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季秋之时,天微冷,偶有细雨,眉山之行终是得以实现。是夜,东坡湖边,与水相接的人行栈桥,只见悠闲来去散步的脚步,无有高声交谈的言语,仿佛是怕惊了一湖水里静谧着观天的居士。湖两岸亭台楼榭因灯光投影,无风,所以显得立体,飞檐翘角,棱角分明,有蜀都宋时之风。
东坡湖不是苏东坡的湖,就像眉山以东坡命名的区域、景点或者饮食起居点一样,不是苏东坡的,但是东坡的。为了确认这个问题,我拦下借夜色与灯光在湖边人行栈桥上散步看起来像眉山本地的人,可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找错了。他也是如我一样慕名而来的远方客。后面就再也不好贸然拦下行人询问了。用手机AI得知,东坡湖是新时代的产物,是岷江切下的一段“盲肠”而后开发利用形成。20世纪70年代,岷江眉山段因泥沙堆积形成18个“乱岛”,导致洪水频发,威胁下游12个公社572个生产队生命财产安全。1975年,眉山启动“两岸筑堤、河床取窄”工程,历时9年(1975-1984年),动用1500万工时、1900万立方米土石,削平“鸡公滩”、搬走18个“乱岛”、堵死“狗脚湾”,最终形成百里铁堤,给一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提供了有力的靠山。
东坡湖,依被切下来的一段岷江原有河道构成了它独特的风景线。其湖中有岛,岛中有湖;湖边有栈桥,湖上有大大小小的桥横跨,将岛与岛相连,以“东坡文化”为魂,建曲桥、三苏浮雕、诗词广场等,与周边区域构成“东坡公园”格局。这是眉山历史上的第一个公园。
东坡岛西北侧,东坡湖畔,“远景楼”金碧辉煌,倒映于静若处子的湖中,湖中之楼的阴阳糅合与岸上之楼的雄浑厚重各争光辉,似在述说眉山风流,或者说是东坡的风流。尽管此时“远景楼”非彼时“远景楼”,但形神俱在。久而凝视之,似苏东坡正在吟咏其《眉州远景楼记》里的句子:“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时至今日,鸥鸟翩飞,桥宇飞鸿,想东坡居士更是无法道出其详了,似乎可以与他一说。
夜色静谧,朦胧灯光投影,偶尔会被跑步的体温摇曳,像酒后微醺的东坡捻须弄月,优雅的姿态,没见“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洒脱,也没见“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放,估计是怕惊了如今的一湖好水,一城好夜。
“眉山处处是‘东坡’,其他‘二苏’感觉是陪衬。”是时,一个北方口音从耳边擦过。另一个接下话头,“‘东坡’品牌确实不少,但其他‘二苏’也有很多。”我从湖面收回目光,想看清说话的人,可他们只给我留下一个披着夜色的背影。想来,他们说得有理。来眉山的人,大概率是冲着苏东坡而来,但也是冲着“三苏”而来。从北宋走到而今,“一门三父子”如一颗集束“炸弹”,离开谁似乎都会减弱这颗炸弹的威力。
说眉山是“三苏”文化生态生长茂盛之地不为过,从地名到景区,从餐饮到住宿,从学校到祠堂……不管是东坡区的行政文化还是东坡大道的路径指引,不管是东坡岛的起伏风情还是东坡竹园的筋节展现,不管是三苏祠的圣贤光阴还是苏母祠的家风家教……这些新时代的博古产物,处处透显着“三苏”的气息或体温在眉山大大小小的街巷及阡陌间往来。眉山的每一处景致似乎都长着“三苏”的模样,在此时在东坡湖里踏歌行板。
如果说眉山因“三苏”为世人熟知,那么“三苏”也必是眉山的风物地理畅达的出口。眉山人文的灵引,程夫人贤慈的惠伴,成就的不只是“三苏”的人生轨迹,还是眉山人文生态成长的口径。而根植程夫人秉性之地源于青神。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是司马光对程夫人一生的真实勒碑。程夫人生于程家嘴,官宦之家(其父程文应,官至大理寺丞)。
程家嘴地处岷江岸边,土地肥沃,有耕读传家礼义,有养蚕缫丝之为,有码头商贸相伴,这让她深得青神山川灵秀浸润,独特的人文底蕴熏陶,成就了她东方女性之美,似是专为苏家而生。十八岁嫁入苏家。据史书记载,“程氏富,而苏氏极贫”。如果按门当户对,程夫人应是下嫁,而苏洵当时耽于游乐,并不是治家勤读之人,在二十七岁时才醒悟于读。苏洵被程夫人劝读,自是不理家事,一家人的生计就此落在程夫人这个千金小姐身上。纱縠是程夫人维持苏家生计的行当,秉烛夜读是苏家父子三人愉悦的时光。程夫人除了经营纱縠行,相夫教子亦是得心应手,可见程夫人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完美女性。苏辙在《栾城后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里留下的佐证。“公生十年,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太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
用现在的话说,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优秀的女人。那么,“一门三父子”成功的背后就是程夫人了,而程夫人却因操劳成疾,中年而逝,都没来得及看到“三苏”功成名就之日。
时间拂去细雨与阴云,暖阳出,进青神,少见桑树,却多见竹木。不知是不是因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指引,在标示高洁的同时,将竹木手工艺品发展成产业。竹木成长时,清幽青神片片山峦大地;竹木收割成就生态竹编器物,进千人眼,入万人手。青神竹编除了编织各种传统的生产、生活用具,还拓展到名胜风物、名家手迹、名人书画等领域,似乎世间多少物,均可竹木编之。细匀的竹编器物,让人感受到手工的精致,亦有艺术氛围翻飞。
而这青竹编织的不只是器物的经纬,更是文脉的传承。苏母的诲人之语,在东坡湖清润的微风中,苏轼一生颠沛却始终不改的旷达、苏洵大器晚成的坚韧、苏辙温润谦和的端直,早已化作眉山最深厚的文脉,潜移默化滋润着这方水土和人心。坡翁在挥毫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时候,或许未曾料想,当年离乡时“不能道其详”的故土,如今已然将他的才情、风骨与豁达,融进眉山的每一寸青黛山峦、每一竿劲节青竹,每一汪岷江澄波,让“三苏”精神不再是史书上的文字,而是代代相传的蜀中风骨,也是每一个走近它的人心中可栖可游之地。
竹影摇曳,岷江水茫茫,苏母祠旁,忽地无风而动,似是有一颗澎湃的心在驱使,似是要向我讲解为人之理、传授行走之道。堤坝应是20世纪70年代修缮后的堤坝,护卫青神两岸草木葱绿、莺飞花红。身边的人说,“唤鱼”的传说,“三苏”的故事,都是眉山人文的“有机肥”,如岷江水进入东坡湖,带着12个种类的萤火虫,给后来人带来光的意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