大、这么热闹的一个古会。大人之间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不过,我很高兴我多了一个舅舅,我可以在过会的时候到舅舅村上逛古会,到舅舅家里做客。
那年夏天刚放暑假,约束了一个学期的我从那个看着并不是很高的皂角树上往下跳时,跌倒在了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妈妈吓得背着我就到了医院。她找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焦急地说着我的情况。那个男人有着和妈妈一样的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关切的神情。他抱起我就走到了一个黑暗的房子,叮咛我坐好,说是检查脚的骨头有没有受伤。一个人坐在黑房子里,年幼的我不知所措地哭了。那个男人立即走了进来,把我抱在怀里说:“不怕,舅舅抱着你。”他拉起我的小手告诉我,只是用一种光线检查一下,不会疼的。我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不再哭泣。舅舅让我和妈妈等了一会说结果很快就出来。妈妈并没有让我把他叫舅舅,他关心地问我上学了没有,问我喜欢什么。等到结果出来,没有骨折,只是肌肉受伤。“回家好好休息。”舅舅边说边脱下他的白大褂背着我和妈妈一起走出医院。他一再告诉妈妈有事就来找他,说他们家人都很想念妈妈。我很奇怪我又有一个舅舅,我更奇怪妈妈对这个舅舅一点也不热情,并不像对其它舅舅那样礼貌,那样客气。
后来这个舅舅又带了两个女人去过我们家,她们有着和妈妈一样的眼睛,他还带来了一个小脚的女人说是我的外婆。这个外婆虽然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很是相似,但妈妈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热情地招待,她只是站在院子里说,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我摔伤了,她太着急,她是不会打扰他们的。外婆眼睛红红的抱住我,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她还有一个儿子在大学教书,让我以后进城去找她,就走了。
我还是很高兴我又有了一个舅舅,一个在医院里工作的舅舅。我在同伴们当中得意地炫耀:我有四个舅舅,而且都不住在一个村庄里。妈妈从来不提在医院的舅舅,她每年都带着我去叼着烟袋的外婆家里,有时也去过会的舅舅家里,但从来不去那个小脚的外婆家里。后来医院的舅舅又到学校来找我,带了好多我喜欢的东西,告诉我一些脚部受伤应该注意的事情。我还见到了一个斯文的中年男人,他在我家院子里前前后后地转了一遍,往上看了看房顶上的木头,又在我家粮仓和厨房里仔细地看了一遍,还认真地看了我和弟弟的作业。他声音哽咽着对妈妈说:“哥能放心一点了,以后娃上学有什么事就找我。”妈妈哭着让我叫他舅舅。我突然意识到,我又多了一个舅舅,一个在大学教书的舅舅。看着哭泣的妈妈,这时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喜悦和惊奇,舅舅和我是那样的陌生,舅舅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可对于妈妈来说,那是她苦难的开始,是她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转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