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节过后,虚岁9岁(七周岁半)的我,以那时不算晚的年龄,迈入桃源小学校门,开始了求学生涯。
据史料记载,桃源村始建于明代中前期。相传兴居始祖初种一株桃树,后桃树不断繁殖成林而得名。又传因古时华山圣母娘娘桃花洞中的香炉飞到此地而称之,村中故而建有雄伟壮观的“华山圣母宫”。村子位于蕉城区赤溪镇西北、坪冈山南麓,海拔95米。距镇区仅1公里,距宁德市区也仅45公里,是个拥有360多户人家、1500多人口的村庄。全村四面环山,环境清幽,有小溪流自村边蜿蜒而过。村中新旧房屋各踞一半,保留了众多历史风貌建筑,2016年12月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村民以吴、崔、魏姓为主,并有黄、李、傅、何等十多姓共处。邻里之间多沾亲带故,长期以来颇为和睦。
桃源小学
那时的桃源小学是占用村中吴氏祖厅开办的。其位于村子正中央,大致坐北朝南,呈长方形结构。大门面向吴氏聚居区域,进门用三合土打造的“凹”形回廊紧围着天井,略呈方正状。主体部分居中,高出前后廊庑地面若干,各以七级石阶和三级砖土相接前后厅堂而浑然一体。前厅两侧对称分布长方形通透开间,右侧开间尽头设通道连接后厅。后厅面积仅约十来平方,两边各有一间小厢房。后天井两侧各有一间生活用房。出后门距村子主街约有两米落差,既可借紧邻民居木梯上行,亦可绕边道石阶通达。因我家住于其后,故而常穿越该民居往返家校间。那座民居因位置优越,沿街一面被辟为“商用”(用于代销生活用品及理发店),平日热闹且敞开供村民通行。
桃源小学虽属“完小”,但贫困限制了人们供子女上学的能力与眼光。大多数学龄儿童或早早被用作劳力赚工分,或帮衬家里干家务,只能眼睁睁地与校门擦肩而过。不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班上准确人数了,但肯定不上十个。因为印象中除崔延佺大约于三年级时弃学外,忘了是否还有别的中途失学者。但牢牢记得到五年级时全班只有七位,且清一色男生。我之外,他们是吴祖长、何文均、崔炳卿、崔松寿、黄景清、崔二卿。景清较矮、二卿个瘦、松寿体弱、祖长和炳卿相对壮实,我和文均略显瘦高。
刚上一年级时,好像在后厅上课。由于总共就三间“教室”,所以稍微宽敞些的前厅两侧开间必须各供两个年级上课,后来才知其美名曰“复式班”(一个班级上课时,另一班级自习或作业)。当时校长何玉庭,壮年清瘦,邻村夏村人。携妻带子住在后厅,性情十分和蔼。印象中的三位老师,正式的一位是个中年女性,个子不高,身体壮实,姓赵名宝玉,操福州口音,住大队用房,平时严肃的表情中满是慈爱。据说因嫁做赤溪妇,才会在交通不便的年代,从大都市来到桃源这个小村庄任教;另有一男一女知青,属代课教师。男者杨大新,女者陈碧琴,都住知青点,待人都非常和气。何校长的女儿何霞与小儿子何勇,后来都成了我在宁德二中教书时的学生。杨老师的姐姐曾经在宁德二中图书馆,与我同事。一次聊天中,才知两人姐弟,并获悉杨老师回城后当了司机。我在蕉城地税工作时,曾找过他,一起吃过饭,此后还有过几次联系。与陈老师间的结缘,则深了很多。我家在石后公社期间,她竟然就在石后卫生院工作,还经常到公社食堂用餐。到古田念师专时(1979—1981)的每个寒暑假回家,我便经常到卫生院,跟老师聊学习、聊见闻、聊感想。再后来,陈老师成了桃源媳妇,偶有见面,且每次见到,都深感亲切。赵老师后来应该调回去了,离别后就杳无音信。至今不可磨灭的印象是,某个儿童节,她在住处送我一支铅笔,让当时的我激动了好一阵子。
