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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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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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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见牡丹开

南方的天气真是湿热。仲秋时节,八月既望,温度还居高不下,完全没有秦地的秋高气爽。从高层的窗户往下看,路灯一盏一盏照在苍翠的榕树上,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如水泼过似的,一块白,一块黑。马路上车灯闪烁,车辆缓缓前行,俯瞰像是流淌的小河,飘浮着无数许愿的灯,时而飘动时而停滞。可能都是开往回家的方向吧。惠斌猜想着拉上窗帘,转身躺在了酒店的大床上,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看着抖音推送的一条又一条视频。

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现各种健身活动、经典音乐、流行歌曲和古文背诵讲解的视频,一条接着一条。惠斌看到喜欢的视频总会点赞,有时还留言评论一番,系统给他推荐更多的同类视频。有时,系统会推荐他认识的人,他们用镜头记录着一日三餐、父母孩子和出门旅游的照片,有的还感慨一番,女人大多数开着美颜,一个个明眸晧齿,肤若凝脂,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

惠斌一个人无聊,看得眼睛有些干涩,准备退出抖音时,一个素颜女子跳跃着映入了眼帘。她双手握着跳绳手柄,不停地摇动,双脚频繁点地、腾空,伴随着吧嗒吧嗒绳子落地的声音,传来悦耳动听的钢琴曲《爱在深秋》,是他喜欢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名曲。他不由认真看了一眼视频,只见女子穿着运动衣,扎着马尾辫,手脚配合,不紧不慢地跳动,屏幕下方显示主页名称:苔花如米小,头像是一片薄薄的青苔上开了三五朵白色苔花。

惠斌一怔,这名字像一个小石子落入了心海,立即就漾起了一圈涟漪。他不由点开了主页,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同一个网名的人太多了。

苔花如米小的视频都是素颜,不施粉黛,有居家锻炼的各种动作,有分享面食制作过程的,有发生活照片的,写上一段文字,配上纯音乐,谈不上制作精美,却又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一举一动,真实而美好。除此之外,主页更多的视频是五颜六色小巧可爱的帽子、围巾、毛衣、鞋子。她还开了橱窗,售卖各种手工编织的小孩服饰,兼有售卖编织教程、毛线、钩针和小配件。惠斌粗略地翻着,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惠斌认识一个叫苔花的网友,有十年多的时间了。那时,惠斌热衷于更新QQ动态,经常在空间写日志,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悟。那年国庆前,单位组织“庆祝建国六十周年”征文活动,优秀作品在集团的《向阳报》刊登。同他一期发表在《向阳报》的还有苔花的一篇征文,讲述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故事。文章描绘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反映了社会的发展变化。惠斌读了深有感触,仿佛回到了童年,和小伙伴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坐在银幕下面,等待着电影放映。他在办公室正读得津津有味,负责报纸编辑的同事走了进来,看他拿着报纸陶醉的样子,和他调侃道:你就应该用文字把产品描写出来,而不是每天画图。

惠斌苦笑,写作只是一个爱好,工作才是主要的。他称赞苔花的文章写得好。我原来在《向阳报》读过她的文章,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文章朴实,不做作,不煽情,却在字里行间流露着真挚的情感,容易引起人共鸣。就是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干什么工作的。同事听罢,在惠斌电脑上打开报纸邮箱,找到苔花投稿的QQ 号码,你们都喜欢写文章,可以加为好友。

苔花是惠斌他们集团公园下属陈仓分公司的一名车工,和惠斌相距一百多公里。网络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它可以让两个陌生人相识相知。惠斌上班打开电脑,用鼠标把粗实线、细实线一一安排妥当,休息时会打开QQ,给苔花发个消息,聊聊写作上的话题,有时只发个问候,等待对方的回复。苔花经常不在线,回复消息也晚,却总是礼貌而客气:感谢您对我写作的指导。有时遇上苔花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孩子去学校,苔花偶尔也及时回消息。您好,不影响您工作吧?惠斌在电脑上打字:你平时上班忙不?除了写作还有什么爱好?

