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女
黔南茶园蒸腾着黛青色雾霭,身着靛蓝蜡染的采茶女弯腰时,百褶裙拂过缀满露珠的茶蓬,颈间银项圈在晨雾里划出细碎的光。
林小燕蜷缩在堂屋火塘边,回忆起昨天路过村长家时,从村里唯一的彩电上偷偷看到的画面,竟连火星子从青冈炭缝里迸溅而出,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都没注意,这条由弟弟穿旧的劳动布裤子改制的长裤,膝盖处深蓝色的机织补丁,像两块突兀的岩片嵌在粗布间。
三月初的山风裹挟着雪籽,十八岁的少女嚼着烤得焦硬的包谷粑,包谷粒在齿间发出咯吱脆响,直直的盯着火塘,眼睛里好像都能印出"黔南生态茶园,包吃包住,日结工钱"。这些字在她眼里跳动,红得像火塘里未燃尽的炭核,将她颧骨上的雀斑映得忽明忽暗,喉头不自觉地反复吞咽。
"死丫头片子,贵州的山坳子能埋活人!" 娘把豁口的土陶碗蹾在三脚架上,油茶溅出的油星子烫得铁三脚架滋滋响,腾起的热气裹着野山椒的辣味,呛得小燕连连眨眼。她眯眼看见娘头上的青布帕子又添了圈白,那白色不是线头,是新长出的白发,像春雪落在墨绿的茶蓬上,在晃动的火塘光影里明明灭灭。"你三姑婆前年在都匀采茶,遇上倒春寒,手指冻得跟岩缝里的冰棱子似的,回来半年都捏不住筷子!" 娘的声音抖着,手里的木勺磕在陶碗边缘,发出空洞的回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扇动翅膀。
小燕把脸埋进豁口的粗瓷碗,滚烫的油茶正冒着火塘般的热气,舌尖刚触到汤面就被烫得发麻,却故意发出"滋溜"的呼噜声,那是小时候跟爹学的,他说喝油茶就得这样才够滋味。油茶叶片在琥珀色的汤里缓缓舒展,像春寒里蜷缩了整夜的小手掌,她用开裂的竹筷夹起一片,叶背细密的绒毛上挂着金黄的油星,在火塘跳跃的光里一闪一闪。
爹蹲在对面的青石板上砸烟杆,铜烟锅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忽明忽暗的光斑掠过他颧骨上的黝黑——那不是普通的肤色,是被柴火烟熏、日头暴晒腌入味的褐黑,皱纹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灶灰。他砸烟杆的力道很轻,烟杆头磕在石板上时,震落的火星子簌簌掉进灰堆,像几粒垂死的红炭在灰烬里慢慢变暗。 "让她去闯闯吧。"他忽然开口,烟锅里的火星猛地亮了一下,"村子里阿芳她们早跟着媒人去广东电子厂了,守着这几亩薄田,难道要学老黄牛把脖子磨断在犁头下?"说着就佝偻着背在腰间摸索,腰带是用废布条编的,解下来时带出一股汗酸混着烟油的味道。 掏出的油纸包早被汗水浸得半透明,边角磨得发毛,像块被反复搓洗的旧帕子。他层层打开纸包的动作极轻,仿佛在拆解一枚珍贵的蛋,露出里面卷成小筒的毛票。最外层的伍角纸币上,苗族姑娘的头像被摩挲得发白发亮,尤其是发簪处的油墨几乎褪尽,能看见纸币纤维里细密的纹路。 "电视里讲了,这是省里扶持的正经营生。"爹的指腹轻轻划过纸币上姑娘的衣襟,那动作像抚摸开春后刚拱出土的秧苗,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虔诚,"你看这票子上的妹崽,穿的戴的多体面,到了那边好好干,总比在家喝西北风强。"火塘里的青冈木"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在他袖口的补丁上,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把卷好的钱往小燕手里塞。
绿皮火车在黔桂线上晃了三天两夜,硬座的木板被无数屁股磨得发亮,坐上去凉丝丝的。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村子那么久,小燕把脸贴在结着水汽的车窗上,看窗外的山越来越陡,先是看见山坳里的吊脚楼,木楼的飞檐挑着残月;接着是层层叠叠的茶梯顺着山势铺展,像巨人用绿线织就的梯田,在晨雾里时隐时现。
她紧紧攥着磨得起毛的车票,票面上 "都匀东" 三个字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油墨味混着车厢里的煤烟味和泡面味,形成一种复杂的、令人眩晕的气息。邻座的大姐正在嚼槟榔,红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在蓝布围兜上染出暗花,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槟榔渣。
