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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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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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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凶巴巴的胡老师

小学一至三年级,我读书的学校比较简陋。那时候村里并没有建单独的学校,只有一个村委大院。后来村委大院就改成了学校。

学校自西向东并排着三间平房,分别是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的教室。每个年级就一个班。每个班里大约一二十个学生。我们班一共有17个学生,都是本村孩子。

学校里一共三位老师。一个老师带一个班。

教我们班的是胡老师。

她很年轻,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清瘦的脸上线条硬朗。她双眉常蹙,目光锐利,薄薄的嘴唇抿起来时自带着一股子坚毅。她讲课时声音尖而亮。她训人时,闻训者胆战心惊。

1

胡老师很严厉。班里平时不遵纪律的,免不了被打屁股,被打手心,被罚站着听课,最轻也得是被劈头盖脸地训一顿。不过有一说一,这些来自老陈家、老朱家、老王家、老刘家的村里娃没一个被冤罚的。

当年班里有个很爱调皮捣蛋的男同学,不光纪律不好,写起作业来也是经常偷工减料。日常作业不是“忘在家里”就是“丢了”。假期作业更是每次都搞得很离谱。

有一次胡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是练字,要练满一个田字格本。那家伙“聪明”得,他只把前两页和后两页写上字,中间那一二十页全画上圆圈来应付。

这伎俩很快被老师识破。胡老师先是对他一通猛批,又打了一顿屁股,接着找到那学生家里跟他父母仔细攀谈了一番。最后,他父母又对他一通猛批,又打了一顿屁股。

当局者痛,旁观者惊。此番“杀鸡儆猴”之后,班里的作业质量直线上升。

胡老师很严厉。听写时错字多的同学,会被打手心,其中就有我。我们排着队,每个人被打一下竹板。“啪!”得一响清脆之后,手心上火辣辣、刺麻麻的一阵痛感自掌心迅速冲到指尖。

胡老师很严厉。幼时的我懵懂无知,也干了一些调皮勾当。一天,我们几个在村里人家屋后的墙上,拿着老师的粉笔给同学写绰号。尽管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个个张牙舞爪,尽显嚣张。

后来那同学找老师告状。胡老师罚我们给同学道歉,又罚我们把墙上的字都擦掉。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天的傍晚,村里的空气瑟瑟得发冷,烟囱处缕缕炊烟徐徐在攀升。我们几个抬着水桶,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去墙上的字迹。那水泥墙体上的字迹,粗糙不平,一遍擦不去,又重复擦了许多遍。

水是凉的。抹布是凉的。手也是凉的。手冻得通红。五指冻得生疼,竟生出了类似被竹板打过的感觉,都是辣辣的、麻麻的。这寒冷刺骨的记忆,刺到了我的神经,刺到了我心里,让我朦胧地意识到“尊重别人”是一件要紧的事,一件很要紧的事。

2

因着胡老师的严厉,大家在考试时是不敢抄题的。但是去隔壁村时就会不一样。有一次出去参加一次不知道是什么类别的考试,由外边来的老师监考。我有两个同学把俩人考试的桌子腿用铁丝捆绑在一起,以示肝胆相照,互帮互助的决心。

尽管后来被监考老师强行拆开,尽管回校后被胡老师打屁股,罚站,这“勇猛”的壮举,依然让幼时的我对他们“心生敬意”,毕竟他们做了我敢想不敢为之事。我的老师这么严厉,那些“胡作非为”的念头,于我只是敢想不敢为。

因着教室空间狭小的缘故,我们偶尔在学校大院里进行考试。每个人在自己的板凳前答题。大院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沙子,大家要么坐在地上,要么蹲着,要么单膝跪或双膝跪。怎么个姿势随你。

测试题是经胡老师手写的。她手写第一份试卷,再印出来多份,每人发一张。因为是她亲笔的缘故,我觉得一撇一捺都很矫健,一字一行都透着威严。

户外考试的日子,总是不冷不热的天气。卷子上的题很多是解不出来的。一双眼睛总想左顾右盼。偶尔假装不经意间抬眼,总能发现胡老师在威严地盯着每一个角落。凝神,思索。可终是徒劳。这困境,于当时的我而言,似是人生最大的难事。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沙地上,一粒一粒都是被照拂过的温柔。沙子在指缝间时而溜走,时而又被机械地抓回来,再溜走,再被抓回来。微风时不时拨弄着小女生的头发。空气里,一片忙碌的安静。

这些,无人在意。

有那么一瞬,我沮丧地抬头,看见树叶在微微晃动,天空蓝得又清澈又深邃。都安安静静的,都无忧无虑的,都不用思考。

后来,我认真地琢磨:事到如今,不如把试卷签名写成别人的吧?这样就算考不好,就算挨揍,老师也揍不着自己。于是,我谨慎地挑选了“背锅”同学的名字——一个学习很好的男同学。女同学我下不去手。

不过,最终悬崖勒马了。因为后来我想到了东窗事发,想到了胡老师威严的面孔。这荒唐的念头顿时在脑海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3

