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的人群过了检票口,都急匆匆地涌向站台。燕子背着双肩包,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推着行李箱,一路小跑来到站台上。七月,暮色中的站台瞬间站满了人。燕子放下孩子,望向长长的轨道,一列绿皮火车远远地呼啸而来,渐行渐缓,最后终于“哧”的一声停住,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停下来歇气,发出一声放松的喘息。
站台上排好的队列轰然大乱,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孩子被一只大皮箱撞倒了,燕子慌忙抱起来,又迅速换到右臂,抬腿挤上踏板,弯腰,单手提起行李箱侧身往车门内塞,动作一气呵成。上了车放好行李,燕子才细看孩子的额头,三道鲜红的血痕,像三条虫子爬在孩子柔嫩的皮肤上,异常刺眼。小家伙被撞倒时没哭,爬起来时还朝自己笑了一下,极像他爸爸。坚硬的路面磕破了孩子的额头,也磕破了燕子心中五味杂陈的回忆,这种绿皮火车,搭载她一次又一次西行,每一次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第一次是新婚半年后,秦峰在电话那头说,亲爱的,你来吧,来看戈壁滩上孤烟直落日圆,长长的驼队、顽强的红柳和骆驼草;来看我们斗志昂扬的军营生活、战士们的奋勇争先;看军营一排排笔挺的白杨树,营房旁边河水清澈缓缓的流淌,河里的红石子像满天星,更像红宝石一样……燕子听了好些天都没睡好,梦中都在朝那座大西北戈壁滩上的军营方向飞,好像自己真成了一只飞越万水千山的燕子。坐上班车到了省城,换乘公交,在火车站排着弯弯曲曲的队伍,总算买到了一张西去的车票。那时候没有手机,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买了一本杂志,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找的却全是零钱。燕子接过钱细数一遍,又数一遍,还是九十七元。你少找了一元。她对报刊亭内的老板说。不可能。老板接过钱去,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压着,娴熟地翻数。柜台上一排高高的矿泉水隐隐约约遮挡着视线。果然少了一张,老板说,拿起柜台上的一元钱添上递回来。这个动作看清楚了的,燕子也就没有再数,接过钱装进口袋里。开始检票了,燕子排队站在队伍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元钱分明事先就放在柜台上的,似乎知道要给她补一元钱一样。再摸摸口袋,钱比刚才薄了许多,她明白自己受骗了。
孩子早己忘了头上的伤疤,在过道上跑来跑去,他这是第一次坐火车,这得是多兴奋新奇啊。乐乐,该休息了。燕子拉过孩子,把他按到铺上去。列车咣当咣当地运行,夜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不时闪过点点光亮。才一会儿,乐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脸色特别难看,用手痛苦地捂着嘴巴,嘴里吐出许多污物,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她慌忙把孩子的头移到铺外,用手拍着孩子后背。以后少吃点冷饮,上车前又是炸鸡腿又是冰淇淋,说了不听,哭着闹着要。乐乐哇哇地吐完了倒舒畅了,她掏出纸巾给他擦嘴巴,又倒了一杯温水让他漱了口。孩子一会就进入了梦乡,燕子终于静下心来,听着车轮发出的声音,脑子愈发清醒,没有一丁点儿睡意。
山一程,水一程,祖国真是幅员辽阔啊!这是燕子第一次坐火车西行时真正感受到的。火车沿着陇海线到达乌鲁木齐,她又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了伊宁,然后转乘班车到了昭苏。路况不好,一路颠簸。燕子隔着车窗本想好好看看秦峰口中的果子沟旖旎的风光,狭长蜿蜒的山谷,长势茂密的树林,漫山遍野缀满的红宝石一样的野果……但是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总感觉浑身没劲,车内闷热得很,中途休息时站在餐厅外看旅客们狼吞虎咽,任塞外的风吹拂着,倒底清爽了不少。那会儿,大漠斜阳把她的影子和思绪都拉得老长。
