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街道上冷寂下来。大厦门前的灯光更加迷离恍惚,像孤独者失眠的眼睛,游移着,迟迟不肯睡去。夜风从几公里外的海面上空吹来,驱散着白天的闷热,把凉爽的抚慰带给倦怠之极的人们,也在大厦前花坛、灌丛中留下它那稍纵即逝无痕扰动。天空深邃而莫测,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副高傲的脸孔正俯视着这尘世的卑琐与繁杂。那几点似有似无的星光也像在怪异似的闪烁着,遥远得给人以无尽的虚幻。大厦内最后几点灯光都熄灭了,每个窗户像挂上了一层厚重的黑幕。一切都暂停了,这些活动的舞台。
暗淡的灯光下,保安老王坐在岗亭前,目光刺破夜空般望着前方。他四十来岁,头发稀疏,额角上青筋棱突,黝黑、瘦削的脸上极富有力度。他那严谨、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从他那紧扣的风纪和昂首挺胸的姿态上一目了然。右手提着一根黑色警棍,俨然一副棒球队员派头,其实,他连半个棒球迷都算不了,那里有的是威严、恐吓的影子。他那种大敌当前的样子,总不免要让人哑然失笑一番。但他必须执拗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那独特的警觉和利索劲儿,完全是从事多年的职业和曾经的服役经历给他打上的无法磨灭的印记。眼下,他正怔怔地想着心事。
他的妻子,一个黄脸的村妇从遥远的黄土地来信了。说她娘家兄弟开起了工厂,要他回去帮忙,说什么也比在外强……上午,他拿着那封皱巴巴的像是有泥土味儿、驴粪蛋蛋痕迹的信,在同事们善意的取笑声中走开时,就有一丝莫名的烦恼涌上心头。
娃儿都上中学了,变得难以管教了;他已有两年没进家门了,家中的事儿一大堆;听说明年村上选举有他的份,常年在外总不是个办法……妻子的口气幽幽的。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用浓厚乡语诉苦时那干瘦、腊黄的脸上压抑了许久的怨恨。他记不起那张脸何时曾娇嫩过,大概是他从部队回乡探亲匆匆完婚的那阵子吧,后来,他们就一直过着聚少离多的两地分居生活。女人的脸在他的印像中就不曾红润过。他想到这儿,便微微地叹了口气,仿佛那是从隐秘的角落里漏出的几点亮光,只存在片刻就消失了。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从漆黑一团的大街上钻了出来绕过昏暗的路灯,在岗亭前嘎然停下。老王急步上前,正要发话。右边的车门猛地开了,随即趔趄似地栽出一个人来。老王眼明手疾把那人扶住了。
“小李,今儿个你是咋了,我可从没见你醉成过这样子。”老王说着,一边把那人扶在另外一张圈椅中坐下来。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他虚脱般倒在椅子里,一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有些零乱,浓眉下那对被酒精燃烧过的眼睛布满狰狞的血丝,那样地迷惘、绝望。那张脸红得发紫,活像颗熟透的疖痈。
“我没醉,老王,今天在大都会玩得可痛快了。那儿的小妞迷死人哩。等有空,我们一块儿——”
“得了吧,我那点薪水怎敢去那地方消受。”老王连忙打断小李的话,不胜烦躁地摆摆手,他坐下来,靠背椅不堪忍受似的发出刺耳的响声。
那醉酒的飘然使他几乎没在听老王说话,只感到自己像一团失去依附的云,盲无目的地飘浮。在那家小球场似的迪斯科舞厅里,急速旋转的五彩灯光;声嘶力竭的歌声;在暴风般音律中疯狂扭动的人群;晕眩的狂欢中臭汗味与酒气的浓烈混杂。这些仍在占据着他空寂的心地。他需要把自己放逐到醉乡的温暖中,远离现在,从这个极度疲乏的世界中消失掉,哪怕只有那么一片刻。
几个月前,他还是这大厦内一家地产公司的推销员。
小伙子目光呆呆地望着大街。斜对面的饮食店里静悄悄的,几位女服务员睁着困乏的双眼,懒洋洋地朝四下里张望,只盼着打烊的时刻快快来临。
“不用说,你今天准是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听我说,你得节省些。要知道,现在哪地方都是弄口饭吃。你将就点吧,好歹也得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别把自己弄得东飘西荡的。“
不知从何时起,老王变得爱唠叨了,与当年那个说话简洁、有力的军人已判若两人。