苔花回过来文字:上班倒不是很忙,工件上了床子,一刀一刀才车,就可以坐在凳子上休息;下班了做饭、洗衣服,孩子写作业电视也不能开,装模作样拿本书看。

惠斌继续输入:我家也一样,孩子写作业时要安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电脑上输入文字,聊上几句。

惠斌比苔花年长几岁,大学毕业分到向阳机械总公司。苔花高中没有上完就进了向阳机械分公司,喜欢阅读、唱歌,尤其喜欢女性作家的诗歌散文。惠斌建议她涉猎面要广,可以阅读优秀散文和经典诗句。苔花在对话框里发送:谢谢您的建议。

苔花有时发过来她的文章,惠老师,麻烦您帮我看看,总觉得不是很满意,又不知怎么修改。

惠斌虽然是个工科男,却喜欢文学,上大学时经常听学校的文学课,写作水平略高于苔花。他每天和枯燥的图纸打交道,难得遇到一个文学爱好者,每次认真负责地提出修改意见后,都要强调,别叫我老师,你比我勤奋,笔耕不辍,我要向你学习。

惠斌上班后想到报纸当编辑,怎奈专业不对口,虽然努力工作,却还是默默无闻。他就在电脑上敲打文字,给各类报纸投稿,不无感慨地对苔花说,写作可以让人忘记生活中的烦恼。

同感,但写作也只仅仅是一个爱好而已。苔花回道。

你这个名字挺有诗意的,是父母起的还是自己改的?

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刻。我妈妈怀我时算命的说我和两个姐姐不一样,她高兴的以为是个男孩,结果大失所望,起名字时也没有了心情,看到老屋角落的苔藓长出了细小的花就随便叫了一个名字。

惠斌不发消息,苔花很少主动打招呼,看着她的头像经常灰暗,惠斌也就减少了发消息的频率,两人慢慢就很少联系了。

 

惠斌来禅城已经一月有余,走时老家正是最热的时候,现在已是秋意渐浓。妻子在微信视频里穿着薄外套,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和他说话。孩子从房间出来,在镜头里闪了一下,有几道难题,老师把答案发在了群里,说着就进了房间带上房门。妻子的声音立即变小,不说了,别影响孩子写作业,明年就要参加高考。

惠斌无奈地打开抖音,他昨天关注了苔花如米小。

苔花如米小每晚上七点半直播,免费教大家学织毛衣,钩帽子,编织婴幼儿的鞋子。

欢迎竹杖芒鞋来到直播间,你的名字特别有深意,一定喜欢苏东坡吧?我也喜欢他。欢迎你的到来。

惠斌的网名原来叫渭北人。从小生活在渭河北岸,上学和工作也在秦地,后来干了销售,全国各地跑,长年顾不上家,他就把网络名字改成了旧山松竹,在关注苔花如米小时把抖音名又改了一下。

苔花如米小的直播看不见人脸,只有一双灵巧的手在屏幕里来回晃动。纤细的食指挑起毛线,架到毛衣针上,那针立即就穿过另一个毛衣针上的线圈,带线钻了出来,食指又挑起毛线绕了上去。整个动作非常连贯,行云流水。

大家这两天要准时观看我的视频,今天的小鞋子是零到三个月宝宝穿的,起针表刚才给大家都看了。后天我要去外地,直播要停上几天,有不懂的姐妹们可以在我的主页里找视频,如果还不会可以在我橱窗买教学视频。

惠斌看了一会,发现直播间里人气很旺,不时有人进来,不断有人提问。苔花如米小耐心地回答。有喜欢的姐妹一定要点个关注,苔花的直播是免费教大家,不收一分钱,只要大家点个红心,把赞赞点起来。

