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侯南平的头像

侯南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9/13
分享

岛溪渔事

小时候,家乡每户人家都会置办一两件捕鱼的家伙,要么是渔网或是鱼籇、鱼叉。老家的阁楼上,时常放着两部渔网,一新一旧。旧的那张是用传统的麻绳打造的,不用说那是祖父年轻时传下来的,那上面早已是伤痕累累,补缀连片。那里有曾祖母在世补下的痕迹,更多的是祖母留下的。那张被河水浸泡被鱼鳞撕磨暗旧发黄的渔网,就是祖辈们向田地讨食物之外的另一重要的食物来源。这种有纲绳牵制的,在网兜里穿了铁脚子—即沉子的渔网,在很多地方叫甩网,我们称其为牵网。它有一根纲绳,渔人常把它套在手腕上,以便牵制住抛出的渔网。另一部也是牵网,是父亲置办的,由结实有弹性的尼龙绳织成的。崭新闪亮的尼龙线,铮亮的铁脚子贯串其间,新网散发着一股刚买的塑料凉鞋的味道。当时,尼龙绳还是稀罕之物呢,可见,祖父和父亲都十分珍惜这部网。那时候,每隔一阵子,祖父和父亲都先是用桐子油浸泡一遍,晾干后再经过新鲜的猪血浆洗一次。这样渔网才能撒得开,不易粘连。总之,这两部网让我家餐桌上四季鱼鲜不断。

我的家乡名为岛溪,事实上,并非濒临大江大海,只是其四周有小河溪流环绕的缘故。有水流经过,自然就带来了渔获。池溪港是我家村前小河的名字,全程只有几十里长,从上游的山岭间蜿蜒而来,流经几十个村子后,便汇入下游鄱阳湖的外围军山湖。我家门口这条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由于历年汛期洪水的冲刷,在很多河段形成了一条七八丈宽的河谷,有的地方达十几丈宽,但中心河道大都只有三四丈宽,几米来深。虽说不能通航,但渔业资源颇为丰富,除了常见的鲢鱼、草鱼、鲫鱼、白鱼,还时常出现稀罕的鳜鱼、鲈鱼。这河可是接通了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说不定,长江里的刀鱼都可能洄游到我家小河里来呢。

这条河可说是我的母亲河。我不仅仅吃着河里的鱼虾长大,这条河也曾是家乡田地重要饮用、灌溉水源。老辈人说,村子里的水井都是与这条河港相连,才会一年四季不枯竭。小时候。自己并没有认识到这条河的价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记得读高中时,买过一本前苏联作家的《鱼王》,那本书里有个情节很难令人忘记,就是说大河边村子常年受饥饿威胁,很多儿童都是喝鱼汤长大的。这些孩子每天都盼着村里的捕捞队早早归来,那样就能喝上鲜美的鱼汤。我想父辈们年轻时遇到自然灾害,只要这条河不干,就不至于挨饿吧。1960年全国大饥荒,家乡几乎没有人因营养不良而死去的。正是那些纵横交错的河沟里的渔业资源拯救了家乡人。那时候,父亲在军营里,尚且是半饥半饱的状态,何况地方上的百姓。听父亲说,那年他所在的连队指导员回家探亲后,流着眼泪告诉他,他的家乡河南很多地方没有粮食了,吃的是红薯藤和野菜。据说,在北方的一些地区连树皮都啃光了。这些对于我们村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绝不是说家乡自古以来从没有遭受过饥荒,即使有,那也是在民国时期,甚至更早的事了。听祖父说过,过去由于水稻品种差,单产面积产量极低,年成好的时候,亩产也只有二三百斤,且土壤肥力不够,一年也只能栽种一次。每年青黄不接之际,许多人家都要断粮。懂得节省的人家,不会每顿都吃白米饭,他们会在米饭里加些红薯、菜叶之类,甚至用萝卜、芋头来充饥。家乡山坡上和田地里以前曾栽种过冬小麦和荞麦,甚至高粱等越冬作物。那种丘陵地带,加上雨水充沛,极适合种植这些耐旱作物,能及时为乡人解燃眉之急。过去,我们家有十几亩田,却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人便打趣地说我们家吃鱼太多,米饭自然也消耗得多。看来,那些上了餐桌的鱼儿,在过去还要被冤枉承担消耗粮食的罪名呢。

