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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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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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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羽”计划+苹果园+乐韫


谢兰生于一九八七年,在她出生那一年,别说农村老太太了,就是农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也没有去过省城,但是谢兰奶奶张玉梅去过省城太原好几次。张玉梅不是文化人,也不是什么公职人员,只是一个在田地里辛苦了一辈子的庄稼人。

每年小麦夏收和玉米大豆秋收之后,庄稼卖了点钱,是张玉梅上省城的时间。提前蒸好馍馍,一部分当作路上的干粮,一部分留给一家子吃,毕竟上太原,路上一来回得两三天。张玉梅上太原,不为别的,为的是自己的儿子。

她的大儿子榜来十五岁出去参军,音讯全无,那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不知道牺牲在了哪里,就像一颗灰尘落到了黄土里,再无踪影。谢老太刚开始几年不知道哭了多少回,那时她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田间地头哭,锅台灶间也哭,哭了几年依旧丝毫没有儿子的音讯,慢慢就把这件事搁下来了。再着手找儿子,她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了,有一年,她生病了,去药店抓了两服药,回到家在砂锅煮了药,包药的报纸放在一边,她无意间看到报纸中间有寻人启事,窄窄的几行字,连豆腐块也算不上,可能几粒黄豆大小的地方,寻找几十年前在战争中失去的亲人,几乎和谢家的情况差不多。

谢老太是识字的,他们那个年代山西几乎没有文盲,都送到识字班认了几天字。已经熄灭了几十年的火焰此时又重新被点燃了,年纪大了,她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想念老大,老大从小就懂事,家里田里样样都会干,有一年麦子成熟了,老大不让她去割麦,那块地里老有狼出没,曾经叼走了一个小孩,他和谢老太说,那也就二亩地,他一个人一天就能割完,真来狼了,他年轻人跑得快就跑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哪能跑得过狼呢。有一次榜来着急忙慌跑回来了,腿上有拳头大一块鲜红的血印,谢老太问他是不是遇到狼了,他说镰刀不小心勾到腿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时时梦到榜来,还是十几岁的样子,脸晒得黝黑,一顿饭能吃五个馍。谢老太决定也在报纸上登一下寻人信息,可是村里哪有人在上面登过啊,问人也问不着。她打算带着钱亲自按着报纸上的地址去到太原,找到报社的地址。

谢家在山西最南边,南挨着黄河,如果坐火车,要翻越中条山才能到火车站。谢老太说走就走,全家谁也拦不住她,谢兰父亲启来一直劝她:“妈,听说山上狼不少,去的人一去不回。”谢老太拿定了心思,谁也劝不动。

她怀揣着卖粮钱,出发了。以前山上狼多,现在基本绝迹了,从谢家所在的村子翻了山到运城的火车站,得走半天,山路也不是完全没人走,站在山脚下远远看没有路,绿油油的一片山林,只有隐入茫茫的山林中,才能望见树下是一条条的羊肠小道,羊肠小道都是石头和碎石子,随便在树下找个树枝当作拐杖,走起来就顺畅多了。

启来就是吓唬她的,启来比榜来胆子小多了,他比大哥小十几岁,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出生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所以叫启来,农村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起名字还是很讲究的,都是村里先生翻着字典斟酌出来的。

启来不知道母亲一个农村妇女是怎么坐火车到了省城,又找到报社地址的,反正半个月后,当他去镇上的邮局取回来几份报纸,确实看到了母亲所登的寻人信息。这份报纸在村里人的手上辗转了好几天,东家看西家看,很多人几乎都忘了当年出去当兵的榜来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谢老太厉害啊,比队长厉害,队长连县里都没有去过,比村长也厉害,村长还没去过市里。

只有谢老太张玉梅一个人在关注榜来还能不能有音讯,即使是牺牲了,她也想知道在哪牺牲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除了谢老太,别人根本不对这件事情抱什么希望,有问她省城见识的,有问她怎么坐火车的,就是没有人问她榜来的事情。也是,村里死掉一个人,一个月半年人都忘差不多了,谁还能记得起一个三四十年前消失的十几岁的碎娃呢!