惠斌确信,苔花如米小就是他认识的苔花,那声音,非常温柔,语速不快不慢,不断重复地回答新进直播间的提问,不忘中间介绍宣传一下自己。织毛衣是我的一个爱好,我也是在下班后才开直播,姐妹们支持一下,点个关注点个赞赞,我是利用业余时间来给大家录视频的。

苔花的声音,惠斌是听过的。

惠斌是在离开产品设计岗位后收到了苔花的QQ消息,您好,方便语音吗?我有事情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在外面,信号不太好,你打我电话吧。惠斌发过去一串数字,那时出省漫游还要额外收费,他包的流量不够用。

不好意思打扰你,我现在拿不到主意,我爱人的意思是让我离开不再上班。我想请你帮我分析,要不要放弃现在的工作。

当时,惠斌单位正进行大规模的人员分流,可以办理离岗手续不用上班。苔花是厂里的普通工人,一直在一线工作,爱人也是向阳机械职工,早几年办理停薪留职经商。苔花婆家有钱,先后在她们县城和西京市买了好几套房子,是一个不指望工资生活的人。这是惠斌之前所了解到的一点。

如果一个人生活富裕,工作又不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心中还有未完成的梦想,放弃后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未尝不可。这是惠斌心里真实的想法。

大家都这么认为,我身边的朋友也是劝我,要以家庭为重,梦想不梦想倒是次要,要以生活为重心。

那你就是不愿意离开,想听我说工作可以实现你人生的价值?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经济要独立,不愿意做攀援的凌宵花,追求一种理想中的爱情?

不是,我害怕成为家庭妇女,整天围着锅台转,世界就只有老公和孩子,会跟这个社会脱节的。苔花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又小声说了一句,但我又是个很传统的女人。

你要遵从内心的选择和家人的意见。许多人是为了生活而工作,你没有这样的顾虑难道还难以决定吗?惠斌委婉地告诉苔花自己的意见,要不要工作可是一件大事,你必须自己决定。

明白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苔花和打字聊天时一样礼貌,谢谢,打扰了。

惠斌有些不解,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好奇心促使他又加了苔花微信,那头像,也是一片薄薄的青苔上开了三五朵白色苔花,淡雅清新,朦朦胧胧。

 

惠斌有时和苔花在微信上聊天,多是他出差的路上,无聊时给她发个消息,节日送一句祝福。他们在微信上打字,说成年人对生活最现实的愿望,衣食住行,每一样都和经济收入密切相关,说父母孩子,家庭和睦是人生的财富,吐糟世俗恶相,感慨生活,互相鼓励安慰对方。后来有一次,是个冬天,惠斌记得非常清楚,他刚坐上去外地的高铁,苔花问他忙不。他预感到她有话要说,立即输入了几个汉字:在,你说。

苔花问惠斌可以发语音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惠斌第二次听见了苔花的声音。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我心里压抑得快要崩溃了。

说出来会好很多。惠斌发的仍然是文字。

苔花的第二条语音,就成了哭腔。她一连串发了几十条语音,由开始的极力控制到中间的一句泣不成声,稍微的停顿之后,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惠斌戴着耳机听完,完全了解了她的人生经历和婚姻状况。

 

苔花父母都是农民,整天在地里忙活,顾不上孩子的学习。苔花上学时迷上了琼瑶小说,严重偏科,眼看无缘大学校门。在向阳机械工作的舅舅退休,孩子们都已参加工作,就让她顶招进了工厂,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苔花的婆家位于县城,公公原来是向阳机械的职工。婆婆开始种地后来做小生意,从西京批发市场进衣服回来在她们县城卖。她婆婆很有眼光,人也能说会道,进的衣服样式新颖,销量很快,资金周转也快,第一个在她们县城开了女装专卖店,认识了更多做生意的人。那几年县城的水果种植形成气候,苹果销往全国各地,带动了苹果种植和销售的一系列产业。她婆婆就鼓动她公公,俩人开了一个果品销售信息部,给外地客商提供果品收购信息,联系采摘、包装、运输果品等一系列服务,收取一定的费用。后来又开了一个纸箱厂,兼营发泡网、隔挡、膜袋纸袋等水果生长和销售装箱用的配套产品,几年的时间就积累了丰厚的家产,接着又做起了煤炭生意,还进军房地产。她丈夫初中毕业没上高中,一直帮着家里做生意,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来往,接班进的向阳机械。