小李像被什么螫了一下,微微激动起来,两眼愤懑地说:“你说我们干推销这行的算不算人。虽说,我们有时能弄到一小笔钱,可这点钱又好像不是我们辛苦赚来的,倒像是他们施舍的。”他愈加大声起来,使劲地拽了拽脖子上那条沾有污渍的格子领带,就当那是根套马索似的。“老天有眼,我没白没黑地在大街上跑,一家挨一家地猛吹一通,陪尽了笑脸,五官都他妈的变了形,尽挑好话说。我看,死人都该说活人没脸没皮的,要是连几个酒水钱都弄不到,那真窝囊透了。”
几年间,他像个凄惶的行者在这纷繁的路旅中讨取着自己那卑下的生存。如今,他那鲜活的生命在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梦想诱使下,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归入虚掷光阴的无情结局中了。
老王伸着脖子朝四周张望,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谁也不能顺当地过日子。我是从乡下来的,在部队里拼死拼活地干了几年,真希望能提提干,等到退伍那年,一切都落空了。在家乡,别当兵的指望那些日子能帮上大忙,自己又没甚本领,守着那几亩地过了几年不饥不饱的日子。来到这地方,虽说比在家强,却总想换个别的有出息的行当,别老是让人瞧不起咱是个看门的。谁知这一干便是七年,如今还不是提着根棍棒转悠。”他沮丧地陷在椅子里,似乎这样就能忘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又好像连自己也不认识似的,在为一个地位卑下的人做着辩解。“守夜的、看门的,那又怎么了。我总是靠自己的本分吃饭,一年到头,风里雨里日头里哪一点是轻松的,难道还看不到吗?每天这儿有多少人进出,你得像个侦探似的审视、盘问,要把每辆车引到位置上,要登记呀,收钱呀,简直忙个没完。哪像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光会吹牛拍马,唱戏的花脸似的干爹长干妈短地乱叫,倒也能左拥右抱——”他顿住了。小李阴沉着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每每说起这些,老王的心里都会激起一番隐痛,当这些痛楚消失,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许久以后,痛楚也就不再复临,唯有纯粹的话语一昧在冷冷地叙说。
小李静静地听着,又像在默认那琐碎命运对他们的强大包围。也许这种命运从来就是这样存在着,也不容摆脱。
老王的声音依旧在不住地响着。“小李,反正都是这么回事。这年头,谁不知道牛鬼蛇神各有其道:甭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其神通广大的时候。就那你们刘总来说吧。他那几下子,我可清楚的很呢。”
小李感到似乎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他喷着酒气,双眼通红,喊叫一般说:
“怎么,你说那个老鬼呀,他才一团糟呢,他只管把钱花在哪些女人身上,他迟早要在这上面栽跟头的。”
“别这么囔囔,你想吵醒大家吗?”老王一边责备着,又善解人意似的说。“我知道你心理有气,你还年轻,许多事还没碰到呢。你得承认,要不是他,你们公司能有今天吗?你不必争着说什么,对,这家公司原是他弟弟留下来的,可那是个空架子啊。账面上没钱不说,光是外头就欠了好大一笔呢。”
“你以为那些钱来路都很正吗?都是不干不净,这些你不知道的。”小李争辩着,一幅气愤的样子。
“我怎么会不知道,难道我比你来得晚吗?这幢大楼的许多公司我不怎么清楚,可这家公司打从搬到这里上班,我就没少听到你们公司的事。以前有个老李,也像你这般跑进跑出的,很能干,可就是喜欢抠门儿。我总是看在老乡的份上买些酒和他拉家常,说的也就是你们那儿的事。最初那时,你们公司不叫这名儿,那都是刘总怕晦气才改的,他是个重迷信的人。据说他会摆弄阴阳八卦什么的。”
老王一幅佷知情的样子,并因此有些得意。
“是啊,听说他早先来到这里时,无亲无故,就在立交桥上摆几副牌,几本书,看起相来,每天弄几个钱来付房租、饭食。这样可有二三年哩。”
“老李也是怎么说的。不过没多久,才一年,他弟弟从国外回来了,开了自己的公司,这才把他哥拉了进去。他那弟弟可是个好人。一次,在电梯间,给了我一支美国雪茄。你知道,他长期和外商来往,身上总有许多洋玩意。”
“没过两年,他就完蛋了,是不是?”小李唐突地插进话来,忿忿不平地往下说。“这完全是那老鬼的阴谋,真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连自己的亲弟都不放过,要是我才不得好活呢。”
“这话可别乱说。”老王生怕他讲出什么更加不妥的话来。“他弟弟怎么会欠别人那么多钱,这我总是想不通,他的同学也多,又相当有钱,不会不拉他一把,再说他这人也很精明啊。”
