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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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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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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我们取之不尽》+陈诗

1.

真白叫我带一些钱来。但我没想到他欠了近半年的房租,以及数额咂人的水电。房东太太看着拿着账单的窘迫的我,只好先把一点儿现金揣进兜里。“算了,你先去看他吧。”她无奈地说,“老实说,我早就不指望房费能付清了。如果他死在里面——以目前的情况,多半是这样——叫来警察,我整栋楼都别想租出去了。”我干笑了一番,道别了房东。

这里色调灰暗,陈设简陋。楼道的窗户是一个被砸出来的不规则的近圆形,可以看到外 面长得郁郁葱葱的大树。它的根系暴力破除了砖栏,很快霸占了楼前荒芜的空地。一楼的租客兼保安牛邦,常年带着软塌塌的线帽,闲时便在树下歇息,像清点战利品一样数着它鞭子似的枝条。不过短短几秒,我就看出牛邦和我们一样,不过是个多活了二十年的废物大叔,兜里的闲钱都拿去打赏声音甜美的女主播了。即便如此,真白还是想方设法从他那里搞到了钱。

在真白门前,我决定停下来抽根烟,想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进去看他。显然,在各自糟糕透顶的关系网中,我们算是最臭味相投的一对。四年前,我在丽水的大街上拦人推销画像,三十块速写五十块精修,还送一个木制的画框。没活时,我就背着包在步行街上走来走去,从喷泉走到出口的电影院,绕回来喷泉的表演时间刚到一半,停下来画画喷泉。干了不到一个月我便放弃了,因为老是有人借各种理由逃单或砍价,到最后我一算帐,挣的钱还不如卖我相框的那个义乌老板。后来我还是时不时会去画画,不接单,只是一个个店铺画过去,一直很顺利,直到一家隆江猪脚饭的伙计站在店门外,打量了我半天,请了我一碗猪脚饭。我把画给他看,并提议给他画一副画像作为回报。他摇摇头,说,真丑。丑?对,贼丑。那你请我吃饭干吗?他没回答,起身去柜台里拿了一本薄薄的书过来。看书不?我花了半小时看完,对他说,真难看。他笑了,拿笔在上面签了个名,说,送你了。他的签名歪歪扭扭,我费了好大劲才读出来:真丑。他很生气。是真白!

门没锁。我站在门口,叼着烟,向里望去。里面是真白家的客厅、厨房、卫生间,全部杂糅在一处。厨房和蹲坑间隔了一层薄木板,对着客厅的一头都是开放的,因此,一股难闻的气味冲进鼻腔时,我无法分辨它来自下水道还是煮炉。墙上曾经铺过精装的木板,但如今以及破碎脱落,地上散落的墙皮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墙角堆着整年的《十月》《莽原》《萌芽》,丝带勒进了封面,给书页留下凶狠的伤痕。报纸相较没有那么整齐,估计是经常用来铺地的缘故,屋子四处都有几沓报纸,被水打湿过的地方生了霉菌。

正当我思考要不要把烟蒂扔在门口的时候,里边的房间传来了一声粗重而疲惫的呼吸。我推开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堆了一层层褶皱分明的脂肪,像一座金字塔,塔顶镶嵌着一颗圆鼓鼓的珍珠,那是他的头颅;粗壮的四肢摊在肚子的脂肪上,皮肤像穿了盔甲一样闪闪发光。