苔花认识他的时候,刚从学校出来,外面的新鲜的事物都没有见过。他今天给苔花送件衣服,明天买个带水钻的发夹,明晃晃的闪着诱人的光。他带苔花吃美食,看电影,逛省城,游玩大雁塔、曲江池,在王宝钏的寒窑里山盟海誓。苔花感觉自己就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角,灰姑娘遇上了白马王子,沉浸在浪漫的爱情里,不顾父母的反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结婚后苔花发现丈夫一点都不顾家,每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抽烟、渴酒、打麻将,有时好几天看不见人影子。苔花的第一个小孩是个姑娘,他家里人就提出再生一个。苔花一口否决。孩子从生下来,就是我一个人在照顾,白天还要上班,晚上陪孩子,他全然不管。孩子一会吃一会喝,吃饱喝足之后嘴里呀呀地说话,既惹人喜欢又让人发愁,苔花那时才不会生二胎,违反国家政策不说,自己给自己找罪。最让苔花不能容忍的是,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他恋爱时所谓的感情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流的到处都是。苔花苦口婆心地劝过他很多次,还让婆婆也劝劝他。谁知婆婆说,他是因为苔花不生二胎心里不舒服,有个疙瘩解不开。

他家里就他一个男孩。计划生育政策放开后,看着他一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为了挽回她们名存实亡的婚姻,苔花开始了痛苦的生育之路。第二次怀孕,做B超时婆婆找人说是女孩,苔花躺在手术床上想着如果生个男孩可以挽回他的心,再怎么受罪她都愿意。第三次怀孕,婆婆找人四五十天的时候抽羊水,说是可以化验出性别。结果让苔花非常伤心,他开车从医院把苔花送回家后几天没有闪面。她那时就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哭出来。

苔花第四次怀孕,生了一个男孩,他们家人都很高兴,他也收敛了许多,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哪想平静的水面下才是万丈波澜,一个大肚子女孩找上门来,说是怀了他的骨肉。苔花对他不再抱任何希望,写好了离婚起诉书,她什么也不要,除了孩子。他痛哭流涕地发誓,和别人都是逢场作戏,以后再以不会。婆婆出面,带女孩到医院处理掉问题,花钱打发走了女孩。就在苔花写离婚起诉书的那天晚上,她拿着手机泪眼模糊,忍不住给惠斌发了消息。

 

惠斌见过苔花的照片,那是她发语音诉说后过了一段时间,是在春天。她发来一张没有化妆和修图痕迹的生活照,背景是兴庆公园,樱花已经谢了一树繁花,绿叶葱茏。苔花穿着一件黑色的针织衫站在树下,圆脸,大眼睛,皮肤不是很白却细腻。她扎着一个马尾辫,天庭饱满,眉儿弯弯,仔细看脸色有些忧郁,眼神有些黯淡无光,有几分端庄和忧伤。

她问惠斌我长得丑吗?自从在微信里哭诉过以后,苔花好长时间没有联系过惠斌,春节时却主动给他发一个祝福的消息。她提出离婚男方没有同意,婆婆劝她为了孩子慎重考虑。苔花在痛苦中给惠斌发了一张照片。

你来西京市了?我也刚出差回来。惠斌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从外地回来领导阴沉着脸,听他汇报完后摆手示意他出去,回家害怕妻子担心也不敢多说,正闷在心里难受。

我还没有见过你本人,从照片上看很漂亮,有一种古典美,符合传统的审美观念。

苔花发了一个捂脸的表情,那就是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

惠斌隔屏感到她的心情有所好转,可烦恼仍然充满在他的心头,不吐不快。于是输入:不如见一面吧,这世界有太多的无奈和委屈,我们好好聊聊。

可以。苔花发过来一条消息立即又撤回了。一会又发了一条,在什么地方?