上学记忆
上学第一天上午语文课,不记得是哪位老师教的,但牢牢记得教的是学写“毛主席万岁”。我学会后兴奋不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捡到的粉笔末,在家里睡房板墙上写下这五个字。母亲见我上半天学就有如此收获,便喜不自禁。她一边纳布鞋底,一边与常来串门的堂伯母分享快乐。两人一起好好把我夸了一番,在我儿时记忆中刻下了深深印迹。
我的小学课程除了语文、算术,好像还安排学写毛笔字和学唱歌。可惜写字课似乎没多久就停了,音乐课则只教唱新歌而不教简谱。至于体育、美术等,受客观条件限制,都被抛诸课程表外了。课间没啥可玩,淘气者便抓着门窗爬高,或在高低不一的落差地面间“上蹿下跳”。无论肚子吃得饱不饱,都抑制不住儿童贪玩的天性。我从小笨手笨脚,性格也不活跃,但偶尔不甘寂寞,也跟着攀爬。结果有一次爬到前后厅过道上的隔层,不慎脚下一滑,仰头摔到地面,半天起不来。好在并未摔破外表,只是一时有些头晕。定神之后回家,母亲并未发觉,逃过了一次体罚。此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时村里唯有的体育设施是村外晒谷场上安了个篮球架,但似乎极少有人在那里热身。或限于球技,或因于缺球,对此感兴趣者好像也不太多。由于桃源村附近缺乏适合游泳的溪池河湖,盛夏时节热不可耐之下,我们时常瞒着家长,悄悄到村边小溪“狗爬泳”。因溪小水浅,经不起动作不得要领的小伙伴们胡伸乱蹬,搅起水底泥沙,溪水便浑浊不堪。不谙水性的我们,自然不免饱尝浑水(如今想起那一情景,仍有反胃之感)。这一“违规”之为一旦被发现,少不了引来一顿训斥乃至鞭打。好在大人有大人的“神仙法”,小孩有小孩的“鬼画符”。急中总能生智,印象中用泥土搓挲身子后再洗净,便可抹去痕迹。家长要是用指甲刮皮肤检验,好像就刮不出端倪,也就无以为证,便能避免皮肉之苦。
在穷乡僻壤摸爬滚打的孩子,最懂人间烟火。虽然我们也不乏贪玩的天性,但更多的是为苦日子分忧的自觉。课余时间里,或上山砍柴,或下地干活,或为家禽家畜觅食,或捡拾塑料和玻璃碎片送购······,几乎天天忙不停歇。有一次与景清、二卿一起上山挖一种荆棘类植物之根,送赤溪供销社收购。不记得卖了多少钱,但牢牢记得三人均分后剩下一分钱,只好买一粒“洋糖”,每人咬下三分之一,既解馋,又都不吃亏。
原本春季入学之制度,1973那年忽然被延长一个学期。原以为基于适应当时学工学农之需要,此后每学年都将改为三个学期。后来方知只是将春季入学改为秋季入学而已,别的并无变化。该上课时上课,该劳动时劳动,且劳动主要集中在农忙与冬修水利等时节。由于我们年纪尚小,只能帮助大人们提提秧苗、送送稻谷,或搬些小石头,打打下手。而好处就是半午或傍晚可以分享“点心”,饱饱口福。最记得有个夏日午后享用红糖煮稀饭,一口下肚,那香甜的味道,不仅在舌尖散开,还顺着鼻腔漫进心里。连呼出的气息,仿佛都带着丝丝甜味。至今想起,依旧有美美的感觉。