所以当谢老太去过几次省城回来,和启来说要种苹果树的时候,启来倒是同意的。母亲比他见识多,准没错。

谢老太和村子里的人说:“就咱山南的人还在哼哧哼哧种庄稼,山北的地里都是果树了,往城里火车站走的时候,那边城边都是两人高的果树,果树上挂了果子,那庄稼汉很大方,你问他要吃的,他看你赶路可怜,两个三个也不可惜的。还问你够不够,要给你多带几个路上吃。”

这些话听得启来十分羡慕,他们吃水果太难了,镇上也有卖水果的,苹果杏子什么的,贵,大人根本舍不得吃,偶尔买一两个给孩子吃。谢兰两三岁的时候,买来一个苹果,得分两三天吃,一晚上切一小牙,切完之后谢老太用一个碗扣在案板上,过一天再切一小牙,等到最后一天的时候,那水果已经没有什么水分了,像一朵枯萎的花瓣。

一九八八年,启来坐着客车到山北的市场买了果树苗,打算拿出家里的四亩地种苹果。启来听别人说了,他们这里适合水果的生长,昼夜温差大,种出来的苹果好吃。这里是山西最南端,再往南就是奔流向东的黄河。

种苹果,是家里一致商量过的,谢老太觉得果树能挣钱,挣了钱以后说不定能在报纸上登更大的版面找孩子。最重要的是她上了几次省城,见识了繁华,看到了天外的天,想做点改变,农民能做什么改变呢,那就改变种地吧。

启来也是双手赞成,不说别的,他想在村里做一番改变,这么多年日子过得紧巴巴,春种秋收,交完公粮,吃饭不愁,可是想要再进一步改变一下家里的情况,是难的。

村里的人看到启来家种果树,几乎没有犹豫的,也都买了树苗准备种果园。没有人宣传,也没有人动员。谢老太年年出去几趟,肯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种苹果有前途。还有人说,谢老太在省城报社认识了大人物,可能是得到了什么指点。越传越邪乎,不过谢老太不太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吧。

几年之后,村里的果园都慢慢成形了,三五年长成一个大树苗,枝头也开始开花挂果。孩子们吃苹果再不受屈。谢老太还想去省城登报寻人,启来劝她不要去了,地里太忙了,苹果树可不比粮食地,需要忙活的更多了,冬天剪枝追肥,春天疏花除草,夏天还得打药,等待摘果的时候事情更多。

苹果太金贵了,一斤苹果一元钱,一个苹果就三四毛钱呢!比小麦和玉米金贵多了。村里种了苹果的人家,晚上就睡在地里防止贼来偷苹果,条件好的早已经盖了个小房子,条件一般的简单搭了个棚子。启来自己要睡地里的,但是谢老太不依,她要睡地里,前天地头的果树就被人摘了一大半,她倒要看看倒底是谁干的。他们条件算不上好,所以也没有房子,只有个简单的茅草棚子。苹果快收获的时候已是初秋,初秋早晚凉,清早四五点,野草上全是露珠,草棚子里的褥子被子也被打湿的不成样。

那天晚上谢老太还像往常一样睡在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地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准是那偷果贼又来了,她倒要看看是谁,平时在村里,她就没和谁红过脸,这次她不怕的,一定不要碍于面子,狠狠骂他一通。她从枕头边摸到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往地头走。晚上的田里可真冷,中午还热烘烘的。她又从草棚里拿了一件衣服披上,手电筒在田里开了一条路,她虽然快七十岁了,但是精神不错,老伴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了,她把家里操持地井井有条,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了。村里老有人说,两口子中一个人走得早,寿命都会续在另一个人身上,说多了,她也就信了,她真觉得自己能活一百岁。现在即使快七十了,也不过是“人到中年”。

草丛里虫鸣像唱歌,她走到地头了,果真是有人在摘果子,苹果叶沙沙作响,偶尔还有苹果掉下来,是个年轻人,她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是个后脑勺,茂密的头发。那脑袋猛地被光亮打到,转了过来。谢老太吓了一跳,这不是几十年不见的榜来吗?他走的时候十五六的孩子,现在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还是那样的胖圆脸,大眼睛,走的时候从梯子上跌下来了,眼角留了个疤。张玉梅大声喊叫“榜来!榜来!这是咱家的苹果地。你终于回来了啊。”她一边哭着,一边也帮着从树上摘果子。

