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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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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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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尿

老赵戒尿,多少是出了点名气的。

要说老赵戒尿究竟有多大本事,没人能确切知道,只听说他有一次和别人打赌,一口气吞下40斤西瓜,24小时没撒一滴尿(有见证人当场检查过他的裤头为证)。也有人说他腰里拴着一个很不显眼却做工精细让人误以为酒壶的尿壶,扁的。话一出口,即遭冷静者一阵有力的反驳,说话人指天发誓为亲眼所见。自然,也有人说,老赵的裤裆衬了块尿布,就有一位好事的娘们儿,曾亲眼目睹过他换洗尿布的全过程。实乎?虚乎?白乎?黑乎?不得而知。

要挖老赵戒尿的历史,则不必花费多少气力。因为在戒尿的行当里,老赵还不过是个新手。

公元1987年的盛夏,老赵和班组的四个老兄,静坐了两个小时没说一句话。论条件,五兄弟都该长一级工资,但名额只有4个,必须从中刷下一个来。刷谁好,刷谁不好,车间主任老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背着手走进工房,将五兄弟叫到一块进行民主评议。五老兄围了一圈静坐下来,开始玩弄起各自的手。有的托其腮,有的交于胸,有的搭于膝,有的叩其牙,老赵只使劲地搔头,却不见头屑落下几片。静坐了两小时没人吭声,老赵尿憋得上了厕所,等两分钟厕所上回,老肖一拍他的肩说:“老赵啊,你一泡尿冲走了整整一级哟。实在不划算,不划算呀。回去又该挨老婆训了。不过老赵啊,这事你得想通,可不能怪我哟。”

老赵遇上倒霉事啥时候怪过人呢?那年班组来了个漂亮小妞,才上班几天,小子们便故意怂恿他给说个媳妇。他果真去说,妞儿不高兴,叫来男朋友揍了他两拳,他还笑。后来小子们觉得玩笑开得过火,跑来道歉,他说:“没事,没事。啥时候想说,还来找我。”

这次升级落空,自然他也没想过要怨别人,只是怕老婆。和老婆过了大半辈子,他只觉得老婆像个男人,他到软得像个女人。老婆说东,他嗯,老婆说西,他嗯,老婆骂他,他嗯,老婆打他,他也嗯。别人说他窝囊,裤裆里白长了那东西,他嘻嘻一笑,毫不觉得有损男子尊严。只要老婆不说他,老婆喜欢她,他啥也不在乎。他就怕老婆满屋子找笤把。

这次升级,老婆事先打过招呼。当孙子也罢,充爷爷也好,级总得升上,否则没有好脸色。谁料想咕噜噜两杯凉茶灌得硬让他跑了趟厕所,连汤带油全冲得没了踪影。

他坐在工房后面的树荫下叹了半天气,脚下蹭出两个深窝窝。天黑下来,肚子按捺不住,他顺着大大的工房绕了三圈,心里说:老婆刀子嘴,豆腐心,回!于是就拖沓着回去。

老婆不在,门开着。他舒舒气,嗅到两碗饺子抓起就往嘴里塞。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使他下意识嗯了一声。忙放下碗做贼一样外溜,没出门,就让老婆堵住,一家伙搡出五六步。定睛去看时,老婆手里早已捏了笤把待他跑出。

“亏你还是个男子汉,窝囊!升不上级,家也不敢回,饭也不来吃,让老婆到处找你,你脸红不脸红!”

老婆说着抽泣起来,手里的笤把也松落到地上。老赵心一热,眼睛眨巴了两下滚落两滴泪珠。

“唉!一泡不清不浊的尿眼睁睁的硬把一级冲走了。”

“窝囊,没出息!”老婆说,“你裤裆里白长了那东西。”说罢,朝老赵脚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赵感到羞辱得无地自容。

等他擦去眼角的泪水站起来欲走出门时,老婆却将两碗饺子递过来。他嗯一声接住,两眼又眨巴起来。不过,这晚上,老赵细嚼慢咽地只吃下一小碗饭。

天快亮时,老赵将老婆从熟睡中推醒,说:

“戒尿。”

老婆问:“戒啥尿。”

老赵说:“就戒尿。”

老婆火了:“戒啥尿,祖宗!”

老赵说:“就戒裤裆里的尿。”

“祖宗,你不想活了?”

“唉!把他嫂子叫娘哩。下次升级看我老赵的。”

“随你便。你愿咋弄咋弄去。”

日后,老婆也便不管。老赵就这样开始了戒尿生涯。他大会小会不请自到,会前会后定要灌下两杯茶水。坐下来两小时三小时的,屁股挪也不挪一下。这年三八节来临,厂里召开红旗手表彰大会,车间唯一受奖的“三八”患了病,就有人提议让老赵去参加。主任老肖开玩笑说:“老赵,你听大家一致推荐让你去参加哩。”

“嗯。”老赵说。

“那你就去?”