“那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吃官司。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年头,这样的事还少吗。翻翻报纸,要不就是太多刊登不过来。”小李一脸世情通透的样子。
“我想,也是这样。那年D座的赵总在大白天被带走了。那是星期一上午,嗬,一下来了六辆车,不用说来了好几个部门。什么联合执法啊。上了楼,没多大功夫,赵总下来了,手上眀晃晃的,脸上跟没事似的,笑眯眯的,好像不久就要回来。打那时起,我再也没见到赵总了。”
“他这会儿早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那家伙真是条肥蛀虫,这可是报纸上说的。你又该说他是个人精了。”
老王正要答话,忽听“叭”“叭”两声车鸣。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正悄然然地驶向岗亭右侧的停车场。老王疾步跟了上去。
小李远远地看着老王熟练地把车引到停放位置,有和下车的人客气了一番,并目送他们进入大厦。之后,才回头向岗亭走来。
“我真是羡慕他们,我是没有机会,要不然会轰轰烈烈大干一番不可。”小李望着场地上一大溜名牌轿车,无可奈何地感慨道。“我要是早些年来到这里,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那时候的钱太容易赚了,只要逮住了机会,一下子可以弄个百十万。那时,只要右胆子,就是上天摘卫星,我看准会有人那么干的。”
老王正待坐下来,听老李这么一说,便重重地推了推椅子,反驳道:“你小子胡扯什么呀,还不如说那会大街上有钞票捡呢,可老王我这么多年不曾在大门口拾到过钱。话说回来,那年月赚了大钱的人确实不少,像你们那位刘总就很不错,你真该学学他。”
“学他,那个老色鬼吗?”小李真是来气了,他轻蔑地看着老王说。“在外头,他很像回事儿,大家都把他当成个人物,可他骨子里什么也不是。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小李呀,好好干!今天的酒会场面不小吧,该来的都来了。呃-呃。’他一边打着饱嗝,还不忘和女秘书挤眉弄眼呢,他那醉样儿真不成体统。”
“哈,你们刘总还真逗。”老王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就是那样的人,听说他的酒量大得惊人,一人能顶几个,还要走着回家。不过啊,你也别太正经了,外面的路可不好走,凡事总得学着点。”
老王的话让小李有些感动,他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他拿出一盒烟,递上一支给老王。接过香烟,老王习惯地在鼻孔下闻了闻,十分满意,嘴上却唠叨开了:“你哪来钱买这么好的烟,一天得抽上一包吧。你得节省点。我可不能像你这样无牵无挂。听说这个月的奖金又没了,照这样下去,保准他们就要请不起保安了。不说这些了,你前几年都在干些什么?”
“念了几年大学,就来到这里,干上了这行。”小李敷衍地应答着。
“总该赚了些钱吧。”
“别提了,这钱还不够我那些同学搽皮鞋呢,那些往东边跑的,什么都做,不到两年却小有家产了,我真是笨到家了,为什么还赖在这儿受气。他一边自责着,心里满是懊悔又羞愧。”
“我可不那么想。不怕你见笑,当兵那会儿什么都不想,只希望能在部队混个一官半职,穿上一套四个兜兜的军官服,回家见乡亲父老。后来,到了这鬼地方,虽不敢奢望开辆大奔驰回去,倒也相积攒个几十万。可现在都见鬼去吧,赶明儿这保安员不知是否干得成。”
说完,老王低下头,一反常态地显得心事重重。
“哎,老王,别这样。”小李赶忙劝慰他。“往后的事谁能说得着呢,当保安也不错啊,你看我在外头跑来跑去,成天人不人鬼不鬼的——”
谁知这一来,老王还真的沮丧起来。有些恼怒地打断效力的话。“你别说了,老弟,你得承认比我好,年轻又有文凭。有一天,我被辞退了,不过我还可以去别的公司干,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当个看门的,或者说守着这些该死的车子,我总得回家乡弄我那几亩地去,我是没啥好盼的。”
“别生气,老王。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知道你的难处就像你知道我的一样。我们都被那个家伙骗了,我是说那个我们不知道的家伙。”
老王诧异地望着两颊通红的小李,仿佛不认识似的,以为他醉糊涂了。
这时,一辆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轻捷地滑入停车场。老王赶忙去招呼。
“这是马总他们回来了。”老王边说边急步跟了上去。