接站的王工头蹲在出站口的香樟树下,黑瘦的手腕上缠着根红绳,绳头系着枚铜铃铛,铃铛上刻着模糊的八卦纹,边缘磕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泛黄的铜芯。"都跟上了!别磨磨蹭蹭的,茶芽等不得!" 他的贵州话带着浓重的喉音,像山涧里的石头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声,尾音拖得很长,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中巴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时,小燕看见路边的岩壁上长着肾蕨,叶片上挂着水珠,车开过时惊起一群燕凤蝶,它们的翅膀蓝得发紫,像碎掉的靛青染缸,在车窗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路边的刺梨花正在开,白色的花瓣上沾着褐色的蚜虫,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牲口粪便的混合气味,还有远处山涧流水的潺潺声。
茶园在斗篷山深处,吊脚楼沿着茶梯鳞次栉比。木楼的板壁被岁月熏成深褐色,像块被茶水浸透的老茶饼,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苞谷,风一吹哗啦啦响,干辣椒的辣味和苞谷的甜香混在一起,还夹杂着腊肉的烟熏味。王工头指着最边上的木楼:"女娃住楼上,男的住楼下。灶房在当间,听见鸡叫就下地,三月的芽金贵着呢!" 他的声音撞在对面的山崖上,荡出几重回音,最后一声拖得很长,像苗家的飞歌尾音,惊起几只在枝头栖息的画眉。
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每一步都能听见木板的低吟,楼梯缝里漏下的阳光照见满地茶梗,茶梗上还沾着去年的茶渍,呈深褐色,有些茶梗上还残留着细小的茶芽。通铺的木板床上铺着发黑的棉絮,絮子里结着成团的茶毛,像被揉碎的茶叶,凑近能闻到一股陈腐的茶味。先到的姑娘正用竹刷扫床板,竹刷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灰尘中夹杂着细小的茶末,闻起来有股陈茶的霉味。一个戴银手镯的姑娘扔来块油黑的抹布,抹布边角打着结,破破烂烂的,显然用了很久,上面还沾着洗不掉的黑色污渍。"新来的?自己擦床板,昨晚还见着蜈蚣呢。" 她的苗语口音很重,尾音往上挑,说话时银手镯撞在床柱上,发出 "叮 — 当" 的钝响,不像电视里那么清脆,倒像是两块石头碰撞的声音。
小燕捏着抹布蹲下身,木板缝里渗出暗褐色的水渍,闻着像泡馊的米糠,带着一股酸腐味。她用力擦着床板,指甲缝里嵌进木屑和陈年茶渍,擦了好久才露出一点木头的原色,手臂酸痛不已。楼下传来王工头的吼声:"快点收拾!吃过晚饭发茶篓!" 吼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扑棱棱的翅膀声撞在木墙上,震得墙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有几缕掉进了小燕的领口里,痒得她直打喷嚏。
晚饭是酸汤煮洋芋,酸汤红得像血,是用去年的番茄和野山椒泡制的,飘着几根蔫黄的野葱,酸汤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小燕扒拉着碗里的洋芋,洋芋煮得太烂,用筷子一夹就碎,酸汤的辣味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邻桌的姑娘们用竹筒舀酸汤泡饭,竹筒内壁挂着层褐色的垢,显然用了很久,竹筒口沿处还有些缺口。一个梳着歪髻的姑娘用苗语说着什么,引得众人笑起来。
"她们笑啥?" 小燕小声问对面的侗族姑娘,她的汉话带着糯糯的尾音,像唱歌一样。"笑你不会用筷子夹酸汤里的辣椒," 姑娘把自己的木勺推过来,勺柄上刻着缠枝纹,纹路上积着黑色的污垢,显然很久没有清洗过。"三月的酸汤要泡野山椒才够劲,不然驱不散寒气。你看这辣椒," 她用筷子夹起一颗皱巴巴的野山椒,"在坛子里泡了一冬,辣得很,吃了身子暖。"