这条叫池溪港的小河,是我水上生活的启蒙教师,在河里,我学会了游泳、潜水,也掌握了一些捕鱼本领,也是我走向大江大海的铺垫。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初学游泳的我,懵懂地经不住别人的挑唆,冒然进入深水区,差点被淹死。这也是我们那时孩子们的共同经历。幸亏那时候河岸边和田野里到处有大人在干活,他们听到孩子们的呼救声后,便立刻抛下手中农活,飞奔而来,跃入水中把正在挣扎的孩子捞起来。那时候,村里的大人是我们这些贪玩孩子的保护神。这些年,每到夏天都会在媒体上看到农村里小孩溺水的报道。不幸的是,这些孩子都没有活下来。因为他们的守护神,那些青壮年都已经离开了村子,去了遥远的城市谋生。留下的都是些垂暮的老人。

长大后,我远赴海南,曾在北部湾海上漂泊过一段岁月。尽管时间不长,要知道,一个在小河边长大的人去挑战大海,哪怕是一天,都要有极大的勇气。我以为,自己在童年时代就在积累着这种勇气。池溪港或许就是这一切的根源。正是它使我爱上了水上生活。

当然,这条河上也有祖父、伯父及父亲的身影。尤其是祖父,在远近十几里都是个出了名的捕鱼能手。祖父喜爱捕鱼自有其现实的原因,比如以前是为了填饱肚子,渐渐地捕鱼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早年家里很穷,连一部像样的渔网都买不起。捕鱼前,祖父还得跑到几里外的自己外婆家去借网。后来,曾祖母便买了细麻绳,把渔网日夜赶织出来。祖父十分爱惜这部渔网。家乡的河道里布满着乱石、树兜,它们是渔网的天敌。一旦被树枝挂住了,拉上来的网将是惨不忍睹。特别是春夏之际,大水频发,不时地从上游冲下来许多残枝,甚至整棵树木。祖父总是小心翼翼的使用那部网。他对河中的地形了如指掌。水底杂乱的地方从不轻易下网。一旦挂网,祖父便多次潜入河底,直到把网解开为止。

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条拦河公路穿越村子西部。这河上便多了一座带闸的七孔公路桥。常年,这桥六个孔几乎被闸板封死了,只留下中间那个开了一半的泄洪孔。这都是为了桥边那个水电站能有足够的水来发电。这样,村前的河湾里的水便满涨起来,汛期时河水几乎与河堤、公路持平,这样在村前形成了一个近百亩的河湾。这个满荡荡的河湾聚集了不少上游下来的鱼。自然这里也渐渐成了岛溪人的渔场。大概十岁时,我就开始和祖父在河湾里拉网捕鱼。那时我已谙习水性。大热天,常与小伙伴们几乎整日泡在水闸上边。祖父拉网捕鱼大都选择在一米多深的岸边。我们在水中尽量把网拉成圆形,再把网脚子踩入泥沙里,罩在里面的鱼就难以脱身了,然后可以在网里抓鱼了。那时踏在渔网上的感觉很美妙,尤其是当网里惊慌的鱼儿乱撞到你的腿脚时,虽然隔着一层网,却有给人莫名的兴奋感。我们觉得大部分的鱼被赶进网兜里了,祖父便站在岸边浅水处,抖动着纲绳收网。如果我们在水底摸遍所有的网兜,没有发现鱼,就把网拉向别的地方去布置。如网里的鱼很少且不大,祖父常翻开网脚把鱼取出来。有时候,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一次有条十来斤重的草鱼被困在网兜里,我和祖父硬是连鱼带网一起抱出河面。拉网一般都是在中午时候,那时的太阳最毒辣,对于水中的我们并无影响。我和祖父就这样一边消暑,一边捕着鱼,岂不悠哉?

而伯父和父亲则喜欢在岸上抛网。也许是他们年轻,体力好,一下子能把十几斤的网抛出七八米远,那鱼网在空中像降落伞般张开,坠入河中,溅起水花一片。从他们撒网的动作中,也许能窥见祖父年轻时的样子。伯父身材高大,年轻常常跟随祖父捕鱼,后来念了书,去了城里工作。还是割舍不了对抓鱼的爱好,总在周末时去县城周围的小河里钓鱼。只不过那里的鱼很少,远不如家乡小河里多,偶尔,回家一趟,总要过一番打渔的瘾。当兵出身的父亲在镇上工作,常常回家。小河边上常年可见父亲抛网的身影,而我家老屋的柱头上,常常挂着十几二十斤的嗮干的大鱼,不用说,那往往是父亲的劳动成果。