车子停稳后,下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大概五十来岁,几乎要大上女的一倍。男人很精瘦,尖削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牛角边框眼镜,神情有几分拘谨。女人俏丽的脸上满是脂粉,丰腴的身体上紧绷着一条黑色露肩丝质连衣裙。他们挽着胳膊像幽灵般飘了过去。
“那不是十三楼的马总吗,什么时候他换了辆新座车?”小李羡慕似地望着那辆名牌轿车,心里不由感慨起来。“去年我就听说他的公司正等待清算呢,想不到还能支撑下来并大有改观。”
“自从你们公司倒闭后,他就搬下八楼来了,说是图个吉利,不想真的应验了,生意还真火爆过一阵子。这不,才换了辆洋玩意。”老王脸上满是为他人吹嘘的表情。
“恐怕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回光罢了。”小李冷笑着说。
过去,他们公司也有过这样的景像,但那已是西斜的落日,再也无法回到中天的盛况。在他的心目中,四周早已是满目萧条了。
“说的也是,不久前,你们公司说垮就垮了。还真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听说这楼里还有几家已拖欠了不少租金呢。”
“那还不是害自己亲弟弟的报应。那个老鬼把自己的弟弟送上了法庭。这事都是他弟弟的下属说的。”
“我可是亲眼看着刘总弟弟是怎样垮掉的。那年债主好险没把门槛踏破。”
“他利用弟弟对自己的信任,一点一点地把资金往外挪,一会儿投资什么项目,一会儿又说炒期货、股票。实际上,他什么项目都没正儿八经去搞,都是那老鬼虚晃的招数。”小李耐心地解释着。
“我才不信,他弟弟会笨到那种地步,会一点都看不出来。”老王禁不住反驳道。
这生意场上的奥理,是他老王怎么也明白不了的,也无须去感叹,其中幽明掺半的幕后进出,有如那水中花、镜中月的虚缈。但这些与他并无多大的干系,他照常拿自己微薄的薪金以供继续打发无聊的岁月,若是有一天,这里不再需要他了,他只好回到黄土地里。想到妻子那封幽怨的信,他就茫然无绪了。
一阵唏哩哗啦的响声从斜对面传来。饮食店正在关门,服务员们无精打采地搬动着桌椅。当临街的霓虹灯最后闪烁了两下,便再也无任何声息传来。
夜色清凉如水。幽暗的街道上,飘忽着异样的静寂,那其中仿佛生命正尴尬着、沉默着,并且已被夜色融化了,就像一种古老的情感已在渐渐逝去,不再复返。
小李在椅子里激烈地扭动着,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梦似的,他茫然无措地向四周张望。
“老王,你要值班到天亮吗?”
“嗯,还有好几小时呢。”
老王腰板挺直,像个门神似的坐在那里,与这乏味、呆板的夜色是多么相像。他大概已值了好几年的夜班吧。
老王注意到小李精神恍惚一蹶不振的样子,不由担心地说:
“你大概不是病了?要不就醉了,还是歇息去吧。”
“我没事,老王。说你的吧,我听着呢。我睡不着,每晚都做梦。”他乞求似的望着老王。
“我看你正处在多梦时节啊。”老王打趣似的说,有意要让气氛活转起来。
“什么多梦时节,不如说是多事之秋呢。那些女人一面劝你在外好好干一番事业,背地里又说忍受不了寂寞、孤独呀,早和他人干上了。我真傻,千里迢迢跑出来,把个活活的美人丟给了人家,你该说我没有救药吧。”
小李哭丧着脸,显得脆弱不堪。
“原来是这么回事,要是你没有什么把柄被她抓住,我是说你没有很对不起她,八成可以夺回她来。”
“晚了,她已在一个月前结婚了。我们已相识、相恋了六年。当初,我要来这儿她还挺支持呢。那可是我正儿八经的一次恋爱。”
这当然得怪他自己太蠢了。他自以为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他还过于信赖他们之间六年的情份,当它是个无价的法码。他不知道,六年,只是无穷岁月中的一瞬,六年的恋情也不过是人生大海边的一座沙城,经不住现实的浪花轻微的冲刷,便不复存在了。每当他这样去想时,心里已是幻灭无穷了。
回想他与娟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曾经有过的无数次的抚爱和亲昵;那来自身心的全然交融,以及彼此交付之后的无限空畅和感激都让他难以置信发生的事实。娟那浑圆、柔软的形体,凝脂般的存在,那如惠风抚慰般的柔情,都不再属于他了,也无法追寻,任凭那世界凋零,如残花随流水消殒。
小李悲切难抑的样子,老王见了颇为同情地叹了口气,劝慰说:
“得了吧,你还没把自己骗够,她都是人家的人了,像你这样四时不定地飘荡,难怪她会绝情。出了这样的事,你家人该说你毫无出息了。”