忘了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六一”前夕,我终于成为“红小兵”,并在学校前厅参加“入队”仪式。当老师举着红领巾,饱含深情地说着:“这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必须倍加珍惜”时,只觉得瞬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不已。系上红领巾时的那种喜悦感、自豪感、庄严感,实在妙不可言。平时决不让丝毫灰尘沾染,生怕一不小心弄脏,便会玷污烈士鲜血似的,总是悉心呵护。
当时的桃源小学很穷,穷到似乎连像样的桌椅和黑板都没有。记得大约三、四年级时的某日,学校还派我和另一位同学到赤溪小学扛回一块不大的木黑板。忘了此前的黑板是坏了,还是根本没有,或者只是用不规格的木板临时替代。我们念五年级时的七位同学,共用一张长条桌(估计系吴氏祖厅原有供桌),放在前厅左侧厢房最后一排。有一次不知触犯了哪条纪律,老师一气之下拿着教鞭,依序从每位同学头上敲过去,仿佛弹奏“哆唻咪发嗦啦西”。后来每每想起,都会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转学之后
在桃源小学的日子如白驹过隙。1975年春节过后,我们举家跟随刚恢复工作不久的父亲到石后生活。我就此离开了熟悉的家乡,离开了那座让我念念不忘的学堂,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六位小伙伴。在异地他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思念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不时飞越千山万水,追寻旧日时光。偶尔还会借助信笺,以幼稚的文笔,寄托抑制不住的情感。难得跟随母亲回乡时,小伙伴们总是闻讯而来。彼此别后重逢的激动心情,久久在胸中弥漫,甚至从眼眶闪现。而当不得不再次别离时,我总是一步三回头。直到那魂牵梦绕的故乡从视线中消失,才恋恋不舍地怀着别样心情,重返他乡。
七位同学中,得以顺利完成高中学业者,好像就我和祖长、景清三人。我从宁德六中应届上了宁德师专,祖长和景清据说从宁德二中应届或次年上了宁德师范。以当时的大中专升学率而论,三个出自如此小学和农村中学的学子,都能“金榜题名”,实属不易。毕业后,我申请分配宁德二中任教,祖长和景清好像先后分配赤溪小学。听说他们教学水平都很高,早早成了教学骨干。景清因为足智多谋,被称为“小诸葛”,不久就被选调进宁德师范附小;祖长由于出类拔萃,很快走上校领导岗位,先后当过多所农村中心小学和蕉城四小校长。我在蕉城地税工作期间,与他们偶有小聚。我们三位酒量相当,酒桌上的豪气也相仿。大约2005年秋季的某个中午,三人尽情畅饮,一起酩酊大醉。事后听说景清此前就已犯了酒瘾,餐餐都要饮上几口烈酒,以致酒精中毒。忽一日,惊闻其脑溢血而昏迷不醒,为他干着急却又无能为力。有一次在当时的“地区二院”慰问病人时,偶遇他坐着轮椅,看似清醒却又神志不清。短暂接触后,因忙于公务而匆匆别过。此后多次动过专程探望的念头,却因不明其住处而终未成行。后来又多次向熟人打听其信息,可惜都不甚知情。日前据炳卿告知,说是两三年前,其已西去,不禁伤感。既遗憾不已,又深为长达十七八年病痛给他及其家人造成的莫大磨难而悲叹!