他们约在西京城墙外面,环城公园的东南拐角处。向阳机械总公司的办公大楼正对着城墙。护城河外面是喧哗的世界,车水马龙,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水,划出了吵闹与宁静的界限。护城河围绕着西京城墙一圈,在它和城墙之间修建的环城公园,栽有长青树木,郁郁葱葱,草坪花木,曲径通幽。惠斌走过青石板铺成的主路,沿着用鹅卵石点缀的小路,准时到达拐角处的木质长椅。苔花说她周末有时候来西京城住,一个人带二宝来过这个地方好几次,有个长椅,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孩子,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沉默不语的城墙。

长椅上没有人。暮春的下午四点钟,公园里散步的人不多,阳光斜斜地投下城墙的影子,照在人身上暖乎乎的,很舒服的感觉。几棵松柏挺拔地伫立着,有纸鸢在空中飞翔,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惠斌坐在长椅上,等待着苔花的到来,偶尔有行人迈着悠闲的脚步走过,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脸颊,暖融融的让人沉醉。空气中飘过一缕花香,不知是旁边的月季还是其他,淡淡的芬芳。惠斌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第一次和恋人约会,心里突然莫名的激动,期盼苔花的到来。他不时站起来望着苔花将要出现的方向,树影斑驳的石径上,空无一人。他转头看护城河外面,环城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路人,有人倚着护栏向城墙方向观望,这些目光中有男人,有女人。

苔花告诉惠斌,我不来了。

惠斌满腔热情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湿漉漉的。看到这个消息像当头一棒,重重的一下把他打懵了。他问为什么?

不想来了。

是家里又出事情了吗?

没有。

那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

一连三问之后,惠斌打字的手停在了屏幕上不想再点发送。

惠斌的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站在长椅前抬看了看灰色的城墙,死气沉沉地矗立着,个别被风雨侵蚀严重的砖块经不起大雨的冲刷,有些快要剥脱的样子,就像他被人戏弄的身心,经不住苔花一句没有理由的爽约,就要掉落下来的样子。

惠斌跌坐在长椅上,他删除了苔花的微信,删掉她的QQ,不想再听她的任何解释。

苔花立即发过来加好友的请求,惠斌视而不见。

三天后苔花又发消息请求加为好友,惠斌通过了但是没有理睬。她也保持沉默,安静地存在惠斌的通讯录。惠斌设置为不看她的朋友圈,也很少给报纸投稿,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赚钱上。他除了拼命工作,开始关注起股票,每天分析各种数据,判断跌涨,做出相应的调整。生活不能一味追求诗和远方,衣食住行不能满足于吃饱穿暖,大房子、小汽车、品牌服饰精致的生活是现代人的向往。他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穿梭在大江南北,凭着在设计岗位时对产品的了如指掌,在销售中明显占有优势,销售业绩慢慢上升,那一年被评为公司先进工作者。年底集团公司召开大会,准备表彰来自各个分公司的先进工作者。惠斌的微信头像被苔花轻轻地拍了一拍,然后一句话也没有。

惠斌心里一惊,不知苔花是无意间碰了两下还是有什么话想要说,他在手机上输入了长长的一行字,最后却一个一个地删掉。苔花的一次失约,毁掉了他们之间通行的栈道,似乎没有修复的可能。表彰仪式是在下午举行,上午他接到了用户的电话有采购意向,毫不犹豫地坐上了高铁,等到他回来,无意间看见《向阳报》上刊登的先进工作者名单,苔花两个字醒目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若有所思地打开苔花的朋友圈,看见她发的照片,一排人手拿证书站在台上,个个面带微笑,神采奕奕。旁边附有几行汉字:时光匆匆又是一年,岁月悠悠走过四季。我在这里忙碌,在这里生活,在这机器轰鸣的厂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酸甜苦辣的日子尝遍各种滋味,在春夏秋冬感觉到冷暖变幻,在风雨之后看到美丽的彩虹,感谢生活给予我的一切,它们教我学会了接受,慢慢地给快乐一个笑脸,给悲伤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我是向阳机械的人,永远向阳而生,感谢向阳机械!