村里都流传着闲话,说前一天晚上张玉梅鬼上身了,在地里又哭又笑的,那一片都种了苹果园子,苹果快成熟了,家家地里晚上都有人。据说张玉梅从地里跑到田埂边上的路上,又从路上跑到不远处的陵园,那是谢家村的陵园,是谢家村人最后的归宿,正常生老病死的,占据着陵园的大部分地方,非正常死亡的:早夭的出事的,还有被枪毙的,在陵园的东侧,挨着路边的一小块地方。晚上在地里看果的人说,张玉梅沿着路,疯跑,一口气跑到了陵园,在陵园东侧那里一个小坟头前,大哭不已。那个小坟头已经有年头了,据说是村东头一户人家不到十六岁的儿子,这男孩不幸还未成年就得病死了。

谢家村人纷纷都说,这其实可以证实榜来肯定死了,坟头那小孩就是不到十六岁死的,榜来当时也是这个年龄出去参军的,陵园那么多坟头,为什么张玉梅偏偏就扒在那个坟头上,肯定是有缘由,那就是冥冥之中,榜来应该也是十六岁就不在了。这件事茶余饭后在谢家村传了个遍,他们觉得张玉梅再去省城登报纸,也是徒劳,其实都这么久了,除了张玉梅,别人也不会觉得榜来还能找到。只有张玉梅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她觉得,这是孩子暗示自己他还活着呢!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谢家村种植苹果的人,晚上也不敢再去地里看苹果了,没人看苹果,也没人再丢苹果了,果农怕,小偷也怕,怕晚上有个鬼突然从背后拍肩膀。闲话传地邪乎,也有一半本身就是张玉梅的功劳,她添油加醋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又一遍,小偷不敢偷苹果,尤其不敢偷张玉梅家的苹果,谁知道摘苹果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邪乎事。

谢家村有了果园,收入大大提高,夏天忙秋天忙,到了冬天,也忙,娶媳妇嫁闺女,不少人给孩子说起媳妇来硬气了不少,以前穷,不敢太挑拣,现在有了挑头,盖新的瓦房,翻盖楼门,村里的瓦匠一年到底闲不下来,太忙了。

可独独除了谢兰家里。腊月里,启来跟着母亲把苹果地深深翻了一遍,三个人一人一把铁锨,先把铁锨斜插进土里,然后再用脚狠狠地踩一下力,待铁锨已经深深地进入土地的胸膛里,再用力铲起,土地翻过的痕迹整齐划一,在太阳的照耀下如同一片片闪闪发光的鱼鳞似的。黄土塬上吃鱼少,以前南方人开山西人的玩笑说,山西人根本都没见过什么鱼啊虾啊,可不是,以前村里婚丧嫁娶坐席,说是有鱼有鸡,其实鱼不过是个鱼形状的的木头板板,上面淋点浇头,就当是鱼了。不过这两年村里条件好了,家家户户开始种果树,收入提高,人们终于在坐席的时候吃到了鱼。吃席是农村人不多的改善生活的时候,当谢家村的人第一次吃到鱼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口味,说天上的玉皇大帝应该天天能吃到。

都说农村人最善妒,嫉妒别人过得好,嫉妒别人盖房子比自己家好,嫉妒别人娶的媳妇比自家能干。可是张玉梅不嫉妒,种苹果园是自己起的头,是因为找榜来老去省城缺钱了才种的。大家跟着自己种苹果树生活好了,这算不上自己的功劳,但是能算得上是榜来的功劳。

如果榜来哪一天回来了,看到这整整齐齐的苹果园子,肯定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出去当兵的时候十几岁了,但是哪里吃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水果啊,最多不过是啃啃萝卜和红薯。

苹果园给村子里带来了美好,但是独独给谢兰带来的都是不美好。

谢兰的母亲王珍珠,自从村子里开始种苹果,就没有闲下来过,她其实从来就是个活泛的人,没有闲下来过,不过不是和果树和泥土打交道闲不下来,而是做买卖没有闲下来过。王珍珠五十岁出头了,比老公启来小几岁,看起来不像五十岁的人。在家里,农活她干得少,凡事有能干的婆婆和任劳任怨的老公兜底。王珍珠个子不高,皮肤白,说话像个机关枪,现在这套本事终于派上用场了,在村里当苹果代办,也就是农民和收苹果的客商间的中介,一到七八月,她就忙得不着家,村里闲置的老大队院,被她用来收苹果,农民把苹果拉到大队院,她雇了几个妇女来分拣,把不合格的分拣出去。王珍珠一边用土话和农民交流,扭过头就能用普通话和客商交流,南方来的客商,说话格里格拉的,别人都听不懂,可是王珍珠不仅听懂了,还能自如交流。有人问王珍珠为什么这么厉害,她说各人有各人的道,鸡有鸡的道会下蛋,狗有狗的道会看门,会干什么是天生的。