小李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来。还是在童年时,父亲就顶着过早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身子,在小城机关内积满尘埃的文件堆中忙碌着。直到他大学毕业时,父亲那惶恐、谨慎、与升迁无缘的人生画像如恶梦般萦绕在他年轻不羁的心中,使他下决心不再步父亲的后尘,去过那种几十年如一日的蜗牛般爬升的生活。于是,分歧在他与家庭间拉开了。父亲希望自己多年所趋的获取一官半职的梦想能在儿子身上实现。而母亲又因常年抱病早早退休在家,显然不想他离家太远。唯一的妹妹虽然没有反对过,但从后来写给他的信中总流露着失望和伤感。妹妹说,自从他走后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了,人好像也衰老了许多。妹妹还说,由于他总是飘浮无定,才使得家人对他抱有极大的幻想,无意中,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虚幻的光环。有谁知道,几年来,他像个被卑微的命运驱使的现代走卒在异地默默无闻地求存着、抗争着……
望着小李那悲切的样子,老王颇为同情地叹了口气,安慰道:
“别再为这事伤心了,世上多了个女人和少了个女人,可没什么两样。咱们男人可饿不死啊,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倒霉。”他自以为是个性情放任的人,事实上,却无时不在被现实囚禁着。他那黄脸的妻子就是个无与伦比的存在。一时间,他深受触动,变得悲天悯人起来。“死了的不说,活着的全他妈的像在地狱里。今天平安无事,明天仍然太平,但还有下一个明天、明天的明天呢。总有一天,我们会出事的,会失去最宝贵的东西,会死掉,会腐烂。”
老王像一头被黑布蒙住眼的驴子不停地绕着圈儿。他陷入自制的泥潭里,被迷惑着而难以自拔。
“别那样,老王,这都他妈的庸人自扰。我们都被这个世界骗了,还有所有的人!”
寂静的夜色里,似乎有一种东西潜藏在阴暗处,时刻在分解着一切,让所有的都无法定形,永远卑小、琐碎下去。正如人的灵魂从来就不曾高大、完美过。就如这黑夜从来都是那样真实不曾虚幻过或消失过似的。
大厅里的钟敲响了,老王对了对手表便抬头望了望夜空。对面大厦的顶端,导航灯有节奏地闪烁着,整幢大厦就像个沉默在暗影里的巨人,似乎总在等待着唐吉柯德式的骑士前去挑战。
过了一会儿,从左边的街道来了一群女人,一律着露背式的黑纱连衣裙,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活像一群在夜空中游荡的蝙蝠。她们的声音没有倦怠,也毫无顾忌,在寂静的深夜里高亢地传播,要唤醒生者沉睡许久的欲望,以供她们打发那残存着的夜。她们生气勃勃,给这个沉闷的夜晚注入了一丝活的气息。
刚刚隐入迷糊中的小李,突然抽搐似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嚷道:“夜莺,可恶的夜莺。”
旁边的老王一头雾水似地按住他。
“夜鹰?你是说猫头鹰吧,这城里哪有那东西,我们老家可多呢。小时候,我常在林子里逮那东西,它的眼睛又大又圆,要逮它还真不费事。你只要用电筒对准它大眼睛照个不停,它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就用网罩扑上去抓住。”
他发现小李又要转入迷糊之中,便恼火地拽了他一下,说:“老弟,你看谁来了。”
这时,她们已来到大厦前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不时地发出哄然大笑。在她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两个男人更乏味的了:一个蔫不拉叽;一个整夜提着棍子无所事事。然后,她们像一支庞大的队伍声势浩荡地开了过去。
“你是说她们吧,这些都是在白兰阁上班的服务员。白兰阁酒店,你是知道的,就在左转弯的那条街上。”突然,老王一贯严肃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古怪的表情。那是本能的表现,是人在外衣破露时尖锐一瞥之下的暧昧展示。老王开始眉飞色舞,声音里多了一种暧昧的成份。“那儿可不比你说的大都会差。舞厅在一楼,里面光影交错、幽暗不明,难免不使人想入非非,那些舞女别说有多水灵了,多瞅几眼准能让你兴奋得跳起来。”
“那可是真的,她们可比那些酸腐正经的女人够味儿,你越是待她粗暴,她们越是喜欢你。”小李干巴巴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老王没理会,一个劲儿往下说着:
“不用说,去那儿的主顾大多是开着豪车的有钱人,为那些女人真是一掷千金——”