一年春天,河水满涨,伯父由城里回到乡下家里和祖父商量,扎一方竹排到河心去打渔。等竹排完工,父子俩上了竹排,从上游往下走,一路撒网下来,收获不小,打上来好几条大白鱼。这种鱼嘴小,吃的东西不是很杂,肉嫩,但是刺多。像鳙鱼、鲢鱼这种大嘴的鱼,家乡人并不喜欢吃,说它们是发物,那些有老病根子的人要忌食。但它们成长起来很快,这大概是鳙鱼、鲢鱼被人们广泛养殖的一个原因吧。黑鱼是阔嘴,在水里凶蛮无比,是肉食动物。小时候,我们常在水草茂密的地方用青蛙做诱饵钓黑鱼。要发现它很难,除非是在繁殖季节。那时候,大群的小黑鱼周围一定会有大黑鱼在附近游弋。那情形就像大海里的航母战斗群,只不过那只航母有时会隐匿起来。但是黑鱼的营养价值极高,家乡人常常炖给那些做完手术的人吃,据说可以让伤口愈合得快些。在海南,我吃得最多的是马鲛鱼,这种滚圆的身子的海鱼,脂肪少,肉紧,与河鱼相比,吃起来有点“柴”。海鱼最大的优点是刺极少。反正上帝造物都是尺有所长,物有所短,非常公平。

进入村前河湾,水流湍急。竹排前端立着穿绿色雨衣的伯父,手腕上套着网绳,后面站着撑排的祖父。只见,伯父叉开双腿,双手把分拣好的渔网合在一块,身子一转,像铁饼运动员似的,把网抛了出去。力度之大,刹那间,脚下的竹排一沉,便散了架,二人几乎同时掉进水中。还有个版本是说,竹筏并没有散架,伯父撒网时,脚下一使劲,竹排前头猛地下沉,尾端随即上扬,把祖父从排上掀入河中。总之,祖父落汤鸡似的回到家中,祖母就笑话他,打了一辈子的鱼,还差点被鱼吃了。

在我的印象中,河里最大的鱼也就是三十来斤的样子。但在祖父的记忆里,大鱼的出现总是带有传奇的意味。过去,这条河许多年都不曾干涸过,人们的捕鱼工具又十分落后,里面自然藏有许多大鱼。在村西头有个河湾,深不可测,乡人称之为叫花潭。那是夏日的傍晚,年届中年的祖父正在潭边洗澡。正值梅雨时节,连日的暴雨下,河水猛涨,叫花潭里浊浪翻滚,涛声震天。祖父在水中慢慢地游着。突然,前方的水流中升起一条大鱼的背鳍,高高地凸起水面。祖父定睛细看之际,那背鳍快速地移动起来,像一面航行中的船帆。周围的水流被搅动起来,那宽大的青褐色鱼背一度浮出水面,然后下沉,隐没了。祖父有些害怕,急忙上岸。后来,祖父说,那条大鱼在水中弄出的动静和小牛似的。我估摸着那条鱼少说也有一二百斤。

除了伯父钓鱼之外,我们家的人都不喜用鱼钩来逮鱼。那时,有人用滚钩也就是一大串大鱼钩来逮大鱼,当大鱼经过时挂伤了,挣扎起来,身上的钩子便越挂越多。那真是个血淋淋的场面。在祖父看来,渔网抓鱼,自有其乐趣。但那也是个气力活,一天下来,抛出上百次网,看不把你累了个够呛。所以,年迈的祖父极少抛网。更多的时候,他喜欢潜到水里捉鱼。小时候家里的大水缸里,一到夏天总能看到甲鱼的影子。孩时的我们总是围在水缸边,望着一团团碧青的甲鱼,在乌黑的缸底游弋,很是养眼。总是忍不住想伸出小手指去戳下那快速移动的圆盘,但终究还是被甲鱼凶狠的样子所吓到了。我们不止一次看到过甲鱼咬人的情景。但祖父却是甲鱼的克星。这些甲鱼都是祖父从河里用手抓上来的。

每到夏季,我们家吃甲鱼的季节来了。那时的小河水清沙白,甲鱼生长的十分旺盛。岸边沙地上,每至夜晚,甲鱼纷纷爬上岸来,在松软的沙地里产下一枚枚蛋,稍加掩盖,又悄然地回到水中。那些白而圆的甲鱼蛋,格外精巧,它们比鸽子蛋还小,我们称它为小号的乒乓球。和黑鱼一样,甲鱼也吃小鱼虾,喜欢在鱼虾成群的地方栖息。甲鱼警觉性很高,发现它不容易,但它有个习性,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要到水面上来呼吸一次。甲鱼喜欢吃腥,家乡人就用猪肝做钓饵,这对甲鱼十分致命。