胡老师的严厉不光在学校里。学不好的娃当天放学后甭想回自己家,得去她家“开小灶”。那是多头疼的一件事啊。自是没人想去。但实际上,几乎每一个学生都去过的,也包括我。

三十年的光阴已然过去,可数次“开小灶”的经历,却让我对胡老师家的院子记忆犹新,就像一幅小画定格在那里。记忆里,她家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树下是她家的西屋——当厨房用的。那厨房的窗户是向东开着的,正对着院子,嗯,主要是正对着院子里趴在小板凳前,不幸成为“重点补习对象”的我们。

傍晚时分,她站在窗前,一边熟练地驾驭着锅铲,一边用双眼威严地扫视着院里。

写到这里,我想起前两天闺女班里一个孩子在作文里的“童言无忌”:“老师缓缓走进教室,像盯着猎物一样,用一双眼睛狠狠巡视着每一个人……”。他们老师是否有一双寻找猎物的眼睛,我无缘知晓。但是在胡老师的扫视下,我们浑身充满了成为猎物的警觉。

威压之下,难出勇夫。

大家一人趴一个板凳前,乖怂地做着必须重做一遍的题目,希望赶在天黑前写完,唯恐被“升级”到老师家张灯后的堂屋里,成为“更重点”的补习对象。

此刻,唯一能信步闲庭者,是老师家大约两三岁的儿子。那孩子圆溜溜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白净的脸蛋,又大又亮的眼睛,甚是可爱。

他奶乎乎地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沿着我们分布的路线转完一遍后,又站立不动。我们有时悄悄抬起头瞄他。发现他也正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小小的他自是不懂,平时在村里上蹿下跳,笑傲江湖的哥哥姐姐,此刻为何蹙着眉头,神情严肃。

突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香的味道,那是妈妈把饭做好了。他刚好也饿了。于是,他又迈开奶乎乎的小腿,跑到厨房去找妈妈了。

我们也闻到了厨房里传来的香味。胡老师有时候做葱花炒鸡蛋,有时候炒土豆丝儿,有时候做鱼……。

她做好饭就从厨房里端出来,穿过院子,送到堂屋里去。

准备好晚饭后,她开始逐个检查大家的功课。“过关”的就麻溜背上书包回家了,“没过关”的“升级”到堂屋里,听她讲解,直到弄明白为止。

她有时拿出来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给晚走的学生,有时有时用炒好的菜卷个煎饼。我们说啥都不要,说啥都不吃,很能坚持,很有骨气。其实,一半摄于她平日的威严,另一半碍于自身难言的羞怯。

等到从她家一出来,就背着书包一溜烟跑回家,进门就扯开嗓子喊:“妈!我饿啦!我要吃炒鸡蛋,土豆丝儿,还有鱼……”。

4

胡老师的严厉在这周边几个村也算是出名的。

逢年过节,隔壁村亲戚家来串门。男人们在堂内酒桌前聊赚钱的营生。女人们在院里聊村里村外的家长里短。孩子们在门外胡同疯玩,玩累了就倚在墙根,脑袋对着脑袋聊自个儿学校,其实主要是聊自个儿老师,聊各自那老师有多凶多严厉。

话匣子打开之后,两眼越聊越冒光。谁家老师厉害一点,凶一点,凶“料”故事多一点,谁就在聊天中成为了被关注、被倾听的主角。似乎在老师手底下经历的那些“苦难”,此刻都成了炫耀的资本,桩桩件件都披上了荣光。每次看到小伙伴们惊叹的目光和张大的嘴巴,我心底都升腾起阵阵慰藉,荡漾着丝丝不着痕迹的得意。

我凶巴巴的胡老师似乎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老师,让我惧怕,也让我骄傲。

但我说不清楚是因为她懂得知识比我们多,还是因为她很凶很严厉把我们震慑。又或许都不是。

有时候她好像也会被欺负,却没有狠狠地还击。

记忆里,曾看见一个恶言相向的胖女人跟她在街上相遇。那场面似是冤家路窄。我不清楚她们之间的恩怨,但见那女人指桑骂槐地说着贬低人的乡间粗野话。虽不指名道姓,但我也知道那女人言语间攻击的是领着小儿子迎面走来的胡老师。

我想这女人死定了。但胡老师没跟她多言语。她只是转过头柔和地对懵懂的小儿子说:“阿杰,不怕,咱不学骂人哈。”然后领着孩子淡然地走了。留下那女人独自骂骂咧咧又无计可施,仔细看来,竟是一脸嫉恨。

