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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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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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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在家的蝉

蝉叫得人头皮发麻。这声音不是钻进耳朵,是硬生生糊在眼皮上,一层又一层,把天光都搅得发白。我躺在凉席上,汗把后背的竹篾印子都洇深了。初三毕业了,日子陡然空下来,像只瘪掉的气球皮,皱巴巴地瘫在暑气里。

想到学校,心里那点空荡便有些发痒。我算个闷葫芦,平日里话不多,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可也怪,石头边竟也聚了些鱼虾。几个常凑一块的,大概就是我的“朋友”了——这词用着,舌尖竟有点陌生的甜腥气,像咬破了颗没熟透的草莓。他们大约是不嫌弃我这块石头的沉默,或是石头偶尔被水流推搡着,也会磕碰出点声响?

毕业典礼那会儿(是周三还是周四?记不清了),礼堂顶上的大风扇呜呜地转,搅动着一股子陈旧绒布和汗酸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往下压。台上在表演什么?只记得有个班合唱,调子跑得七零八落,像一群鸭子扑棱着翅膀往不同方向飞。我站在队列里,那身租来的肥大西装料子又粗又硬,磨得后颈皮生疼,汗水沿着脊梁沟往下爬,痒得钻心,像有蚂蚁在搬家。前排一个女生哭得肩膀一耸一耸,亮晶晶的鼻涕泡挂在鼻孔下头,吹弹可破,在顶灯下晃出个小光圈。我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句:嗓门这么大,肺活量肯定足,将来准是当领导的料!这念头一冒,自己先吓了一跳,胃里像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典礼完,不知谁起的头,我们几个凑了份子,买花买水果,要去看老班。花店里的百合香气浓得发腻,冲得人头晕,那白生生的花瓣薄得近乎透明,边沿微微卷曲,像些被火舌舔舐过的纸钱。我捧着那束花,指尖传来花瓣冰凉的、近乎滑腻的触感,心里却莫名有点慌,怕它下一秒就软塌塌地烂在我手里。

老班家在旧教师楼,楼道里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油烟和潮湿水泥味儿,墙皮剥落的地方像长了癣。开门的是师母,瘦瘦小小,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笑着把我们往里让。老班坐在藤椅里,人似乎比毕业前又缩了点水,像件洗脱了形的旧毛衣(不,或许是那件去年缩了水的灰衬衫?)。他看见我们,眼角的褶子一下子堆起来:“哟,稀客!都来了?”声音倒还洪亮,只是有点干,像枯树枝在风里摩擦。

我们把水果堆在矮几上,红的苹果黄的香蕉,沉甸甸地往下坠。那束百合被我小心翼翼地插进一个空罐头瓶里,瓶口窄,几片花瓣被挤得歪了。老班的目光扫过水果,又落在花上,停了几秒。他伸手想碰碰花瓣,指尖却在半空顿了顿,最终只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瓶壁。他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点洗不掉的粉笔灰印子。我盯着那点灰白,忽然想起他总爱用这根手指重重敲打那些没写步骤的数学题。

“坐,都坐!站着像根桩干嘛?”他招呼着。屋里地方小,几个人局促地挤在旧沙发上。沙发弹簧大概坏了,坐下去就陷进一个坑。空气有点粘,大家一时都哑了火。我张了张嘴,舌头却像被这闷热的空气粘住了,什么客套话也挤不出来,像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闷葫芦。只听见旁边强子干巴巴地问了句“老师身体还好吧”,像块石头投进死水里。

老班倒是呵呵笑,开始问我们考得如何,报了哪所学校。问题像小石子,一颗颗抛过来。大家答得也像石子,硬邦邦的。阿明说考砸了,语气倒听不出多少懊丧,平平的。老班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没多停留,又转向下一个。他那眼神,像在清点仓库里蒙尘的旧物,熟悉,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疏离。窗台上那瓶百合,有片花瓣软软地耷拉下来,边缘开始泛出锈色。

我端起师母倒的茶,水很烫,搪瓷缸子外壁也烫手。劣质茶叶的碎梗浮在水面,喝一口,一股子焦糊的草腥味直冲喉咙。这味道让我想起老班发火时拍在讲台上的粉笔灰,纷纷扬扬,迷得人睁不开眼。我赶紧放下缸子,手心里全是汗,湿腻腻的。谈话像卡了壳的旧磁带,断断续续,全是空洞的沙沙声。墙上有块水渍,形状像只歪嘴的鸭子,我盯着看,思绪也跟着那鸭嘴的弧度飘出去老远。想起有次课间趴在栏杆上,看楼下两个男生为抢乒乓球桌差点打起来,脸红脖子粗的,像两只斗鸡。老班夹着教案经过,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了过去。那会儿阳光白晃晃的,晒得人后颈发烫。

不知谁提了句毕业典礼上跑调的合唱,总算撬开点话匣子。老班也笑,说那调跑的,能把树上的鸟都惊飞喽。他一笑,露出点被烟熏黄的牙根。气氛松动了一点点,像锈死的门轴终于吱呀了一声。强子也跟着傻乐,不小心碰倒了茶几上一个药瓶。小小的白色药片哗啦一下撒在有些油腻的水泥地上,滴溜溜乱滚,像一群突然受惊的、细小的甲虫。屋里瞬间又静了。师母慌忙弯腰去捡,动作快得像按了快进键。

窗外晾衣绳上,不知谁家晾了件大红碎花的裙子,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在楼下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那颜色红得刺眼,像过年时不小心泼洒在地上的廉价鞭炮屑。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不着调的念头:这裙子主人,年轻时脾气准比辣椒还冲,骂起人来怕能掀翻屋顶。念头一起,自己都觉得刻薄得没边。

又坐了一小会儿,像熬过了一个世纪。那瓶里的百合,耷拉的花瓣更多了,蔫头耷脑,一副活不成的样子。空气里的花香混着劣质茶叶味、旧家具味,闷得人胸口发堵。我们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告辞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像在逃离什么。老班也没多留,送到门口,站在那昏暗的光线里,摆摆手:“行,都好好的啊。”门关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干脆利落,截断了屋里所有声音。楼道里的油烟味立刻霸道地涌上来。

此刻,蝉还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吵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翻了个身,凉席上的竹篾印更深地烙在皮肤上。矮柜上放着那天带回来的橘子,忘了吃,表皮已有点发蔫发皱,摸上去软塌塌的,失了水分。我伸手抓过一个,指尖轻易就掐进了那层失去弹性的橘皮里。橘子瓣掰开时,发出轻微撕裂的声响,几滴微凉的汁水溅在手指上,粘腻腻的。我把一瓣塞进嘴里,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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