祖父抓甲鱼自有其独特的妙招。白天,祖父只要往河里一站,眼睛扫过河面,往往能发现有冒出水面呼吸的甲鱼,祖父深知甲鱼喜静怕惊,便挥开一双蒲扇似的大手掌,在水中两掌相向,像打太极般击打水面,“咚咚”几响之后,稍停片刻,再度扫视河面,寻找甲鱼钻入泥沙的迹象。一旦定位后,他便潜入水中,不一会儿,浮出水面时,右手里便提着一只甲鱼,大者几斤,小者也须七八两以上,太小的甲鱼弃之。在水中抓甲鱼是少年时的我不敢尝试的,记忆中,祖父几乎没有被咬伤过。每次上岸,他的拇指和食指牢牢扣住在甲鱼的后腿窝里,任凭甲鱼怎样伸展脖子也无可奈何。记得,祖父夏天的腰间总系着一条粗布汗巾,那也是对付甲鱼的利具。每次抓到甲鱼后,祖父总是把汗巾递过去让它咬,趁机把甲鱼包裹起来,缠在腰上带回家。后来祖父年纪大了,又犯上了气喘的毛病,要在水底憋气更难,便很少抓甲鱼。一次在河里洗澡时,祖父发现了甲鱼,便忍不住要试一试,虽然水深只及齐胸深,祖父发现自己无法下潜,便要我们兄弟俩帮忙把他往水里按,当时的我们简直吓坏了,断然不敢按祖父说的去做。此后,祖父也就断了捉甲鱼的念头。这种抓甲鱼的独门绝活,到底是没有传给我们这些孙辈,即使是对伯父和父亲他们也是如此,在祖父看来,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事。也许,凭着自己与河港几十年的交道,他老人家心里比谁都清楚,在这个技术日益发达、功利心越来越越强的时代,这河里的鱼虾总有枯竭的一天。果然,十几年后,在祖父去世时,河里再也找不到甲鱼了。

除了在河里捕鱼之外,祖父还常在河岸边、水沟里抓泥鳅、抠黄鳝、掏石鸡的喜好。这些家伙大都躲在泥巴里或洞穴中。祖父深知它们的习性。抓泥鳅黄鳝之前,祖父往往把水沟淘干,来个涸泽而渔,这样它们便手到擒来。往往一个晌午,烈日下的祖父就得抓上一大桶泥鳅和黄鳝。相比下来,石鸡要难抓得多,这种东西的洞穴很深,而且往往和蛇躲在一起,这就等于说有蛇为其保驾护航,于是便增加了抓捕它的危险性。但在祖父面前,这些都不成问题。在挖出石鸡前,祖父仔细地观察一番,如果是旱洞是千万不能用手去掏,里面可能有毒蛇。须用带长柄的园铲,一点点地挖下去,直到尽头。更多的时候,它们愿意躲在潮湿的泥洞里,与毒蛇一起的可能性很小。与祖父不同,家乡人往往在晚上去捕捉它们,那是因为石鸡有昼伏夜出的习惯。

除了甲鱼,石鸡也是我们小时候吃得较多的东西。它们肥嘟嘟的样子,和现在市场上的牛蛙相似,但外观要黑许多。叫声也和牛蛙不同,有点类似小鸡的声音,要不怎叫石鸡呢,那声音祖父很轻易就能辨认出来,也许祖父认为那声音非常动听呢。和甲鱼一样,祖母总是把它们炖了吃,下到口里,粘糊糊的有股胶质感,那可是上好的补品啊。

随着七十年代初上游水库的修建,河里的鱼便愈来愈少了,加上河水失去了往日的流速,大量的泥沙沉积在河底。浅了的河床便滋生了蔓蔓的水草,河道越来越窄,大鱼几乎绝迹了。二十年来,村里人大都去外地谋生,外村人便趁虚而入,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炸鱼,电鱼,毒鱼,捕鱼方法一个比一个厉害,对鱼虾的繁衍造成的伤害几乎不可逆转。这条当年的母亲河,再也不能为我们提供什么了,而我们也不能为它做任何事情,任凭它消失,最终成为杂草丛生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泥潭。

父亲的那部渔网,早已束之高阁了。那上面看不见残留的半星鱼鳞,也闻不着半点鱼腥味,只是散发着岁月带来的厚重霉味,外表也像珍藏了多年的书籍泛黄了。父亲再也不想如当年般用桐油加猪血浆洗它。许多年来,父亲从没有向河中撒网,但也不许我们去河里撒网。一者是河中的鱼少得可怜,二是怕我们撒下的渔网后被石头、树枝挂住,收不上岸。无论怎样,都在宣告这部渔网的使命已到尽头,而父亲仍然保留着它,似乎只是存个念想。也许,在他心中,在等待着小河干净起来的那天,那水清沙白、鱼翔浅底的那天。到那时,这部高龄的渔网又将焕然一新,似仙女散花般地出现在小河上空。这也是所有岛溪人的共同想望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