秦峰的工作地点经常变动,绕着天山和昆仑山,后来固定在通向阿里地区的那一段公路上。那年厂里搞买断工龄,秦峰在电话里说,两地相距实在太遥远了,要不你也买断了来随军,燕子一口就回绝了。我才参加工作几年,买断工龄不划算,更主要的是没有工作了活得多没劲,再说以后有了孩子能都指望着你那点工资过日子呀?那不成。厂里有好些人是买断工龄的,四车间原来的统计员快到退休年龄了,权衡利弊,最后写了申请办理了离厂手续。空缺出来的职位,人事科决定进行内招调整,通过报名考试竞争上岗,她和杨梅成绩并列第一都成了车间统计员。从一线调到二线,操作岗变成了管理岗,工作比较清闲,只是月底时才忙上几天。杨梅比燕子大几岁,听说爱人在总厂是个什么领导,她得接送孩子上下学,因此经常迟到早退。那时候燕子刚成家还没有孩子,偶尔车间需要统计人员加班,她就主动替下杨梅,两人关系倒因此好得跟亲姐妹似的。燕子不爱说话,喜欢看书,有空就坐在办公桌前自学,后来顺利考取了助理统计师资格证书。她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当然也非常盼望每年一次的探亲旅行。
第二年去探亲时,燕子选择县城的火车站出行。经停的普快,站台上人不多,三三两两,虽然不用排队,但没有卧铺,软卧又太贵,她只能买无座的车票。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停下时,列车门却打不开,车厢里塞满了人,跟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满满当当的。火车只停留短短的几分钟,站台上的旅客和工作人员都很着急。列车员好不容易才把车门打开一条小缝,踏板上的盖板却不能取掉。地面距车厢的高度少说也有半米,有人一蹁腿就上去了,惹得一旁穿裙子的女人着急着慌。燕子穿的牛仔裤,先把箱子侧着塞进门缝,随即一把抓住扶手,蓄力发狠,一抬腿也跨上去了,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上了诺亚方舟,远离了各种艰难困苦,即将驶向幸福的彼岸。然而等待她的,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是站在厕所门口的寸步难移,不时有人要上厕所,她就艰难地侧着身让出一点儿缝隙来,尴尬地站在门外,跟个等待打扫厕所卫生的大妈似的。困境不只是挪不动身,汗味、尿液味、伙同方便面味儿一阵又一阵前赴后继地钻进鼻腔里,浓得化不开,堵住了呼吸道似的窒息……再也没有比那一次更为拥挤的车厢了,燕子后来回想,感觉自己当时都站成了戈壁滩上的白杨,不,站成了一个活体的雕塑。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过道里穿梭的脚步声吵醒了孩子。用过早餐,燕子和对面下铺的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看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使劲扳倒车厢过道可以收放的凳子,松开双手好奇地看着凳子自动弹回,然后冲她扮鬼脸。
老太太是个健谈人儿,她说她已经退休,刚从口内老家探亲回来,还要顺路去某个城市访友。燕子想一下,笑着说,我去戈壁滩上看白杨。老太太好像听懂吧,有些感慨开了,说她原本在老家的,老伴当兵去了大西北,她就跟了过去,成那儿人了。她说话的语速似乎比常人要快。读书时课本上有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学过的,到了大西北就更喜欢看白杨了,它们的叶片儿在微风中摇曳得沙沙作响,在阳光照射下鱼鳞似的闪烁银光,它们昂昂地朝天上长的样儿特别精神,真的跟哨兵一样。老太太收回悠远的目光和神情,突然来一句一个人带娃真是不容易呀。她把那个“呀”字音拉得老长,这话像是对燕子说的,又像在说她自己。
燕子坐在过道的凳子上,双手托腮,眼睛盯着孩子在过道里跑来跑去的身影。她嘴上回答着老人,心里却突然冒出舒婷的诗句:“你有你的铜树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霜、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岗、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窗外,农家的院落和树木一闪而过,一片片的农田展现在眼前。火车早已经穿过秦岭,村庄零星散落,明显没有关中平原那么集中。燕子和孩子一起趴在窗前看戈壁滩上似乎没有变化的风景。
列车又靠站后老太太下车“访友”去了,上来一个年轻姑娘,一会儿从硬座车厢走过来一个男青年,两个人亲密地坐在一起。燕子猜想他俩是故意只买一张卧铺票的。她以前和秦峰骑着自行车去唐昭陵,就想办法不买门票,从崎岖的小路爬上山去,站在高高的顶端一起俯视着家乡一望无际的果园。他们还一起游玩过王宝钏的寒窑,感受那凄美缠绵的爱情故事;一起漫步在古城南郊的大雁塔、春晓园,遥想盛唐时期的繁华景象;一起狂奔在咸阳的五陵路上,听秦峰在茂陵给她讲刘彻金屋藏娇的儿女情长、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壮志豪情。