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王珍珠都不着家,不是在收苹果就是在陪客商看果园定果子,启来说不上,他和王珍珠在一起,是处于下风的,她挣钱像游戏,哪像他一天就会下死苦,某一天,王珍珠再也没有回家来,谢家村的人传言说,王珍珠早就和一个客商眉来眼去,应该是跟着跑南方了。这是谢兰第一次讨厌苹果园,如果没有苹果园,就没有卖苹果,就没有母亲去当代办,她就不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黄昏的时候,她坐在自家果园里,果树在斜阳的映照下静默无言,太阳落山之后,果树湮没在黑暗之中,只有那少数高高昂头的树枝还能在余光之中留下一个寂寞的轮廓。可是她恨不起苹果园来,每当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坐在苹果树下面,树叶沙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安慰她。她慢慢想开了,也许,母亲根本就不爱自己。

二零零二年,谢兰上了市里的高中,每个月回家一次。妻子走了之后,谢启来郁郁寡欢了,更加辛勤地管理苹果园,没日没夜地干。仰仗着苹果园不错的收入,张玉梅往省城报社跑得更勤了,榜来失踪的消息每年都要上一次报纸,家里攒了厚厚的一沓报纸,每年一份,每一份都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登着谢榜来失踪的消息。

谢家村凭借着苹果树,富裕了起来,种小麦和玉米到底比不上种苹果,苹果一斤一块、两块一斤,好的好价钱,次的次价钱,就是落在地上当不成商品果卖的,也能卖几毛钱。父亲和奶奶在地里干重活,谢兰主动承担了给苹果分级的任务,这个活不重,但是需要心细,正好符合她这样的小女孩,一手拿着彩色的“果板”,果板有六七个圈,每个圈颜色不一样,绿的黄的红色的,最大的是直径85的,最小的是55的。85的苹果在手上像个手榴弹,55的苹果像个核桃。苹果虽然只是苹果,但是大人对待苹果的态度截然不同,如果是大苹果,他们放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磕了碰了,小苹果就不一样了,哗啦啦一股脑儿全部倒下去,磕了也没事,磕了就卖次果了,反正也差不了多少钱。

谢兰就不一样了,她仁慈,她心软,她对大苹果态度一般,毕竟这些大苹果命运好,如果不出意外,它们会昂首挺胸,会像优等生一样,坐上大车走到城里,然后再到城里最繁华的商店里,被穿着整洁、文质彬彬的城里人挑中,跟着他们,来到干净温馨的房子里,摆在洁白的带着蕾丝边的桌上。可是小一点的苹果就不一样了,小苹果价钱便宜,他们多半是另一个命运,在潦草的农贸市场或者是城乡结合部的某个临时搭起棚子的地上,不会论斤卖,一般都是一堆一堆的,估堆给钱。而这都还是好的,最差的,要被粉身碎骨,送到果汁厂,或者果丹皮厂,忍受千刀万剐,然后变得面目全非。

有时她也会恨铁不成钢,拿着一个颜色、果型都非常好的小苹果,喃喃自语,“你怎么就不长地再大一些了,白瞎了你这好皮囊了。”

虽然村里张玉梅是最早种苹果的,但是家里条件比别人家是要差一些,除了她每年都要上省城登报纸花点钱之外,这个家里始终没有像别的家里那样有一个其乐融融的氛围,没有了女主人,谢启来一直是有点埋怨母亲的,要不是种苹果,老婆怎么能跟着别人跑了呢?他对苹果树是爱恨交加,有一年,他像是故意的似的,打药的时候把某个农药多放了几倍的量,第二天苹果上面全部是斑斑点点,卖不成商品果,全部卖了次果。

那一年,苹果没卖下钱,投资全部打了水漂,老太太还是执意翻山坐火车去了太原。又过了一两年,谢兰考上了大学,谢启来那年苹果种的格外好,红彤彤的,像彩霞一般飘在树梢。谢家村的人说,谢启来有本事,能把苹果种好,也能把苹果种孬,全看他的心情。自从坟地那件事之后,他觉得榜来不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还是执着于年年去太原。