夜色漫进木楼时,山风穿过板壁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哭泣,又像是远处传来的苗家呜咽的笛声。小燕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见楼下传来男工的鼾声,鼾声粗重,像远处的山雷,一阵接一阵,中间还夹杂着磨牙的声音。她摸出枕头下的车票,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看见票面上的苗族姑娘头像泛着青灰,姑娘的眼神似乎有些忧郁,像寨子里老人们讲古时常说的山鬼。隔壁床的姑娘翻了个身,银手镯撞在床沿上,发出 "哐当" 一声,那声音比白天听到的更沉闷,带着木头的钝重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鸡叫头遍时,木楼里就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那是一种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夹杂着扣子碰撞的轻响,还有姑娘们压抑的哈欠声。小燕摸黑套上棉袄,才发现衣服昨晚晾在走廊上,被露水浸得半湿,穿在身上冰凉刺骨,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楼下的王工头敲着铜锣:"都快点!卯时三刻前必须到茶梯!" 铜锣声在山谷里炸开,每一声都震得小燕耳膜发疼,惊得竹林里的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竹叶的声音像急雨,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领茶篓时,小燕接过个细篾编的背篓,篓底印着朵变形的杜鹃花,显然是用模板烙上去的,花纹有些模糊,颜色也已经褪色。"看好了!" 王工头指着茶蓬,竹竿敲在芽头肥壮的枝条上,露珠溅在他皲裂的手背上,手背的皮肤像晒干的牛皮,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只采独芽和一芽一叶,芽头要带鹅黄,叶子像初生的鸭掌。采错一根老叶,一斤扣五毛!" 他示范着掐芽,指甲缝里的茶渍黑得像墨,显然是常年积累的结果,指甲边缘也有些破损。"三月的明前茶金贵,采满五十斤有奖金!" 他说 "奖金" 二字时,嘴角向上撇了撇,像是在冷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走进茶梯时,山雾正从谷底漫上来,那雾不是白色的,而是黛青色,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茶树的清苦味道,雾气很浓,能见度很低,只能看见眼前几排茶树。雾沾在睫毛上凝成水珠,小燕眨眨眼,水珠就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刺骨。她的棉袄很快被露水浸得透湿,寒气顺着袖口往骨头缝里钻,像无数根细针在扎,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蹲下身,看见茶芽上挂着冰晶,那冰晶不是透明的,而是带着点淡绿色,像撒了层碎玻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光。电视里的茶芽是嫩绿色的,可眼前的芽尖却泛着点紫红,像被冻伤的指尖,摸上去冰凉坚硬,让她的手指也跟着一缩。
她伸出手指去掐芽,指甲刚碰到冰晶就被粘住,猛地缩回手,指尖划出道血痕。血珠滴在茶芽上,瞬间冻成小红点,像撒在绿绸缎上的朱砂,格外醒目。旁边的侗族姑娘李姐 —— 后来小燕知道她叫李美花,递过副粗布手套:"戴着,不然手指要生冻疮。" 手套带着汗味和淡淡的草药味,指尖处磨得透亮,能看见里面的棉絮,手套的线头也有些松散。
小燕戴上手套,笨拙地掐着茶芽。粗布手套影响了触感,掐断的芽蒂总带着半截茎秆,王工头看见后会大声呵斥,声音在雾中回荡。山风卷着雾霭吹来,冻得她直打哆嗦,牙齿碰得咯咯响,那声音在寂静的茶园里格外清晰,让她感到一阵羞耻。电视里的姑娘们穿着单薄的蓝布衫,可她穿着两件棉袄还觉得冷,鼻涕不由自主地往下淌,只能用袖口蹭,袖口很快就变得又湿又硬,蹭在脸上冰凉刺骨。远处传来苗寨的飞歌,调子高得能把云戳个洞,可小燕听着只觉得心烦,那歌声像针一样扎着她冻得麻木的耳朵,让她更加觉得寒冷和孤独,眼泪差点掉下来。