我这才想起自己目的。不是拜访老朋友,更不是帮他处理后事,而是他说,如今的自己,肯定是很好的作画素材。

我熟练地解下背包,拿出素描本和铅笔。原本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在主人的肉山下显得更为拥挤,我只好把橡皮叼在嘴里。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孱弱的灯泡,给真白的身躯投下大量的阴影。进门的位置不错,不过不算完美,肉山的冲击力在床尾会更加剧烈,不过我可不想尝试跨过那条汗津津的大腿。床尾的墙上挂着他的自画像,左下角是我的落款,正对着他发黑的脚趾。靠里的一侧堆满了稿纸。帮他搬家的时候,我劝他把这些东西尽数交给卖废纸的,至少能抵一顿饭钱。我们都该改改对一文不值的概念。美好的感觉也好,复杂的回忆也罢,都是虚无缥缈的,远不及酒肉落肚的愉悦。至少我们早已承认,在艺术精心的伪装下,我们都是一介俗人,臣服于简单的多巴胺分泌;向往孤独的内心,只在舞池边休息时才开始批判狂欢的众人。创作让我们快乐吗?被关注让我们快乐吗?难不成,让我们快乐的是精神园地的高贵?是说出“大众”一词时并不觉得自己包括其中的优越?我时常好奇,那帮作家是否真心喜欢自己创作的东西。假如世上从没有发表一说,假如已知写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被他人看见,他们是否有为自己记述的动力,或是为世界记述的责任?

水滴打湿了稿纸。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抬头一看,真白已经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大概是离光源太近的缘故,他肿胀的眼球止不住地往外滴泪。“嗨。”真白说。

我点了点头,继续我的创作。

“没白来吧,我这副样子。”真白似乎笑了一下,但在我听来是一声沉重的喘息,“吓人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真白的身躯无疑出不了房门,估计翻身都困难,因此,他应该一动不动躺了很久了。不过,动不了的话,不应该饿得瘦下来吗?我老老实实说出我的困惑。

“并不是吃的。”真白拍拍肚子,脂肪像波浪一样排开,“我封笔了。”

“啊,嗯。然后呢?”

“欸,居然一点不吃惊吗?”

“和你这身肥膘比起来,是很奇怪的事吗?再说,我早觉得你不会写了,只是时间问题。”

真白看起来很受伤。我只好补充说:“毕竟写作没什么安慰啦。就算我是一个再烂不过的画家,死了之后,画的东西也算有点价值,当一个摆件,偶尔也会让人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没名气的作家,生前不论多么潦倒,都能算作死后的高光了。想来就很痛苦,不如直接封笔算了。”

“我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有一天想到,如果不写了会怎么样,然后就这么做了。没一个月,肚子忽地涨起来,等到意识不对的时候,已经下不了床了,索性就这么躺着。”

我不由得把笔触移到他的肚子上。“你是说,把你撑得这么大的是你的小说咯,那么,写出来不就得了。”

“你有没有同时来了很多灵感,但面对空白的画布,居然无从下手的感觉?”真白指着自己的脑袋,“我现在就是这样。要写的东西太多,反而无法专注于一个故事了。关于母题的东西倒是能写出来,可以如果没有意思的话,写小说干什么呢。”

“不,问题是你现在根本拿不了笔吧。”

“能写,你要看吗?”

真白突然闭上口鼻,粗大的呼吸声停止了,尔后,像一台巨大的发动机一样颤抖起来,耳、口、鼻都溢出了浓黄的粘液。他粗壮的手臂高举,重重拍在肚皮上,震出了一团棉花似的肚脐垢。随着手掌的挤压,纸浆不断从肚脐眼里喷出,洒在光溜溜的肚皮上。他的血管越来越红,体温升高,皮肤呈现出粉嫩的淡红色,似乎可以看见其中琼脂一般的液块。纸浆被迅速加热蒸干,冒出大量的水汽,慢慢形成一张张布满字迹的稿纸。尽管我马上把画纸贴在胸前,水汽还是侵染了进去,变成了软绵绵的一张。真白吹了一口气,成型的稿纸随之飞到空中,一张落入我手,其他的则飞去了房间已堆满稿纸的一侧。

“怎么样?”

我扫了一眼。“无聊。繁琐。像老妇人起毛球的超长丝袜。为什么觉得有人想看你事无巨细的心理活动?”

“你说那个啊,不,我是说我刚才的表演,厉害不?”

“你多少有点恶心了。”我皱起眉,“不光恶心,还把我的稿纸弄得软塌塌的,我过来就是要画画啊。”

“总之,我就放弃写作了,拖着这副样子过完后面的人生得了。也不愁吃穿,挺好的。”

“房租呢?”