谢兰快开学的时候,父亲找了几个村民,把果园里的苹果都摘了下来。诱人的苹果铺了长长的一片,苹果的清香飘满苹果园。果商在地头把苹果过了磅,一沓厚厚的钞票递给了启来。父女两人怀揣着巨款,坐着客车去了县里,把钱存到了银行里,这是谢兰以后的学费,也是生活费。

满满一卡车苹果,在银行的验钞机那里,哗啦啦几秒钟就结束了。谢兰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语句,“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用在这里竟是如此的熨帖。那上万斤苹果,化作了轻飘飘的钞票。谢兰心中喜悦,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存完了钱,她和父亲坐在银行门口啃着火烧。

“爸,种苹果也不完全是坏事么?把我的学费供了。”谢兰说,她在安慰父亲。

“去北京上学的时候带点苹果,去外面买都要花钱。”谢启来说。

开学前一天傍晚,她去了苹果园,是短暂的告别,也是感谢,其实来苹果园久了,她和那些果树已经相熟了,那些苹果树就像个人一样,有性格有特点有情绪。地头的那棵树,像个勤勤恳恳的长工,年年都结得满满一树,以前张玉梅经常对着它骂“就你能显摆,也不分大小年,年年都疙疙瘩瘩,生怕贼不知道咱地里种的苹果。”路过的村民们总要夸几句,“就你地里这树太勤快了!”虽然张玉梅年年“骂”,它从没有疲惫的时候。有的树大小年分的很清,今年结了,明年必定要歇的,歇一年还不够,忘了自己的任务和使命,这样的树张玉梅称之为“懒媳妇”,好像真的是日出三竿不下地一样。谢兰经常跟着张玉梅下地,也知道哪几个是“懒媳妇”。“懒媳妇”们似乎都长得不错,因为结一年歇一年,营养跟的上,叶子肥绿且茂盛,像一个漂亮的女人,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树干更是细腻,摸起来滑溜溜的。启来不喜欢地里这些“懒媳妇”,他总是想起王珍珠,王珍珠就是这样的懒媳妇,他想拿着锄头使劲砍几下“懒媳妇”。有的树得了病,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树干皲裂,树叶早早就黄了,虽然拼命结果子,但是结的果子,往往得不到充足的营养,又小又干巴,或者早早在树上腐烂掉了。每次这个时候,张玉梅都想起自己,自己也像这样的老树一样,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她对老树有情感,有几次,儿子都想砍掉那几颗病怏怏的树,张玉梅拦住了,“砍了又得补上,马上补上的小树哪能马上结果子,不得三五年,这老树还能出几年力。”

谢兰从小似乎是个孤独的人,没有什么朋友。苹果树仿佛和她亦敌亦友。有几棵小树苗,她觉得就像是自己的朋友一样。苹果树也像人,有的果树年纪轻轻就“死”了,得了不治之症,刚开始谢启来还带着农药,一遍遍打药,一遍遍对着伤口抹药,不行的话只能“断臂求生”,把腐烂了的树枝砍掉,那被砍掉的碗口大的断枝切面触目惊心,也像是人做了一场截肢大手术一样。张玉梅天天像伺候病人一样,上午下午都要去地里看一遍,安慰安慰树,抚摸抚摸树枝和树叶,又自言自语几遍,但是令人大失所望的是,过了一段时间,那树叶枯黄了,树干也没有了任何水分了,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树死了,也像人死了一样,悲痛暂时,很快就会有新的树补在那个位置上。新栽的小树长得慢,因为两边的大果树根扎得深,树冠也长得大,所以越是小越是长得慢,好像永远就是“小孩”一样。张玉梅总是和儿子说,“那几棵小树啊,你上肥料的时候,小心一点,别烧了根。”

谢兰来告别,更是来和那几棵像自己朋友的小树告别,她看着那瘦弱的小树,仿佛也在和它们交流,“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了,我走了之后你们别逞能,别想着要结多少苹果,现在不指望你们要给家里挣钱,你看你们多瘦啊,大树干都还没有人家上面的树枝粗呢......”

