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向来是不养动物的。不是不喜欢,是爸妈总说“养不熟的东西,最后都是牵绊”。直到那年冬天,雪把这句话埋进了厚雪里。
那年雪下得邪乎,像是老天爷把棉絮撕了往下撒。回家的路让大雪拧成了团,一脚踩下去,雪没到膝盖,咯吱咯吱响,像是谁在底下嚼碎冰。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快到门口时,我踩着自己的脚印往回挪,忽然看见雪地里有团黑糊糊的东西——是姥姥家的奶牛猫。
它蹲在门槛外的雪堆上,尾巴紧紧裹着身子,爪子上的雪结成了冰碴,一抖,簌簌往下掉。听见脚步声,它抬起头,两只眼睛在雪地里亮得吓人,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珠子,带着点惊惶。我推开门喊它,它犹豫了一下,后爪在雪地里刨了两下,才一瘸一拐地挪过来——原来后爪上沾了块冻住的泥,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门刚开条缝,它嗖地钻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还有雪化在毛上的湿腥气。
刚进门那阵,它怯得很。缩在沙发最里头的缝里,团成个球,黑一块白一块的毛乱糟糟的,远看像块被人踩过的雪疙瘩。我蹲在沙发边看它,它耳朵往后抿着,胡须抖个不停,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呜”声,像是怕得要哭。妈端来碗温水,放在地上推过去,它盯着碗看了半天,才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舌尖碰着水的瞬间,浑身打了个颤。
过了三天,它才敢从沙发缝里钻出来。那天我在客厅写作业,铅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忽然感觉脚脖子被什么蹭了一下——是它。尾巴尖还夹着,身子贴着地板,一步一步蹭过来,黑爪子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湿乎乎的小印子。我停下笔,它就停在那儿,抬头看我,眼睛里的慌少了点,多了点怯生生的好奇。
熟了以后,它就不那么缩着了。我写字时,它总踩着书桌上的墨水瓶跳上来,爪子沾着点墨水,在纸上印出小梅花。非要用暖乎乎的身子压着我的练习册,尾巴尖还时不时扫过我的手背,痒得人想笑。喉咙里的呼噜声也越来越响,像个没上油的小马达,震得练习册纸页微微发颤。有次我故意把笔往旁边挪了挪,它就跟着往那边蹭,爪子按住笔尖不放,黑眼珠转来转去,像是在说“就不让你写”。
太阳好的晌午,妈会把阳台的玻璃窗推开条缝,让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光落在墙上,成了块晃悠悠的亮斑。它一看见那亮斑,耳朵就支棱起来,身子弓成个月牙,猛地扑过去,前爪在墙上扒拉两下,没扑着,就蹲在那儿等,尾巴尖轻轻晃。等光斑挪了位置,它再嗖地蹿过去,黑白色的身子在光里一闪,像块被风吹动的碎布。有回它扑得太急,撞在墙上,“咚”的一声,自己愣了愣,回头看我们,眼睛里像是有点不好意思,然后甩甩尾巴,假装没事似的跳上沙发,舔起了爪子。
开春的时候,雪开始化了,屋檐上的冰棱滴答滴答往下淌水。奶牛猫却一天比一天蔫。早上不再蹲在门口等我起床,我把温水端到它常待的沙发角,它也只是抬抬眼皮,没力气舔。有天我发现它躲在衣柜后头,那儿堆着冬天没来得及收的厚被子,它就蜷在被子缝里,呼吸弱得像根细线。我伸手去抱它,它瘦得能摸到骨头,毛也没了光泽,像块受潮的旧棉絮。
它走的那天是个阴天。我放学回家,客厅静悄悄的,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块它常趴的旧绒布。我没看见它,心一下子揪紧了,往衣柜后头跑——空的。又蹲下去看沙发底,也没有。最后是爸从阳台的旧纸箱里把它抱出来的,它蜷成个小球,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我伸手碰了碰它的爪子,凉的,硬的,不像以前那样软软的带着点温度。
跟姥姥打电话说这事时,我握着听筒的手直抖。电话那头先是滋滋的电流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姥姥抽鼻子的声音。“那猫在我这儿时,最爱蹲在灶台边烤火,”她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有回我炸丸子,油溅出来,它吓得蹦到柴火堆上,毛都燎了点……”说着说着,她就哭出声来,那哭声裹在电流里,断断续续的,像冬夜里的风刮过空巷子,绕在我耳朵上,擦不掉。