太阳升到山尖时,雾霭散了些,却下起了毛毛雨。那雨不是透明的,而是带着点土黄色,显然是被风卷起的尘土染的。雨丝细如牛毛,钻进衣领里冰凉刺骨,很快就把小燕的头发浇得湿透,头发粘在脖子上,又冷又痒,让她忍不住想用手去抓,但又怕耽误采茶。她的背篓里才积了浅浅一层芽,而李姐的背篓已经冒了尖。李姐掐芽的动作飞快,手指像在茶蓬间跳舞,每掐一下都准确无误,背篓里的茶芽整齐地排列着,像一件件艺术品。小燕的手指在手套里冻得发僵,每掐一次都像按在冰上,指尖传来一阵阵刺痛,让她忍不住想停下来暖暖手,但又怕王工头的呵斥。王工头的铜锣声在身后响起:"快点!日头出来冰化了芽就蔫了!" 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小燕心里一阵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手指却更加僵硬了。
午后的工棚食堂像口闷热的蒸锅,二十几个姑娘挤在灶台前,蒸汽裹着酸腐的面汤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水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蒸汽。那口直径三尺的铁锅蹲在土灶上,浑浊的面汤里漂着几缕发白的面条,像缠在一起的棉线,偶尔闪过一两片枯黄的菜叶,是从菜农扔掉的边角料里捡来的,菜叶上还有虫洞。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顺着烟囱往上窜,却冲不散顶棚上经年累月的油烟,顶棚黑黢黢的,像是被墨汁染过。姑娘们的衣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盐渍,紧贴在背上,和这闷热浑浊的空气一样让人窒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饥饿和疲惫。
"都让让!烫死了!" 掌勺的老王头端着木瓢骂骂咧咧,他的围裙油黑发亮,沾着去年的面垢,围裙上还有几个破洞。木瓢在锅里搅动时,能看见锅底沉着的茶渣 —— 那是用泡过的茶梗煮面,据说能去湿气,实则是工头省下的边角料,茶渣上还沾着一些面疙瘩。姑娘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却只能眼巴巴等着那木瓢舀出的可怜分量,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像一群饥饿的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混着面汤的酸腐味和茶梗的苦涩,让人喘不过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小燕攥着豁口的粗瓷碗排在队尾,碗沿的缺口划得手心生疼,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印。她看见前面的姑娘们像饿狼似的盯着铁锅,指节因为用力攥碗而发白,指关节都有些变形。电视里那些坐在竹楼里喝茶的姑娘,面前摆着青瓷碗盛的阳春面,面条上卧着金黄的煎蛋,碗沿还放着一碟精致的酱菜,可眼前这锅东西,连汤都算不上,只是煮面条的浑水,里面还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杂质。
"快点快点!" 王工头的铜锣柄敲着灶台,灶台上沾满了油污和面渣,"每人半勺,多一口都没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眼神凶狠地盯着姑娘们,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
木瓢舀起的面汤淅淅沥沥,落到碗里时只剩几根面条和半勺浑水,面条稀稀拉拉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几根线头。小燕看见自己碗里漂着片茶梗,梗上还沾着没洗净的茶渍,茶梗的一端已经发毛,显然是放了很久的。旁边的李姐突然叫起来:"我的面条呢?你少给了!" 她的碗里只有可怜的几根,漂在汤里像几根草,在碗里晃来晃去。
"嚷嚷啥!" 老王头瞪着眼,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块干涸的土地,"想吃饱?自己去茶梯多采十斤!采不够十斤,晚上连这汤都喝不上!"