他正要大说特说,似乎自己多年的看护经验都在为这事而着色,也为消逝的和无聊着的岁月作补足。老王站起来,嘴角明显地歪斜,脸上油腻腻的放光。说话间,他转过身来,发现小李的一脸的愤懑、厌恶。便忙掉转话头。
“小李,你是个明白人,世事就是这个定理儿,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什么爱情呀,别骗我这个结了十几年婚的人,那才是水中的影子,一碰就没了。你真该大彻大悟了。”
他这番连劝带训的话,让小李激动不已。起初,他只是发愣,眼里格外空洞无光,片刻后它们复活了,很快像一束火焰燃烧起来,投射出迷乱、狂热的光辉,他的声音也颤颤的:
“是啊,美好的爱情,不过是游戏一场,来不得半点真诚;连人生也只不过是行走的影子,都是虚空、虚空。”
小李沉醉在沸腾般的虚妄里,现实也弃他而去。他只觉得自己沉缅于梦境太久了,如今梦已碎、希望已空,他也就从半天云雾里重重地坠落尘埃。
“白兰阁酒店,那儿以前是个超级商城,后来被抢了。那真是一幕好戏,被几百人一窝蜂地抢了。”老王很故意岔开话题。
“什么,谁被抢了,抢劫啦——”小李在迷糊中像个小丑似的手舞足蹈,正要大声喊叫起来。小李老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摇晃着。
“你小子疯了,这夜深人静的。快给我住嘴!”老王压低声音吼道。
小李的睡意全消,看着满脸怒气的老王,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随即咧嘴一笑,自责地说:“看来我真是不知好歹,老是纠缠不清,该睡去了。”
见其已清醒过来,老王松开了手。小李扭动了几下脖子,埋怨道:”老王,你把我弄疼了?”
“瞧你那份德性,要惊醒所有的人不成?”老王余怒未消,十分警觉地听了听四周动静。“我说的可是许久以前的事,你却囔囔得像是今晚这儿遭了劫,还好没有惊动他人。”
“好了,老王,现在我一点睡意都没了,今晚就陪你到天亮吧。”小李讨好似的,既递烟又送火。
老王接过烟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美滋滋地一笑,“好烟,你要是真不困,我给你说说那超级市场被抢的事,这可是一辈子都难遇到的事呢。”
小李一下子来了精神,不由地凑上前去,早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催促说:“是吗,你倒是说说看。”
“别忙,”老王像个说书人似的大手一挥,“你记不记得白兰阁附近胡同里有几家商店?”
“那是条短街,有两家服装店,一家鞋店此外还有办公用品之类的——总共不过六七家吧,这和商场被抢有什么关系?”小李非常纳闷。
“你先别问。你认不认识这几家店的老板?”
“不太熟,只有鞋店的那位,长的瘦猴似的,戴一副小眼镜,我是买脚上鞋才熟起来。”
“那人我也知道,听我说,那几家商店大部分东西都是抢来的,说不定你脚上的鞋子也是。”
“抢来的?”小李的脸部表情僵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老王,仿佛这是个玩笑,“这怎么可能。那么多货物都是抢来的,谁能相信!这还是个太平世界吗?你是说那些东西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来的。”
“不错,正是这样。”老王回答的很干脆。
“那商场的保安都去干什么了?”
“他们也抢啊,不过他们也是没办法,据说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我真的怎么也弄不明白。”小李极不耐烦地说。
“比方说吧,假如你是老板,让我去拿东西,你怎么不会去呢,况且商场早已发不出工资,更何况欠了商家们的货款。每天的房租及各种费用都在增加,收入一天比一天少,这情形商场迟早要倒闭的。再说,那些东西都是卖了好几年的次货。”
“都是次货?”小李不由地瞄了瞄脚上的鞋子,这是一双棕色的尖头皮鞋,皮面上凸显着英文字母,从款式和亮泽上都不像是冒牌货。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不会吧。”
老王视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正在津津有味地往下说着:“值钱的东西都被暗地里转走了。据说老板是个女的,从台湾来的,前些年大概赚够了。这家商场开办的早,风光得很,自然盈利也高得令人咋舌,剩下的这些次货,她怎么会在乎呢,甚至抵不了租金和工资。她叫人去抢,可自己像个幕后人躲在台湾。”
“这台湾娘们也太嚣张了吧。香港还有一年就回归了,我看,两岸统一也不会太远了。那房东岂不吃大亏了?”