后来秦峰入伍离开了故土,离开她,回来探亲后的别离每一次又都是在春寒料峭时,过年的气息还没有散尽,她逐渐习惯了独看花开、树木萌发新绿。前些年她每一次去军营,都选择夏天,带几件裙装,坐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再坐汽车,穿上不同颜色不同材质和款式的裙子在秦峰面前欢快地旋转。直到他又去了更远的地方,她怀了孩子,就再也未休过探亲假,再也没有机会在秦峰面前穿裙子了,没有机会把自己青春的、美丽的一面展现在心爱的人儿面前。
后来向阳机械厂实行全员竞聘上岗,四车间的统计员定员一人。燕子信心满满,论学历,论工作态度,业务能力,她是最佳人选。结果却出乎意料,杨梅胜出。燕子据理力争,我这几年都没有休过探亲假,以后也可以少休或不休探亲假,不影响工作。车间主任听她站着说完心中的疑惑和不满后,拉她坐在沙发上。燕子啊,他停顿了一下说,你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你是我们四车间吃苦耐劳和敬业爱岗的楷模,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其中的一些奥妙和道理……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继续说,再说了,你到车间上班,天车工人多,休假也好安排,我也是反复比较和考虑过的,大家都不容易呀……
燕子明白主任的难处,厂子里人多事杂,各种关系微妙。燕子收拾好东西离开车间办公室那张曾属于自己的工作桌,在女工休息室里打开更衣柜,脱下白衬衣,换上蓝色工作服,头戴帆布帽,穿着防静电的劳保鞋,扶着天车梯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了上去,俯视车间里旋转的机器和忙碌的人群,吊着工件在厂房里来回穿梭,落钩,起钩,翻活,转动,几吨重的钢板被轻轻提起放下。孩子小时,家里老人帮忙在乡下带着,燕子每周回去一次,后来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才接到了城里。上白班时早早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最后一个接回来,上夜班时婆婆每周一下午赶过来照顾孩子,有时地里农活忙,婆婆和燕子娘就你来两天我来两天的轮流对付。燕子为此又找到主任,她想上个长白班,可以更好地照顾孩子。主任思考了一下叫来生产调度和天车班长。生产车间大多是两班倒,早八点到晚六点,中午回家吃饭休息;中班晚上六点工作到凌晨一点,每天补助八元钱;有一个特殊工序必须三班倒,后半夜一点开始上到早晨八点,每天补助十二元。工友们都接受中班,每天晚睡一会儿可以晚起,还有补助。大夜伤人,正常人睡觉的时候工作,下了班该睡觉时家属院里卖小吃的、打篮球的、练太极拳的、小孩子玩耍追逐嬉闹的,很难调整适应生物钟,谁也不愿意上大夜班,因此就是所有人循环,一人一周,轮到谁是谁。
你的情况很特殊,从来也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工作又任劳任怨,踏踏实实,一个人带着孩子,确实存在困难,按道理是应该照顾的。主任他们商量了一下,问题迎刃而解。燕子上了一个月的正常班。天车组里多是女工,孩子有大有小,有踏踏实实工作的人,也有耍奸溜滑不好好干活的人不合理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就提出了意见,明里暗里发牢骚找领导,含沙射影。为什么要照顾燕子?有人理解劝说,燕子是军属,应该照顾一下。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无中生有,人家年轻有本事,和领导关系好。主任面带难色找到燕子,你去找找经理或者工会出面,兴许事情就好办多了。燕子带着哭腔和秦峰说起,长白班繁忙,每个月少领二百多元的夜班补助,我就是想孩子有父母陪着。秦峰电话里安慰半天,又趁机提出让燕子辞职办理随军的事情,我们家属院在乌鲁木齐,我可以申请分到两室一厅的房子。燕子愣了一下,没有工作怎么行,家里经济压力太大,精神上会空虚的。她有时候羡慕别人朝朝暮暮,但真要让她放弃工作,又不舍得了。擦干眼泪,她跑去主任办公室里。我可以上一周白班一周大夜,这样晚上可以多陪会儿孩子,其他人轮着和我循环,等于几个月才上一周大夜,看看还有谁有意见!