“喂,你不会,”真白显得十分吃惊,“你不会已经变成‘按时交房租,一日三餐都能吃快餐’的那种人了吧。”

“为什么要给这种人算成类型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我说,“我可是有正经工作的,交房租不算难吧——话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哦,那恭喜我的朋友了,干着无聊的工作,画无聊的东西,按时交房租,真不错呢。赶紧走吧,看来我没有朋友了。”

我正要起身,真白突然动了动他的大腿,顿时,堆得高高的稿纸如泄洪一般冲了过来,把我绊倒在地。我正要发怒,手里突然多了几张稿纸。

“方便的话,把这些拿走吧。”

“说着满不在乎的话,其实还是惦记。”我没看,直接塞进了包里,“这么多年了,连个编辑都不认识吗?给我又有啥用啊。”

“等你到这个阶段的时候就懂了。死了就都无所谓了。只是生产了这么多东西,虽然大概是垃圾,但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它们,不如就亏欠一下你吧,把它交代走,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你怎么处置,也是你的亏欠了。”

我怎么会不懂呢?我默默地想。你那副自画像,就是我执意要挂在这里的啊。

2.

每当我觉得精神愈发充盈,道德就愈发堕落。为了新小说人物的多面性,我不停为他们的龌龊行为找补,以至于身体的某一部分变得难以压抑世俗的欲望。编辑说你应该多看看我们杂志的佳作,自己摸索很难找到出路。她的意思很明确:别再投你一文不值的东西来了。同为打工人我挺理解她,但是这份理解并没有转移到那些期刊作者上。我喜欢情绪,喜欢爱恨交织的复杂,偶尔也为迷茫着迷,就像大部分青年一样。但是这一切的情感,所谓爱所谓恨,都是愚蠢的,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东西。为什么她们不能停止大脑的废料产出,好好思考关于人类本质的内容呢?

真白死了已经两年了。我遵守着我的承诺,没有把他的手稿交给任何人。在我手里没有任何用处,这是我亲口说的;再者我也懒得去了解一个陌生的领域。真白和我的关系是孤立的,没有第二个朋友来和我谈谈真白的死,我甚至怀疑是否真有人关心。

时代广场办了一个临时画展,画展的第三天,保安连人带画把我从二楼扔了下去。讽刺的是,他们以粗暴为理由拒绝了我的艺术,方式却是同样的粗暴。考虑到保安是画展画家兼职,我原谅他的素养缺失,不过他的审美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这也是我在众多画作中选择换掉他的原因。当他羞辱我的作品时,我把他的画从二楼扔了下去。他真是个十足的笨蛋,空练了一身肌肉。当他发现我的屁股砸坏了他的画时,他哭得像个被扇了巴掌的孩子。我鼓着掌,朝他大喊:

“你连自己的作品都认不出来!”

然后我拖着酸痛的大腿离开。在一棵老榆树下,我把真白的画拿出来,把他的一条腿贴了回去。裂纹让真白显得更加狰狞,我捏了点泥土摁在他的乳头上,让他成了一个十足的董卓。三国时代他醉死在浑浊的酒池,现在死在邋遢的床上。千年过去没有多少差别。死在古战场的人被血流冲走,而时代广场的风似乎在对我做一样的事。

那天之后我不再画画了。某种意志让我在电脑上打出了第一个字。

把脸泡进冰水里,我开始我一天的循环。看一上午格雷厄姆·格林,下午写作,写完之后感叹真是一篇佳作,然后把这个念头连午餐一起扔到马桶里。晚上点开微信开始找合适的期刊,翻一翻它刊过的小说并嗤之以鼻,信心满满地投稿。当手上的存货全部漂流出去后,我会歇上一段时间。我会去时代广场散步,看看最新的画展。那个对我动手的保安穿着常服,在广场上摆摊画像,完全没有认出我。一旁的招牌写着:30元速写。

我指着摊位前堆积如山的画作,说:“生意不错。”

“这不是卖出去的。”他说,“如果城管来抓我,这些是可以直接扔下的。”

“直接扔了?”我有些不可思议,“你画得不错,不觉得可惜吗?”