惠斌手指向外扩展放大照片,那一排模样立即清楚起来,一个个眉目清晰,就像望远镜里的世界,真实晃动在眼前。他无法确定那个皮肤细腻,露出浅浅微笑的女人是不是苔花。手指松开的瞬间,屏幕上一片模糊。

惠斌犹豫着给苔花微信发了一朵玫瑰花,手机屏幕上出现一杯咖啡,一句话也没有说。

惠斌也沉默。沉默的背后暗流涌动。他翻看了她所有的微信动态,是一朵小花长在缺少阳光的阴暗之处,经受着风雨努力绽放自己的坚强,是向往美好寻找彩虹的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人有一种欲罢不能,浮想联翩的感觉。那些看似风轻云淡的文字,那些朦朦胧胧的心事,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地出现,脑海里不断地盘旋,在身体里生根,顶出小小的芽苞不断生长,不断折磨着他。

我过两天要去你们分公司。惠斌打破了沉默。

是来我们销售部吗?苔花问道。

是。惠斌补充了一句,工作上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欲盖弥彰。

你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他试探地问,你在哪个车间上班?

我去销售部吧。你定下具体时间告诉我一声。她的回复直截了当,仿佛心有灵犀。

惠斌没有想到,她会这么主动。他可以在公开场合看见苔花,道一声你好,我们都是向阳而生的人。

苔花说她现在想开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就是,问心无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惠斌心里充满了期待,栈道难修,陈仓可渡。韩信当年就是绕道而行,出其不意地进入关中。所谓峰回路转,一番波折他也可以如愿以偿。

苔花又发消息,来了请你去陈仓古道,历史的河流淹没了多少英雄豪杰。

他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我们一起追寻古人的足迹畅谈人生。屏幕上出现两个握手的表情,两只手仅仅握在一起。

惠斌按捺住激动,我到了给你发消息。他在衣柜里翻找衣服,准备好行装准备好心情,准备和苔花一起漫步,敞开心扉,倾听倾诉彼此的心声。

陈仓的天空明媚无比,冬日的阳光洒下万般柔情,惠斌坐在销售部的沙发上不时看看手机。楼道里有人走动,办公室里有人进出,大家各忙各的。惠斌收到了苔花的消息。

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为什么?我们是朋友。

我也一直把你当朋友。可是……可是……

苔花一连串的省略号,欲言又止的样子透过屏幕传过来。

我也只是出差,以后不会骚扰你的。惠斌非常失落,回复的消息有些生气。那片朦胧的苔花头像,在手机屏幕里闪着光芒,透着神秘,他想轻轻地走近,仔细观察,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他忘了是怎样走出陈仓分公司的大门,忘记苔花后面还说了什么。他只想快快地离开。

惠斌不再联系苔花,她也不再给他发消息。时间一晃,抖音就和微信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惠斌打开了苔花的朋友圈,发现空空如也,她之前发的那些小文章也不见了。他每天都翻苔花的抖音,除了生活和美食照片,还有她写的小文章,记录着孩子成长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文字简洁,文风朴实,描写细腻,没有大放厥词感人至深。许多人点赞、转发,纷纷留言,点赞和转发量过万。关注苔花的人很多,直播间除了宝妈还有男士,送花送礼物,下单买毛线买成品的人总会评价美言一番。惠斌没事就给她发消息,说我是西京人,喜欢文学创作,现在禅城工作。苔花每次是秒回消息,和原来大相径庭,判若两人。惠斌带着一丝疑虑夸赞你真漂亮,多才多艺。苔花回一张谢谢的图片。他接着问能不能发一张你的生活照片。苔花说我的抖音里就有。惠斌继续问你在禅城干什么?苔花说你猜。他说敢问芳龄。她答不告诉你。

惠斌有些疑惑,这还是以前的那个苔花吗?