家里的空气僵了好久。沙发缝里的猫毛没人敢扫,书桌上的墨水瓶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再也没有小梅花印了。有天我写作业到半夜,听见客厅有响动,以为是它回来了,光着脚跑出去,只有月光落在墙上,那片曾经被它扑腾的光斑,空落落的。
第二年夏天来得特别早,蝉刚爬出来就开始叫,吵得像锅里的沸水在咕嘟。那天傍晚,妈下班回来,怀里抱着个纸箱子,刚打开条缝,就有个黄乎乎的东西钻了出来——是只小黄猫,毛亮得像刚剥壳的嫩玉米,眼睛圆滚滚的,东张西望,尾巴竖得像根小旗杆。
它比奶牛猫野多了。第一天就跳上餐桌,叼走了爸没吃完的半个馒头,跑到床底下啃,馒头渣掉了一地。第二天钻进厨房,扒着案板边够鱼,爪子一滑,把装鱼的盘子扒到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它倒好,吓得蹿到冰箱顶上,缩在那儿“喵喵”叫,逗得妈又气又笑。
它最爱扒着阳台的纱窗看外头。树上的麻雀一跳,它爪子就跟着在纱窗上抓,发出“沙沙”的响,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急得像要把纱窗挠破。有次我把纱窗推开点,它伸长脖子往外探,尾巴尖扫到晾在阳台的袜子,袜子掉下来罩在它头上,它吓得原地打转,逗得路过的邻居都笑。
它还特别黏人。我写作业时,它不踩练习册,专爱趴在我的拖鞋上,把拖鞋捂得热乎乎的。晚上睡觉,它会从门缝钻进来,跳上床,蜷在我的脚边,呼噜声又细又嫩,像根没拉直的线。有回半夜我翻身,不小心把它踢到床底下,它“喵”地叫了一声,委屈得很,我赶紧伸手去捞,它顺着我的胳膊爬上来,往我脖子边蹭,毛茸茸的尾巴扫得我下巴痒。
可这点活气,也像夏末的蝉鸣,说没就没了。那天是个闷热的午后,我放学回来,刚进门就觉得不对——往常一听见钥匙响,它早该蹿到门口,抱着我的裤腿蹭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我喊它的小名“小黄”,声音在客厅里撞来撞去,没回音。
沙发下没有,窗帘后没有,冰箱顶上也没有。我往床底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心一点点往下沉,像掉进了冰水里。我蹲下来,伸手往床底最里头摸,指尖触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是它。我把它抱出来,它蜷成一小团,毛还是暖的,可身子已经硬了,眼睛闭着,像是做着什么安静的梦。
妈回来时,看见我抱着小黄蹲在地上,没说话。她走过来,拿了块干净的布,轻轻把小黄裹起来。我看见她手在抖,布角都捏皱了。她蹲下去,把沙发底下的猫砂盆收起来,角落里还有几根小黄掉的黄毛,她用扫帚一下一下扫,动作慢得很,像在数地上的灰尘。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里打转转,像场没声的小葬礼。
她直起腰时,后腰“咔”地响了一声。她瞅着窗外,老槐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以后别再养猫了。”声音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每个字都带着点颤。
打那以后,家里静得像雪后的野地。太阳还是天天照进来,在地板上慢慢挪,可墙上的光斑里没了追光的影子,只剩灰尘在光里落。沙发缝里的猫毛被我扫过好几回,可总觉得还有;书桌上的墨水瓶换了新的,再也没印过小梅花;阳台的纱窗推开来,风里只有树叶响,没有挠纱窗的沙沙声。
有回邻居张婶抱着她家的大橘猫来借酱油,那猫往我家沙发上一趴,喉咙里呼噜呼噜响。我看着它,忽然想起奶牛猫当年蹲在沙发缝里的样子,眼睛一热,赶紧转身去厨房拿酱油。
往后好多年,家里再没进过猫。有次去姥姥家,她指着院墙上晒太阳的三花猫说:“跟当年那只奶牛猫一样,能扒墙。”我盯着那猫看,它尾巴一甩,跳下墙,没入草丛里,像块被风吹走的影子。
去年冬天又下了场大雪,我站在门口看雪,忽然看见雪地里有串小小的脚印,像当年奶牛猫留下的。心里猛地一紧,推门出去看,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着雪,把脚印盖得严严实实。
那些搅乱过光影的小生命,终究像石子落进深井,沉到了记忆最底处。只剩空落落的光斑还在墙上跳,让人想起:有些暖,轻得像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可只要想起,就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永远软乎乎的,带着点毛乎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