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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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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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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温度

那天我正蹲在钟表店门口啃冰棒,舌头都被甜得黏糊糊的,直粘下巴。爷爷踮着脚擦玻璃橱窗,后背的白背心早就被七月的大太阳泡透了,湿一块干一块的,跟块泡皱了的蓝印花布似的。

“小棠,过来搭把手!”爷爷敲了敲玻璃,我手里的冰棒棍“啪嗒”掉地上了,赶紧捡起来扔垃圾桶里,踩着青石板往屋里跑——那石板晒得滚烫,脚底板都快冒烟了。

店里的门帘是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一掀起来带阵风,混着机油味儿,还有点淡淡的檀香味儿。那是爷爷总放工具箱里的小块木头,他说能镇住时间。

店不大,靠墙三排玻璃柜,机械表、石英表、老座钟挤得满满当当,还有几只缺零件的铜怀表。爷爷的工作台在最里头,放大镜、油壶、细镊子堆成小山,顶上搁着本皮面皱巴巴的《钟表维修手册》,边角卷得跟晒干的玉米叶似的。

“爸说这店开不下去了。”我捏着爷爷递来的螺丝刀,刀柄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现在年轻人谁还看表啊?手机一掏全是数字。”

爷爷没接话,低头摆弄柜台上的老座钟。那钟停了好些年,铜壳子擦得锃亮,钟摆上的红绳褪成了粉色,像根蔫了的粉玫瑰。他用鹿皮擦钟面时,我瞅见钟面上刻着小字——“1965.5.20”,是爷爷和奶奶结婚的日子。

“小棠,你还记得你奶奶不?”爷爷突然开口,镊子在钟摆上轻轻敲了敲。

咋不记得?奶奶走的那天也是大夏天,蝉鸣吵得人脑壳疼。她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小棠要听爷爷的话,他修了一辈子表,手是有温度的。”那时候我总嫌爷爷的手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油,冬天还裂口子流血,哪有啥温度啊?

“你奶奶走前,把这怀表交给我了。”爷爷从抽屉最里头摸出个红布包,布角都磨得起毛了。打开是只银壳怀表,表盖上刻着缠枝花纹,背面有行小字:“阿宁生辰,永年赠。”

“阿宁是你奶奶的小名,永年……”爷爷顿了顿,“是我。”

我凑过去看,怀表背面果然有行浅得快要看不见的字,跟被岁月拿橡皮擦过似的。

“这是你奶奶二十岁生日,我在上海当学徒,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爷爷用镊子拨了拨表冠,“那时候穷得叮当响,金镯子啥的想都不敢想,就想买块表,让她看时间方便。”

我想起奶奶的老照片,她总穿蓝布衫,腕子上系着红绳,从没见过戴手表啊。

“后来你奶奶怀孕了,吐得昏天黑地,喝口粥都得扶着墙。”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小山坡,“有天半夜她喊饿,我翻遍抽屉找吃的,不小心碰倒了煤油灯。火灭了之后,她的嫁妆箱烧了个洞,这怀表也跟着烧坏了。”

我凑近看,表盘上有道细细的裂纹,像道浅色的疤,从“12”点斜斜划到“6”点。

“那时候我在纺织厂当维修工,下了班就蹲在路灯下修这表。”爷爷的手指抚过裂纹,“你奶奶躺床上看着我修,说:‘别修了,反正我也看不清时间了。’我就说:‘修,修好了咱还能看它走二十年、三十年。’”

怀表的齿轮卡住了,爷爷对着阳光眯着眼调。我看见他右手食指的关节肿得像颗小枣——他说那是年轻时被齿轮碾的,叫“时间的勋章”。

“修了七天七夜,总算修好了。”爷爷把怀表贴在耳边,“滴答滴答的,跟你奶奶的心跳一个声儿。后来她走了,我就把表停在她走的那一刻。”