话音未落,几个姑娘已经挤到锅前,木瓢还没舀起,就有人伸手去捞锅里的面条,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的茶渍。"我的面!" 一个四川来的姑娘尖叫着,碗被撞翻在地,面汤泼了她一鞋,热气腾腾的面汤烫得她直跳脚,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可她还是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面条,吹了吹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几天没吃饭了。
小燕看得呆住了,电视里那些画面在眼前碎裂成渣,眼前这残酷的现实是生活撕开滤镜的肌理。她想起自己出发前,娘在灶前煮的鸡蛋面,面条根根分明,卧着两个金黄的溏心蛋,碗沿飘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让她垂涎欲滴。而现在,她端着这碗漂着茶梗的浑水,胃里空空如也,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快吃啊," 李姐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胳膊肘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等下连汤都没了。" 李姐的碗已经见了底,她正用舌头舔着碗沿,像只饥饿的猫,舌头在粗糙的碗沿上舔过,留下一道湿痕。
小燕低下头,强迫自己喝了口汤,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冲喉咙 —— 那是面条煮糊了的味道,混着茶梗的苦涩,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让她忍不住想吐。她看见对面的姑娘把碗伸到水龙头下,接了点冷水冲了冲,又用手指刮着碗底的面渣,手指上沾满了褐色的污垢,却毫不在意,把刮下来的面渣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工棚外传来王工头的吼声:"磨蹭啥!申时前必须上茶梯!" 吼声里带着怒气,震得工棚的木板都在发抖。
姑娘们慌忙放下碗,抓起背篓往外跑,脚步匆匆,有的姑娘甚至没来得及把碗放下,就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外走。小燕看见地上散落着几根面条,被踩得稀烂,混着泥污,变成了一滩污秽。在这里,连吃进嘴里的粮食都如此廉价,如此卑微。
走在去茶梯的路上,李姐抹了抹嘴,嘴唇干裂起皮,上面还有一些面汤的残渣。"头年都这样,"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见,"去年冬天,我们连这样的面都吃不上,天天啃冻硬的包谷粑,包谷粑冻得跟石头似的,啃得牙齿都疼。" 她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无奈和麻木,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小燕没说话,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那碗面的酸涩,以及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她抬头看向远处的茶山,三月的茶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电视里那样美丽,绿油油的一片,仿佛是一片希望的海洋。可她知道,在这片美丽的茶山下,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姑娘,正在为了一碗糊口的面条而争抢,她们的理想,早已在这日复一日的艰辛中,碎成了锅里的茶渣,被现实的车轮碾得粉碎。
四月初,雨前茶开始采摘。这时候的芽头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昨天还是独芽,今天就长出了第一片叶子,叶子嫩得能掐出水来。王工头的铜锣敲得更急了,茶梯间全是弯腰的人影,像一片倒伏的庄稼,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头。小燕的手指磨出了茧,那茧不是光滑的,而是粗糙的,像砂纸,摸上去有些刺手,茧子的颜色也比周围的皮肤深一些。掐芽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天能采二十多斤,手指变得越来越灵活,甚至不用看,就能准确地掐下符合要求的茶芽。可她的腰越来越疼,晚上要李姐用擀茶的木槌捶打才能入睡,木槌是枣木制的,沉甸甸的,捶在腰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每捶一下都疼得她龇牙咧嘴,但过后会舒服一些,让她能稍微睡个安稳觉。