谢兰提着行李包,还有满满一袋苹果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运城去往北京的火车,经过太原,正好农忙过了,张玉梅也一起,她到太原就下车了,继续去找报社把今年的寻人启事登了。大客车翻过山,终于到了城里,当街道慢慢繁华起来,谢兰的心却空落落的,山那边的苹果园与家,好像一下子远了,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村里人看到张玉梅每年风光去太原,以前谢兰也是这样认为的,毕竟每次回来的时候,硕大的崭新的行李包里带着各种各样的零食,带着崭新的衣服......只有当谢兰第一次跟着奶奶坐火车的时候,她才发现,昔日在自己印象中风光又风风火火的奶奶,在这里竟然是如此狼狈。

张玉梅穿着蓝色的对襟褂子,提着那个已经提了无数次的有点褪色的旅行包,她跟着前面几个进站的人准备进入火车站,刚走到门口,火车站门口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就把她拦住了,要开包检查。工作人员看着穿戴整齐的人不检查,偏偏要检查这普通话说不利索的老太太。刚拉开旅行包,里面嗖地一声跑出来两只老鼠。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都看过来,谢兰脸都拉不下来了,奶奶却若无其人地拉上了拉链。

原来张玉梅昨天晚上蒸好了馒头,准备火车上吃,但是馒头有点热,于是她直接放在旅行包里,开着口打算晾凉,一早上直接拉起了拉链,不想就把吃了一晚上馒头的老鼠拉旅行包里了。老鼠也不叫,大约是吃的太饱了,也许是想进城玩一玩。

谢兰和奶奶在太原站分开了,继续北上的求学之路。

谢兰在北京上了本科,还上了研究生,除了奖学金,其余都是卖苹果的钱供她上的学。正当她对苹果园的感激远远大于怨恨时,家里出了意外。

父亲谢启来开着三轮车去地里干活,一不留神,踩足了油门,本来在果园里留的小道上行驶的车带着人斜着撞到了树杈上。苹果树枝枝杈杈的,人当场就不行了。

那是谢兰研究生毕业后刚开始工作两年,本来打算稳定下来,就能让奶奶和父亲来北京享福了,没想到幸福到来的路上却戛然而止。谢兰匆忙连夜坐火车到了家里,本家几个妇女怕谢兰看到父亲死亡的惨状,拼命拉着她,谢兰哭的不成样,再也忍受不了心里的委屈,对着奶奶破口大骂,从因为苹果园失去母亲,又到现在失去了父亲。她对于苹果园的爱恨交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复杂。葬礼结束后,谢兰一个人去了苹果园,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她想给奶奶留一笔钱,再也不回来了。而且她已经约好了伐树的工人,打算把地里的树全部砍掉,然后包给村里的其他人。谢老太张玉梅年纪大了,心里也难受,对于谢兰准备伐果树默默点头。

这一茬与她同岁的果园,早已经过了结果子的旺季,与她上大学那会的意气风发相比,现在颇有点风烛残年的异味。以前果园里她亲近的“小伙伴”现在也是“老头老太太”了,叶子微黄,树干少了一点光泽。地头那几棵当年的劳模,现在只剩下干枯的半人高的树桩了,她想起来了,父亲以前说过,地头的树以前使劲太厉害,早早都得了腐烂病死了。

以前地里的那些“懒媳妇”,现在也是“老太婆”了。边上伐树的工人说,“老树难伐,一个个都成精一样,二三十年的老树,我都不爱接这活,接这活就像是杀生一样,对自个儿不好。”谢兰在边上陡生了一点不舍,她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留着一点记号:树干上留了指头大的疤。那是小时候父亲刻下的,这棵树结的苹果又甜又绵,小时候她经常在地里玩,她最爱吃这棵树结的果子,父亲怕她记不清是哪棵,就做了个标记。

谢兰突然不想伐树了,她给了伐木工人掏了两盒烟,连连道歉,说自己舍不得这些树了。

真如当年谢老太张玉梅说的,早早走的丈夫给她续了命,她能活到一百二十岁。谢兰在北京不常与奶奶通电话,但是在短视频平台上,她刷到过几次,看到奶奶也像村里年轻人一样学着直播,别人讲段子,她寻儿子。讲故事一样,下面有留言起哄说老太太为了起流量编悲情故事博眼泪,又有人说这是真的。

谢老太现在不再翻山越岭去省城登报纸了,她说感谢新时代,现在能听到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了,兴许某一天榜来就回来了。

作者:张晓云 笔名:乐韫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戏剧与影视学专业

地址:海淀区北京大学颐和园路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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