向阳机械厂是国营企业,对于职工的休假规定严格按照劳动法执行。工休间歇,一帮女工叽叽喳喳不停讨论,今年开始实行带薪休假制度,大家都实在激动和期盼。按照规定,可以享受十天的假期,加上周末,可以连续休假十四天,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秦峰。秦峰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好呀,你可以带着孩子去华东看看上海东方明珠、杭州西湖、姑苏城外、小桥流水,还可以去三亚感受阳光沙滩,踏海海边感受热带风情。燕子说不,我就老想着去青藏高原,呼吸那里的空气,仰望那里的蓝天白云,看营房的一排排白杨,跟你一起漫步在小河边。秦峰在那头停顿了一下不作响应。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像燕子掠过水面颤动起一圈波纹,由小到大向外扩散慢慢地消失,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她明白他其实并不怎么盼望她去,他驻守在高海拔地区,不通火车,山路崎岖,道阻且长。他担心她长途跋涉,高原缺氧,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三番五次折腾,来去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秦峰岔开了话题。家里最近热不热?你的皮肤被蚊子咬后容易红肿,有没有‘风油精,记得买瓶备用,老家院子的杏树今年挂果多不多?杏快黄了吧?
上周末和孩子回去,院子里的杏树高处有黄的,我踩着板凳也够不着,街上早都有卖的了。燕子拿着手机,客厅播放动画片,孩子正看得津津有味。今年不是很热……她继续做他的“工作”,你那里的白杨树叶片儿长齐了吧?风吹过沙沙沙窣窣窣的可好听可精神了,我就想看看它们噌噌往上长的精气神儿,想夏天里可以穿裙子站营房外的小河边让你看个够……燕子在电话这头的感觉,像谈恋爱时常常莫明的就羞红了脸。
夜幕降临,车厢里亮起了灯。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爸爸那儿呀?孩子这是第一次去军营,想象不出路程到底有多遥远。坐完这趟车中转,再坐一天火车,然后坐几个小时的汽车,然后再倒车,再然后……她不想再说了。孩子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疤痕,红色的血迹变成了紫色。燕子心疼地抚摸着孩子,快睡吧。她翻看着秦峰以前发给自己的短信:明天要降温了,多穿件衣服;西瓜上市了,你和儿子买点,别委屈自己;我们换厨师了,不过没有你做的面食好吃;我发工资了,给你买件衣服吧;好想牵你的手走在秦川故土上,想看你穿裙子的样子……燕子觉得鼻子一酸。夜晚的火车安静了许多,露出来些许的凄清景象。
早晨的广播里开始提醒旅客到达终点站。燕子和孩子下车换乘,踏上了去往喀什的双层列车。孩子好奇地跑到楼梯口,在过道里跑来跑去,沿着台阶一会儿跑到上层,一会儿跑到下层,眼睛盯着车里的少数民族问她,妈妈,他们是不是外国人?爸爸部队有这样的外国人没有?对面铺上的小伙子冷眼看了看母子俩,提着个暖壶走向供水处。
燕子叮嘱孩子别在楼梯上跑,小心摔下来,就在过道上玩儿。孩子闪着狡黠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嗯,显得分外听话乖觉。手机响了,秦峰说他刚刚带队外出执行任务,马上要进入没有通讯信号的地方了,他已经为她们娘儿俩联系好了接站的车辆,接着就发了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过来。燕子挂断电话后心里有些不快和失落,大约是起了埋怨的,唉,路途太漫长了,坐车都把人激情坐成灰灰的了。她闭了会眼睛又无奈地睁开,躺在铺上出神地望着中铺底板,任由孩子跑来跑去的也没注意,孩子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车厢的那一端。时间停止了一样,燕子许久都在呆呆地出神,她终于坐了起来,喊了一声孩子的名字,站在过道里两头望,哪里还有孩子的踪影。她有些心慌,大声地叫着乐乐!乐乐!燕子跑到车厢这头,又跑到车厢那头,还是没有发现孩子。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正有些喘不过气来,听见楼梯的另一角有孩子的哭声,忙奔过去,孩子坐在楼梯上一脸无助的神情。燕子拉着孩子回到铺上,别再乱跑了,万一找不到我就在原地等着,妈妈一定会去找你的。我知道,刚才我就一直坐在那儿等。她问孩子刚才你害怕了吗?有一点怕,孩子破涕为笑,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找我的,妈妈我还记着你的电话号码哩,要是找不到你,我就求助叔叔阿姨给你打电话。
电话号码,手机。燕子回过神来,她在铺上找了一回,手机不见了,就在她刚刚找孩子的时候。燕子叹了口气,坐在铺上没有出声。
小伙子提着开水回来,知道燕子丢了手机。你把电话号码说一下,我拔过去。孩子清楚地说出一串数字,小伙子按了拔通键,传来电脑冰冷的声音:你所呼叫的用户已经关机。关机了,你也别难过,蚀财免灾。小伙子安慰她说。
燕子背转过身,用手捋了捋头发。我爱人现在在没有信号的地方执行任务,刚刚才给发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保持手机畅通,他和我说好在库地见面的,没法联系了。她拉过孩子,来,跟妈妈睡一会儿。孩子顺从地躺在铺上,静静地依着卧铺靠背,额头上紫色的疤痕更加突出,坚硬成形。燕子有些伤感地闭上眼睛,用手挡住了脸部,只能到了那儿再想其他办法。