另一位不幸的同学便是二卿。他自小骨瘦如柴,但精气神并不差,性格也开朗。据说后来掌握娴熟的制茶技艺,也正因此,繁忙时经常熬夜。2007年因长期劳累过度,亦致脑溢血。2008或09年春节前夕,区总工会组织慰问病困户,我闻讯传递信息给兼任工会主席的区人大叶副主任,并陪同看望了他。那天他坐在村委楼前晒太阳,身体已有所恢复。我们聊了一会,交流很顺畅。不久后却听说其病情恶化,英年早逝。痛惜之余,深感人生无常。
上年纪者总爱追忆往事。尤其退休后,思绪更在大把悠闲时光里,将一些深刻印象不时拉到脑海中,一桩桩一件件地摆着。有时还会在感慨之下,动笔捕捉到或多或少的不成熟文字。比如为桃源小学的曾经岁月,我就写过《小学同学》和《祠堂与学堂》两首拙诗,并在“中国作家网”或“中国诗歌网”发出。
2025年正值我离开桃源小学五十周年。我很想利用这个清明节,外出者大多回乡扫墓之机,尽力将健在的五位同学找在一起,举起小酒杯,打开话匣子。既共同感怀远去的足足半个世纪光阴,又凭吊过早离世的两位儿时伙伴,更意在重拾扎根乡土的纯朴情谊。让年少时的天赐缘分,成为年老时的宝贵财富,为往后的日子添一分乐趣!
故地聚首
2025年清明节的前一天下午,笔者特意提前回到故乡,早早订好餐厅。本想邀请祖长、炳卿、松寿、文均夫妇一起,深情回味或分享匆匆逝去的锦瑟年华,在难得的时光中举杯陶醉一番。只可惜松寿因忙于事务,仍在外地打拼未归。而五十年来未再相见的文均,虽近在咫尺却也不能相见,不无遗憾。4月3日晚,唯有祖长和炳卿夫妇应约而来。当晚,我们三人都很兴奋。他们两位本都好酒量,然因出于健康考虑,亦都挂杯已久。但此刻,他们都毫不迟疑,破戒在相聚的话题中。尤其祖长,据说近年哪怕面对“飞天茅台”都不动心,这时却频频举起普通酱酒,且杯杯一饮而尽。他们两位对小学经历都记忆犹新,其所言与笔者文中所述几乎丝毫不差。足可见,总有一些时光,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清明当天的4日上午,三人相约先行“绿叶对根的怀念”之事,而后举步“吴氏祖厅”,看看是否还有当年的朗朗书声在回响。午餐前,当我们迈入徐徐开启的大门时,眼前之所见与记忆中的印象,已有显著差异。这也在意料之中,既然时光能改变一切,“学堂”与“祖厅”功能的转换,当然更不例外。只见回廊两侧,均已修建了看台,且“廊庑”面积也仅五十来平方,远没有印象中的阔大。主体建筑前厅两边曾经作为“复式班”教室之“开间”,随着外围板墙的拆除,均已不复存在。当年小伙伴们攀爬之“陈迹”,也随之消失;后厅的格局保留最为完整,除了空荡与“容颜”的苍老,与从前几乎无异。后“廊庑”的天井长满苔藓,背后原有的土墙只余上半部。下半部或因毁损,已被水泥砖墙取代。原先通向外边的正中后门也被封堵,改为两侧各开一小门通行。我执意打开其左侧小门,“吱呀”声过后,一堵红砖墙迎面而来。曾经往返学堂穿过的土木房子,不知何时改建为水泥砖房。那条一直在脑海里的木梯子,当然也不见了踪迹。
踏着落满玻璃碎的小径,迈向几步之遥的老街。与延伸向外的新村相比,旧村犹如一位站在风华正茂者背后的年迈老人,反差极其分明。站在空寂而古老的石板街面上,一种沧桑感不由自主涌上心头。不仅曾经鼎沸的人声烟消云散,而且许多早已失去烟火气的老宅,仿佛都力不能及地硬撑着空架子,好像随时准备一躺而下。当年时常进出的小路边,多处残垣断壁。被围挡的路口内,几只圈养于此的全番鸭不甘寂寞似的,闻声而叫。此情此景,以“残门锈锁久不开,灰砖小径覆干苔。无名枯草侵满院,千般思绪入喉来”喻之,丝毫不为过。笔者担心,当这些人去楼空的老旧房屋消失殆尽时,“中国传统村落”的灵魂,夫复何在?
半个世纪的时光隧道一旦进入,总有挥之不去的隔世之感!
2025年4月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