我也凑过去听,真有极轻的“滴答”声,像春蚕啃桑叶,又像奶奶从前摇着蒲扇哼的小调。

“上个月社区来说要拆违建,说这店占地方。”爷爷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气,“我本来想就这么关了,可昨天收拾仓库,翻到你奶奶的旧围裙。”他从柜台底下摸出块蓝布,边角磨得发白,“上面还别着这怀表——原来她走后,我一直把它戴在身上。”

我接过围裙,摸到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是半块水果糖,糖纸都发黄了,印着“橘子牌”。

“你奶奶爱吃橘子糖,可那时候太贵,我一个月只能买两块。”爷爷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她总说留着给小孙女,后来……”

我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伸手去摸围裙口袋里的糖,指尖碰到糖纸的褶皱,突然想起奶奶从前剥橘子糖时,指甲盖上沾着的糖霜,亮晶晶的,跟星星似的。

“爷爷,我不让你关店。”我把糖塞回口袋,“我跟你学修表。”

爷爷愣住了,放大镜“啪嗒”滑到鼻尖:“你?手比咱家那老花猫还笨,上次拧螺丝直接掉地上,滚床底下去了。”

“那我就练!”我抄起桌上的螺丝刀,“你不是说修表要‘眼准、手稳、心细’吗?我每天练夹豆子,等你满意了再教我。”

爷爷没说话,低头继续擦座钟。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照在他斑白的头发上,照在工作台上的油壶上,照在那只老怀表上——裂纹里的灰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银壳原本的光,像块洗过的月亮。

从那天起,我成了钟表店的“小徒弟”。早上七点跟着爷爷开门,先把所有钟表上足发条——那老座钟“当”地响一声,震得我手发麻;中午给爷爷煮碗他最爱的酒酿圆子,看他捧着碗眯眼笑,跟个孩子似的;下午蹲在他旁边,看他修表,递镊子、擦零件,偶尔被他敲一下手指:“笨手笨脚的,这螺丝是圆的,不是方的!”

爷爷教我认游丝、调摆轮,教我用鹿皮擦表壳得顺着纹路,跟梳头发似的。他说:“修表不是修机器,是修时间。”我问啥是时间,他想了想说:“时间是奶奶熬的小米粥,是你爸小时候摔碎的搪瓷缸,是去年冬天你在我这儿写作业时,窗外飘的第一片雪。”

有天傍晚,店里来了位白发老太太。她颤巍巍指着玻璃柜里的铜怀表:“师傅,这是我一九五八年买的,走不动了。”

爷爷接过去,对着光看了看:“游丝锈了,能修。”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这是我老伴儿送的,他说等我病好了,带我去西湖看荷花。”

爷爷修得很慢,我递镊子时看见他眼眶发红。修好后,他把怀表轻轻放进老太太手里:“走时准了,您戴着它去看荷花吧。”

老太太走后,爷爷说:“其实每只表都会说话,就是咱得先学会听。”

现在我懂了。爷爷修的不是表,是那些被时间藏起来的故事——奶奶的嫁妆箱、老邻居的约定、小情侣的定情信物。每只停摆的表,都是被按下暂停键的人生片段,修表匠就是那个按播放键的人。

入秋那天,社区来通知,说钟表店能保留,改成“非遗传统工艺展示点”。爷爷把通知贴在最显眼的地方,转身对正在擦表的我说:“小棠,以后这店归你了。”

我抬头笑:“爷爷,我要把店名改了。”

“改啥?”

“就叫‘时间的温度’。”

爷爷愣了愣,突然笑出了声。他的笑声撞在玻璃柜上,那只老座钟刚好敲响三点——是我前天修好的,现在走得可准了,“滴答滴答”的,跟怀表的声音缠在一起,像奶奶从前哄我睡觉时哼的小调。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有片叶子飘进来,落在工作台上。我捡起来,夹进《钟表维修手册》里。爷爷说,这是时间送来的信。

我知道,以后每个清晨,都会有阳光爬上窗台,照见爷爷的白发,照见我的工具,照见那些修好的钟表。它们会继续“滴答”下去,把我们的故事,把奶奶的故事,把所有关于珍惜和时间的故事,说给每个愿意停下脚步的人听。

毕竟啊,时间走得再快,也快不过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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