“嗯。”

老赵就去了。他跑回家美美喝下两杯茶水,带笑走进了“三八”行列。会还没开,就有几个泼辣娘们大着胆子开他的玩笑:

“老赵,过来坐大姐这。大姐给你空着位呢。”

一阵放肆的笑声之后,老赵望一会子说:“不去,不去咧。”

于是,他挺直腰板儿,两眼看着台上的头头们讲话,宣讲表彰决定,发奖,再讲话;望着头头们手下的“毛毛兵”鸣炮,抬奖品,搬桌椅,倒茶水,抢镜头,左跑右蹭,溜上溜下,擦眼镜、打喷嚏,张嘴巴,伸胳膊,递眼色等等。他坐不住了,起初是挪挪屁股,后来挪屁股不管用,便弯了腰,低了头,大腿压小腿使着劲压,关、拦、堵、守,守不住要流水,老赵慌了,便动了手去挤、揉、拧、掐、抓、搔……这一连串动作引来了周围几个娘们的好奇,胆小的低下头去,胆大的愣愣地盯住他,还问。一问老赵一嗯。过一会又问,老赵说,这是抓虱哩。女人们就不出声地笑。他便也不在乎,更放肆地动作起来,就是不肯去上厕所。等散会一挪脚,才发现裤裆湿了一片。他抬头一望,跺了下脚:他娘的,老天爷吊着脸哩!

吊脸不吊脸,老赵戒尿总算戒出了一点名堂,练就了一副喝饱肚子去开会,裤裆不流一滴水的过硬本领。

又是个盛夏季节,天空的火气浓了,大地的鸟儿都躲到树荫后面去。老赵耐着性子终于迎来了调资升级的好光景。

为了稳拿这一级,争得几分男子尊严,他招呼老婆提前几天只给他吃干馒头、干面条、干饼子、干米饭,拒绝吃任何咸食、稀饭,一连几天不喝一口水,撒不下一泡尿,嘴皮发干,喉咙发炎,嗓子沙哑,鼻孔流血,消化不良,大便干燥,头昏脑胀,东摇西晃,老婆看不下眼去,便替他向老肖请了假,不再让他上班。看着他整个的人一日日的消瘦下来,老婆冲得几杯茶水,买回几瓶啤酒,劝他少饮几杯,也好润润嗓子,提提精神。老赵说啥也不干,想想,几杯“马尿”岂不又让他到时候听别人的讥笑吗?

车间开升级大会那天,老婆搀着他晃晃地走进门去,大伙见了都不由得吃惊。

“老赵,几天不见你咋瘦成这副熊样?”

“老赵,听说你住院了是吧?”

老赵只是点头,没有笑:“好着哩。没病,没病哩。”

老婆找个椅子扶老赵坐稳,老肖走过来在她耳旁嘀咕几句,老婆便找个沾满了油污没人坐的破凳坐门外头等老赵开会。她坐得屁股发麻,只听老肖还在讲升级的事,便靠墙打个盹儿。只一会儿,就听见里面老赵老赵地乱喊。她触电似地跳起来往里跑,就见老赵微闭着眼睛躺在一个汉子怀里。她扑上去哭喊,被老肖几个人拉起。

老肖说:“哭啥?还不赶快要车往医院送!”

老婆便不哭,疯了似地拨开人群往调度室跑。接着就有几个汉子连抬带搀将老赵弄到调度室放上一辆车去。老婆腿快,跟着上了车。

过几天,老赵躺在医院正挂着吊针,老肖坐了车去看望他,手里拎着几瓶罐头。老赵不由老泪纵横起来。老婆忙着给老肖让座、倒茶。寒暄一阵,老肖说:

“老赵啊,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有啥事就打电话给我,嗯?”

“嗯。”老赵说。

老肖便起身要走,老赵硬撑着坐起,一来算是送客,二来趁着老肖还没走出门去,他得问问升级的事儿。

“老肖,我这次升级……”

老肖同情似地叹口气说:“老样儿,你们五个得从里面刷下一个来。我实在不好定,就来个民主评议,让他们无记名投票,结果人家四人白纸黑字都愣写你的名字,硬把你给刷了。唉!人走茶凉,我是爱莫能助啊。不过老赵,你要想开些,不要急,机会总是有的嘛。”

老赵听着,扑通一声就从病床的一边栽过去,他很快发现自己已经不行了,他感到很累,连睁眼的劲儿都没有了。胳膊上插着的吊针从皮肤里抽出来橡皮筋似地抖动。待老婆将他扶起看时,早已不省了人事,只见嘴皮干燥,鼻孔流下热乎乎的血来。

老婆半抱起老赵的身子哭着,嘴里说:

“老赵,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老肖皱起眉头猛一跺脚:

“大夫!大夫!”

(首发于《飞天》198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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