惠斌考虑再三,给苔花微信发了消息,很久没有联系,你还好吧?苔花回了一句,感谢关心。他问你还在陈仓吗。她说是,后面又说一句,这几天在禅城。

惠斌问在禅城是旅游吗?

不是,我女儿在岭南上大学,我休年假过来看看路过禅城。

惠斌不问苔花也不发消息。

惠斌在抖音里提出想和苔花见面。她秒回,没有时间了,我一会去高铁站。

你是要离开吗?才认识就要走呀,不想在禅城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

人生回忆太多了,脑子里装不下。

我很孤独,看你的视频和文字有亲切感。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苔花当时没有回复,一会发过来一句,你去过祖庙没有?那有龙狮舞表演。

岭南的龙狮舞在全国大有名气,两个表演者互相配合,通过肢体动作表现出狮子坐、卧、跑、跳时的样子。来禅城这么长时间,惠斌都没有看过龙狮舞,祖庙前经常有表演的。再想到苔花有可能见一个陌生男人,他心里忽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龙狮舞还没有开始,祖庙前已经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看热闹的人群有用手机拍摄着现场,有人拿着自拍架子抢占有利位置。惠斌在人群中给苔花抖音发消息,你来不来?我已经到了。

你感受到欢快的气氛没有?如果还是孤独,就拍个视频发抖音吧。自己给自己找一点乐子,我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

看到苔花发来的消息,惠斌心里突然一阵窃喜。他又给苔花微信发消息,你什么时候离开禅城?我过两天也要去禅城。

明天的高铁。

那你现在在哪?

我在看龙狮舞。

惠斌听见主持人说龙狮舞马上开始,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锵锵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围观的人群目光都聚焦向场地中央,一高一矮一个略微壮实一个稍显瘦小的表演者身穿彩条裤,一个拿起了狮头,一个钻进狮身。他四下张望,心跳不由随着鼓点加速。

能给我发一张龙狮舞的照片不?惠斌微信问苔花。

刚刚开始。苔花发过来文字和图片,狮子四蹄离地腾空而起。

惠斌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奔跑,掠过一个个神情专注看表演和拍视频的脸庞,无法找到苔花的模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人小孩,都被舞台吸引。

苔花问你最近还好吧?

惠斌在微信上打字,我能不能看看你现在的照片?

可以。能发一张你的近照不?

为了能看见苔花此时的真实模样,惠斌想也没想就把手机镜头对准自己拍了一张发过去。

你比原来胖了一些。

你见过我吗?惠斌非常疑惑,他从来没有在朋友圈晒过自己的照片。

苔花不回消息。

你还在看龙狮舞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锣鼓声戛然而止,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忽高忽低,回荡在纪念馆。惠斌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在龙狮舞现场,发过去的照片有表演者的身影。苔花一定看见了,但她怎么知道我比原来胖了?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他已早生华发,大腹便便,没有了原来的温文尔雅。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呀?

笛子的曲调悠长、婉转,继续飘荡在惠斌的耳边。

我走了。苔花终于发过来一条消息。我离婚了。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

咚,一声重重的鼓声落了下来,咚咚咚地跟随了无数的锣鼓声,万马奔腾一样,雷鸣电闪一般,密集地响彻起来,龙狮舞的表演到了高潮。

惠斌退出热闹的现场,打开抖音,看着苔花主页上那成千上万的点赞,想起了袁枚的那首《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给苔花微信发了一条消息: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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