小伙子又按了一次重拔键。可恶!他愤然站了起来,往过道那头去了。一会儿列车上广播开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列车上有一位军嫂带着一个小孩去往边陲军营探亲,不巧丈夫正外出执行任务,他俩约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见面,现在她的手机却丟了,无法和丈夫取得联系,希望捡到手机的旅客能及时归还,让她们一家三口能顺利团聚。
播音员富有磁性的声音重复响起,燕子眼里起了一层薄雾。
小伙子回到车厢里来,对她似笑非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当兵的,我女朋友结婚了,但新郎不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嫂子,看到你我原谅了她,突然就理解了她的选择,我能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期待。
刚过一会儿,一个小姑娘送来了手机。阿姨,有一个叔叔让我把手机给你,他说他以后再也不捡别人的手机了。燕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小伙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小伙子和孩子熟络起来,一起玩游戏,一起发出欢快的笑声。燕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觉得火车似乎也加速了一样,时间好像快了许多。晚饭后一会儿功夫,天色暗了下来,孩子很快就睡着了。燕子拉着孩子的小手,一丝睡意缠绕到大脑上来,她看见秦峰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站在她面前……
孩子起得老早,在过道的椅子上跟小伙子扳手腕。燕子开始收拾行李。嫂子,离下车还早着呢,库地海拔三千多米,是新藏线上的第一个达坂,再往上就没有通讯信号了,只能打卫星电话。我以前的女朋友就受不了没有信号的日子。小伙子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没电,靠柴油机发电,你现在想象不到没有正常供电的日子。不过你去了就会喜欢那地方,山上的雪水溶化后往下直淌,可以在水中找到玉石,绿色的墨玉。燕子对小伙子报以微微一笑,这些她都知道,听秦峰说过的,他以前就去那儿执行过任务。他还告诉过她,库地在维语中的意思就是猴子翻不过去的山,达坂就是一个个高海拔的山口,有一群人在保障它们之间的畅通无阻。
火车中午到达喀什,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叶城。这儿是国道219线的起点,新藏线从这里开始穿越昆仑山、藏北高原、阿里地区,经过日喀则到达拉萨,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燕子电话联系到了司机。司机穿着军装,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汽车行驶在宽阔的路面,孩子睁着眼睛新奇而又激动地看着毛驴拉板车、戴着帽子和围着头巾的维族男女。下午的阳光热烈地照耀着面积越来越大的戈壁滩,荒漠上一团一团的骆驼草贴着地面,呈现出一点点黑绿色。汽车驶过平缓的一段路程开始进山了,不停地转弯,车后扬起一片尘土。孩子激动地问,爸爸那儿有卖冰激凌的吗?司机听了哈哈大笑。孩子渐渐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到。司机说你看见路边上的数字没有?孩子认识阿拉伯数字,大声说九十。司机告诉孩子,那是里程碑,咱们从新藏线的零公里开始坐车,现在已走到九十公里处,这一、二、三 的小石柱是百米桩,数到九就变成九十一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在汽车的摇晃中数数,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燕子轻轻抚摸着孩子额头,几条细细的疤痕快要脱落,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来,露出的新生肌肤洁净鲜红,嫩生生的。燕子虚闭着眼睛忍受颠簸,恍惚中路边开始有高大的白杨站成两排迎来送往,又有扑面而来张开臂膀的感觉……她头靠着车窗想好好地睡一觉,隐隐约约中听见秦峰说,我能从海拔五千米的山上提前下来,是团首长特批的,有三天假期。她看见秦峰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儿子的手欢跳起来,边跳边唱起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越笑心里越激动,泪花儿都奔涌出眼眶来了,便再也忍不住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秦峰喃喃地说: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此文发表在《解放军文艺》2024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