原来有时候,胡老师也不是那么凶的。

5

夏日的雨来得迅猛又热烈,一遍一遍清洗着这个角落里的小村庄,也清洗着人们的喜怒哀乐。

雨水洗净了一排一排的房子,洗净了院里盛放的石榴、月季,洗净了门前的杨树,洗净了屋前瓦下匍匐纠缠的杂草,洗净了天空,洗净了月亮,连风都被洗净了。

独独没有洗净的,是脚下的路。一条一条小土路,在屋前屋后,浑身裹满雨后附加的泥泞。走的人越多,路越泥泞。

小时候,我总怕上学迟到。每天早晨,刚七点钟就背上母亲手缝的斜挎布包去学校。每次去的时候学校都还不开门,我经常在大门口前等半天,才会有人来开锁。

雨后的一天清晨,我又早早地在泥泞的胡同里往学校走。准确的说,那不是走,那是跋涉,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没一会儿,鞋子就脏了,脚丫也脏了。而且每走一步,每一抬脚、落脚之间,就会有大大小小的泥点溅身后的裙子上。真是苦不堪言。

刚出了胡同,胡老师竟然出现了。她也正往学校走。因着平日里她的严厉,班里同学都怕与她“狭路相逢”,我也一样。此刻,清晨的村庄尚睡意惺忪,除了我这个十分积极去学校的学生,和她这个十分积极去学校的老师,这大街上连个旁的路人都还没有出现。我带着这一身的狼狈,十分不自在地出现在了胡老师面前。

“这泥都溅身上去了,来,我背你。”依旧是尖而亮的声音,依旧是威严的语调。

我忘了一路上我们说了什么,忘了怎么到的学校,忘了怎么从老师背上下来,忘了怎么进的教室,忘了那一天的心情。

我只记得自己趴在老师背上,因着拘谨没有将手臂环绕在老师的脖颈。我将双手轻抚在老师的肩上。她的头发蓬松而清爽。她的衣服也是清清爽爽的味道。她的背脊很单薄又似乎很有力。

我很怕自己满是泥巴的鞋子弄脏了她干净的衣服。

6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三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家里大人跟我们说,我们得去邻村上四年级和五年级,因为我们现在读的学校只教到三年级。

班里消息灵通的一位男同学得意地跟我们说,邻村学校建设得很正规,那是政府专门花钱建的小学,有好几排教室,有很多老师,有很大的操场,还有篮球架。

“再也不用被胡老师管着喽!以后有好日子过喽!”男同学越说越兴奋,颇有些得意忘形,也不管什么遵不遵学习纪律了。其他同学看着他那得意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这场面被教室外的胡老师碰了个正着。

她严厉地训了那男同学:“这马上期末了,你不好好复习,一天天来学校难道就是拉呱的?!这还木毕业呢,你在这一天,我就得管你一天!”

她凶巴巴地训完。转身出了教室。

大家都低着头,教室里一片沉寂。

后来,有眼尖的同学说,那天胡老师的眼睛湿了。

7

光阴如白驹过隙。

后来,我们这17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了新的小学,又上了初中、高中,还有人考上了大学。胡老师渐渐地被我们遗忘在日渐忙碌的时光里。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收拾房间,翻出自己学生时期得过的一摞奖状,颇为自豪地欣赏起来。我欣赏奖状上我的名字,欣赏我获得的荣誉名称,还有右下方的落款盖章。这些都是我通过自己努力学习得来的,都是最纯净的荣誉,我很是珍惜。

突然,一张长得似乎不太一样的奖状引起了我的注意。

乍一看,也说不上来它哪里不一样,可再仔细对比,发现它没有落款处的盖章。其他奖状都有盖章。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它是我得过的最早的一张奖状。

我很是不解。

母亲说:“你忘啦?这不是胡老师发给你的吗?”

后来,在母亲的解说下,我才恍然大悟,慢慢拼凑起一段被自己遗忘的记忆。我模糊地记起来一些,恍惚中似乎我觉得自己那次考的成绩还不错,可是学校没有给我发奖状。刚上二年级的我不懂这些奖状只发给成绩前几名的学生。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未来之星”、“数学之星”、“语文之星”之类的旁的安慰奖励。

懵懂无知的我有着追求荣誉和优秀的初始本能。我鼓起勇气,一本正经地去报告老师,报告她还没给我发奖状。

我那平日里凶巴巴的胡老师,这次没有凶巴巴地训斥。她并没有讲明是因为我考的成绩不够好,所以不够资格得奖状。她单独找了一张空白奖状,写上我的名字和奖励的名称,然后发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奖状。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缘由,却从此多了一份自己是认真读书的好学生的自觉和自信。

8

长大后才知道,胡老师虽然教过我们三年小学,但是她并没有很高的学历,也不是正式在编的教师。村里那所学校没几年就关闭了。此后,她也没再从事教学。

往事在桩桩件件中抽丝剥茧,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鲜明。当年只道她是“严师”,如今看来更像是“虎妈”。她教过的学生不多,但却投入了最深的感情和最真的关爱。后来经历过的每一个老师都比她有学识,有能力,有涵养。我同样尊敬他们,爱戴他们,却鲜少在敬畏、感慨、感激、惭愧、嬉笑等复杂的回忆中湿润眼眶。

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桃李。她是我五味杂陈的感念。

“喂?我腔调这么凶,你听听我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又尖又亮。

今天才恍然发现:原来这声音里从来不只有严厉,明明还有珍视和期盼啊。

胡老师,我们都长大了,懂事了,再也不会听到你的声音就赶紧躲着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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