“哪儿的话,实际上是赚了,想想那路段并不是上好的,能租上这么多年,听说租价也不便宜。现在的白兰阁也只是原商场的一半,其余的改成了写字楼,常年空着,这年头谁还会去租用它呢。”说罢,老王惋惜地摇了摇头。
小李心想,这么大的商场被抢,场面一定很精彩吧。便催促老王道:“你倒是说说那天商场是怎样被抢的。”
“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题给忘了。”老王拍了拍光秃的脑门,清了清嗓子,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哄抢是在后半夜开始的,起初是几个保安在偷偷搬运东西,后来被大楼里的人发现了,说要去报警。那些保安就让他们参与了。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快要天亮时,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没了,保安便故意把门大开,得知消息的人便蜂拥而入。可以想见,那情景就如同一群饥饿的老鼠闯进粮仓一般。我去的时候,正热闹着呢。哪儿都是人,你别想靠近商场的台阶,自己就像老是在旋涡边打转的叶片儿。脚下踏的是破碎的瓷器,裂口的鞋子,撕破的衣巾。进去的也休想轻松地出来,否则要半条命不可。一个小伙子挤了出来,问他拿到什么了。他摊开手掌,那是一把断了齿的玳瑁梳子。他随手一扔,嘴里不住地叫唤开了:‘哎哟,我的妈,恐怕我的肋骨已断了好几根。’”
听到这里,小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插话道,“这些人也太自私了,到头来,谁也别想得到一件东西。难道就没有警察来管管。”
“那时候他们还没得到消息,就是来了几个警察也无法控制局面。那可不是一层人,而是人踩人,就像拍功夫片似的,下面的人没法躲只好当了回梅花桩。大门早已被拆了,一些该死的家伙,看样子是干苦工的,正抬着大件往外闯,却被人潮压得无法动弹。商场里里外外沸腾得像一锅粥,还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在里面拼命砸呀。若不是武警赶来,地板砖都不会有完整的了。好家伙,整整来了两卡车,就当是戒严一般。一下车,他们就迅速把守了各街口,然后鸣枪示警,顿时枪声大作,那种乱劲就别提了,不少人被踩晕了过去。当场就抓了好几十人。”
“我想,开鞋店的那家伙没逃脱吧,那真是活该!”小李有点急不可耐。
“他呀,谁还能逮住他。有一次,我拿这事跟他开玩笑:‘你真好福气,看来老天爷一直在照顾你。’他好像知道我的意思,就说:‘老王,不瞒你说,我有九头鸟的脑子,何必要兔子的快腿呢,我不像那些笨蛋,会在大白天喊山似的搬那些大件。我早知道事情不会有个好收场,早在事发前,我就知晓了。那天晚上保安一出动,就被我瞄上了,赶紧叫了几位亲戚老乡同去,天一亮时便收手,远远躲开了。总的来说,我也不过是得了几袋子次等货罢了。’最后,还谦虚地摆了摆手,想不到,这家伙还挺逗的。”说完,老王饶有兴味地望着小李,对自己的一番讲述感到沾沾自喜。
“我说这一点也不逗,真是他妈的不顾廉耻。没准我脚上的皮鞋就是蹩脚货,我可是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下的。他老是设圈套让你钻。当时,我买这鞋时,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鞋可结实啦,是真正的意大利货,你就是穿上它下三年工地,它准会还在你脚上的。’这像什么话,真是个无赖,和我们公司的那位差不到哪儿去。”小李情绪一落千丈。
老王很不乐意,便说:“你又来了,我真不喜欢你这种认真劲儿。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这可是人家的本事,我不是笑你,就算这事不怎么光彩,但明显是有利可图的嘛。”
“我明明被他骗了,难道还得说他的好话吗?只有傻瓜才会那样。”
老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怒气。“我知道你今儿个心情不好,你早该去睡了。”
“是啊,我真该睡了,要不是听了你胡编的抢商场的故事——”
“那可是你自个缠着我,才废了那么多口舌讲给你听。别胡思乱想了,安静些。我得四下里去看看。”说完,他提着那根形影不离的棍棒走开了。