他把脚边的书包拉出一角,露出里面的颜料与画笔。“这些才是不能丢的家伙。”

我耸耸肩,请他吃了一碗隆江猪脚饭。他在我的速写四个角都签了名。

“如果以后我出名了,你手里这一幅就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发生在我尚未了解自己的使命的时候。因此,我把它扔在了角落,像给尸体拉上被单一样铺上了布。也许大家都是一样,相信别人的平庸就像相信自己的不凡。

研究生毕业典礼上,院长慷慨地呼吁我们不要甘于沉沦于社会,要勇敢地做出自己的选择。我记得还是他,在我们这个濒临被合并的小院系办公室,对着毕业去向表一个个打去电话。想象中的毕业犹如古时皇上给国子监精英们发布圣旨,鼓励他们去国家大好河山一番作为。实际上,毕业证书好似从濒临破产的银行取的钱,所有人都会用责备而嫉妒的眼光看着你,好像你取走了他们的一部分。这笔钱于是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血汗。你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你的私人财产,它必须提供足以回馈人们的价值。当然这是毫无道理的。钱是你父母或是你自己赚的,排队或是插队的本事也是你自己熬的。你马上发现,罪魁祸首应该是经营不善的银行。但是谁又敢找银行的麻烦呢。

搬出宿舍后,我在附近的商圈写字楼找了份工作。写作的时间不多,好在我也不着急。只是月末没钱的时候,我会踌躇半天,像盗取商业机密一样翻楼下报刊亭买的杂志,理智战胜情感后,再把它丢到一边。时间长了,各式各样的杂志把家里弄得像屠宰场的水沟,我便用丝带把它们绑了起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我察觉到身体正在进化,陌生得像一个新的物种。过了28岁,我不再相信爱情需要漫长等待,没由来的嫉妒却汹涌澎湃。对于独居男人来说,换一个工作比换掉床单更简单,找一个女孩比找到手机更难。

和修长城一个道理,如果看不到自己的成果,我真的难以坚持下去,我甚至没有拿鞭子的监工鞭笞我。我也并非没有退路,我不是在穿越沙漠朝圣,放下笔就会渴死在沙漠里。活着为了记录,活着为了讲述,我一直被这个信念支撑着,直到某天,公司老板给我打来了电话。

“旷工一个月,滚蛋吧。”

第一时间跳入这个泡在荒诞里的大脑的是一个死去的员工。公司一定从第一天起就发现我不在,为了开除我,憋到旷工一个月才把我开除。然而我并没有旷工。我只是死了。公司开除不成,反而狠狠赔了一笔。

我从天亮构思到天黑,才想起自己没去上班这件事。印象里只是因为疲惫休了三天,怎么变成了一个月?出错的是时间,还是我的感官?

然后我又开始构思关于感官失灵的小说。

有些小说最终写出来了。有些小说忘了写没写。我有了一种迫在眉睫的感觉。什么都不重要了,世界只存在于我大脑中的房间。我唯一对这段经历感到遗憾的是,我声称自己是一个不受思想摆布的人,不受摆布却又如此沉溺,这是对多么美妙的矛盾,我却不能描写这种矛盾。我看得太多,想得太多,从而失去了对创作的基本控制。同样失控的还有我的体型。“陌生得像一个新的物种”原来并不是一个比喻。那些写不出来的文字闯进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血肉里游动。房东来看过我一眼,吓得拔腿就跑,再也没有来要过房租。

我要死了。这不再是一个选择。不是你想象自己走投无路踏上天台,一晃神又能继续生活。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要死了。

做我们这行为数不多的好处是,当你想到无数的前辈和你的下场一样悲惨,心里还是蛮爽的。剩下只有一件事要做。

我把那个保安画家叫到了家里。他早就不做保安了,不过还没放弃画画。我把正对着床头的那幅画指给他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画得没那么好……”他坦然地说,“以后大概也不会出名。挂在这里真不合适。”

“不,正因如此,我才把它挂起来。它提醒我们的宿命。”

他茫然地盯着我。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是战士,然后我也成了战士。他没要求我,但我就是这么做了。大家都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了人生的选择。”我说,“我打赌我是你见过最棒的模特。一个充满生命感的模特。作为回报,你要帮我带走一样东西。不用交给任何人,确保它一直在你手里,好吗……祝你好运。”

个人信息:

本名:徐元昊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学院路15号北京语言大学

 就读高校及专业: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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