有天傍晚,收工的路上看见摄制组在拍宣传片。几个化了妆的姑娘站在最美的茶梯上,穿着崭新的蜡染衣裙,裙子上的花纹鲜艳夺目,显然是刚做好的,布料光滑细腻,与她们身后那些穿着粗布衣服的采茶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笑容看起来很甜美,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嘴唇也抹了口红,显得格外漂亮。她们的背篓里只有几枝精心摆好的茶芽,芽头肥壮,颜色翠绿,一看就是挑选过的,背篓也是崭新的,上面还系着彩色的绸带。而真正的采茶女们背着满篓的芽从她们身边走过,背篓压得她们肩膀低垂,脚步沉重,像一群沉默的影子,脸上沾满了汗水和茶渍,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小燕看见其中一个姑娘偷偷揉着腰,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一瞬,露出疲惫的神色,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但很快又强装笑容,对着镜头摆出优美的姿势,仿佛刚才的疲惫只是错觉。
"看啥呢?" 李姐拽了她一把,手上的老茧擦过她的胳膊,有些刺痒,"快走吧,灶房该没饭了。" 李姐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全是茶渍,手指关节也有些变形,和小燕的手一样,都是长期采茶留下的痕迹。
小燕跟着李姐往木楼走,看见夕阳把茶梯染成金红色,像铺了层碎金子,很美,美得让人窒息。远处的苗寨升起炊烟,炊烟是淡蓝色的,混着炒茶的香气飘过来,炒茶的香气很浓郁,带着一股焦香,和平时闻到的茶青味不同,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工票,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着这月采了三百二十斤茶。三百二十斤,是她弯了无数次腰,冻了无数次手,流了无数滴汗,才换来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凝结着她的心血和汗水。
四月中旬,小燕要回家了。李姐把她的工钱缝在蓝布腰带里,用的是结实的棉线,层层叠叠缝了三道,生怕钱掉出来,针脚细密而整齐。"路上小心,到家报个信。" 李姐的眼睛有些红,眼角还有些泪痕,银手镯在手腕上晃了晃,手镯上刻着简单的回纹,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明年三月,还来吗?" 李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也带着一丝不确定,眼神紧紧地盯着小燕,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答案。
小燕点点头,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她背着简单的行李,最后看了眼那片绿油油的茶梯,茶梯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吹过,茶树轻轻摇曳,仿佛在向她挥手告别。三月的冰棱、四月的细雨、茶芽上的冰晶、手指上的冻疮,还有李姐温暖的手、王工头的铜锣、苗寨的飞歌,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这些画面不是美丽的宣传片,而是真实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汗水,但也有温暖和希望,让她刻骨铭心。小燕转身时,裙摆扫过门槛上的茶垢。那道经年累月蹭出的深褐色痕迹,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诉说着采茶女们的艰辛,也见证了她在这里度过的青春岁月。她突然想起初到茶园那晚,月光下车票上苗族姑娘忧郁的眼神,此刻竟与自己的倒影重叠。或许每个离开大山又归来的姑娘,都在岁月里褪去了幻想的霓裳,穿上了沾满茶渍的粗布衣,学会了在艰辛的生活中寻找希望。
火车开出都匀站时,小燕把手指贴在车窗上,手指上的茶渍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是长在肉里的花纹,怎么也洗不掉。窗外的茶山渐渐远去,变成绿色的波浪,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绿色。她的手指上还留着洗不掉的茶渍,指甲缝里嵌着深绿色的痕迹,那是她在茶园里度过的青春印记,也是她成长的见证。电视里的茶园依旧美丽,可她知道,那些美丽的镜头下,是无数双像她和李姐这样粗糙的手,在黔岭的茶梯间,采摘着生活的苦涩与甘甜。每一片茶叶,都凝结着采茶女的汗水和心血,每一杯香茗的背后,都有一段艰辛的故事。
她摸了摸腰间的蓝布腰带,能感觉到里面纸币的厚度,那是她用十八岁的春天换来的,带着贵州的山风、茶芽的清香和汗水的味道,沉甸甸的,让她感到一阵踏实。火车载着她驶向家乡,也驶向一个更真实的世界,而黔岭的茶歌,将永远在她心底,唱着关于艰辛与希望的调子,那调子不是电视里甜美的山歌,而是充满了生活质感的、真实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诉说着采茶女们的喜怒哀乐,也诉说着生活的酸甜苦辣。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对着电视憧憬田园生活的小姑娘了,现实的磨砺让她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也让她更加懂得珍惜每一分来之不易的收获,更加坚定地走向未来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