小李木然地像一座半具生命的塑像,出神地望着老王离去时的背影,思绪却无边际地漫游着。顷刻之间,他的眼珠转动了,像一具死尸在返魂,扭曲的脸部肌肉夸张得似乎能让人听到内部嘎嘎的摩擦声。当这一系列惊天动地般的动作刚过去,他便如一片荒原似的平坦下去,没有任何阻挡,谁都可以通往那核心处。那一切障碍都沉睡了,不会再产生平地兀起的高山似的假像来迷惑世人。担心是多余的,就像谁也不担心每天都会从哪儿飞来颗子弹击碎自己的脑瓜一样,无须去杞人忧天。世界就是这样在大胆的沉睡和喧闹中死去活来,匆匆忙忙地飞奔,又忍辱负重的爬行着,而目的只有一个:让我们永远知道现在,并且现在已在死去。
夜澜人静,凉风徐袭。街道旁传来树叶翻动的沙沙声,如一阵迷乱的脚步,在叩击这沉闷的长夜;又似一阵喃喃自语,在倾诉、在预言……
老王回到岗亭的时候,小李正歪斜在椅子里睡着了。他的嘴角无力地耷拉着,那张稚气、棱角还不很分明的脸上,满是心力交瘁后的疲乏。老王的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可怜的小伙子,简直让恋爱给害苦了。”小李在疲乏的现实中安睡下去,却被更无情的梦境所惊扰着。
在梦中,小李回到了家乡小城,在冷清的街道上独自走着。娟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他狂奔着追逐过去,只想质问她一番。谁知娟并不回头,似一架电动玩具突突地往前走着,任其在后面呼喊。他紧追不舍。忽然,娟驻步并转过头来,脸上十分怪异地示意他前去,才一迈步,顿时,脚下裂开了一条深壑,收步不及的他便坠了下去。危急之中,他大声呼救起来。
旁边的老王虽然有过多年侦察兵的经历,也不免从这突如其来凄厉的喊叫中感到一股凛然的寒意。他跳将前去,准备把挥拳瞎踢的小李制服住。他俯身下去时,陷入谵妄之中的小李叫嚷着,像抓住救命索似的紧附在老王身上,又抓又挠。眼看自己那崭新的制服就要遭殃了。老王轻易地摆脱开来,低吼了一声:“你真该清醒一下。”便左右开弓般对着小李的脸就是两下。宽大的椅子翻了过去,小李的身子重重地撞在岗亭板壁上,“轰”的一声,就像惊飞了数百只栖息着的鸟雀。
响声过后不久,便气喘吁吁地跑下来两个人。他们连制服都没来得及穿,手里抡着武装带。
“出了什么事,老王?”其中一人焦急地问道。
“真不好意思,把你们给吵醒了。你们来得真正好,这家伙心情不好,也喝多了,疯疯颠颠的。你们带他上去睡吧,天快亮了。”老王疲惫不堪地说。
“哎呀,老王,你把他打成这样。”那人察看了一下小李后,不安地说。
“他没事的,我出手不重。这样吧,你们帮他洗洗,先放在我床上,他很快就会睡着的。”老王整了整那被扯掉风纪扣的上衣。
“好的,过会儿我来接你的班。”两人中的另一人说完就招呼同伴把呻吟中的小李扶了起来,挟持着朝大厅走去。
老王痴痴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惋惜地说:“多好的小伙子,竟然给毁了。”一时间,他像苍老了许多。“我真见鬼了,从没像今天这么累过。当年部队一拉练就是上百里的急行军,那都不在话下,也许我真的老了。不会吧。可过去的一切都像很久以前的事了,想不到练就的一身本领竟然在这娃娃身上用上了,真够丢人的。这一辈子还真像这小子所说,是个行走的影子。对,不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书本上背下的。反正都一样,是有那么一点道理。不对啊,老王,你往常可不是这样胡思乱想的,这都是那小子把你搞成这样的。这夜真长啊,我可真困了。表怎么停了。这时间的大骗子,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吧。”他想擦去额角上的汗水,手一伸入口袋,便触到妻子那封皱巴巴的信。于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无边无际的倦怠也就真的袭来了。
夜色浓得像团搅和稀湿的黑碳,闪闪发亮。空气静得像坟墓里的死气,如果搅动起来,那死尸就会无头无尾地乱撞,仿佛连空气都不曾存在,并无所依托,也没有出路,只留下一声沉闷的敲打,从地底下传来,从早醒的卖菜人脚踏车上滚来,而且要汇成洪流让电车加入,让熟睡了无数次的灵魂加入,那时长夜已在逝去,黎明就再一次来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