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南方一年中稻谷飘香的时节。
天气连日晴好。石板大路几乎就要被两旁弯下腰的稻穗挡住去路。随便什么人一看,便知今年秋稻要丰收了。
等待已久的壮观场面又将出现。家家男女老少全体出动,可以一整天泡在自己的田地上,割稻、脱粒、扎稻杆、晒谷子……只要你愿意,吃、喝、拉、撒,这个时节,没有谁会计较你在哪里解决。小孩的脸都是红通通的,成年男女的脸是红中透红,而老人的脸则永远是黝黑的。田野上人头攒动,村里除少数几个平日经常劳动而又节俭惯了的上辈人用手工固执地敲打着稻谷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嘭嘭”声外,到处是机器高速转动时的轰鸣,还隐隐夹杂着人们朴实的笑声、相互的问候声。为了赶晒谷的好日子,有时候白日里干不完的活,星光满天的夜晚,家家户户接好大白炽灯,成了白炽灯的大聚会,一干就是几个小时。家里帮手少、干活又不紧的,干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有多累,第二天,人们照样得早起,否则你是斗不过狠毒的阳光的,它非脱掉你身上好几层皮不可。
在一个漫长假期里,我在家中暂时闲着无事,就和母亲一起穿越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到另一个村庄去打听生病的舅父几时回家。
“妈,舅舅生的是什么病?有关系囔?”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妈也不真灵清……医生也没查出来……蛮重吧。”母亲的脸色有些阴沉。
一句话讲半句不是母亲平时的风格,我想,母亲一定是有难言之处,就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跟随着。
除了几个老农民零星的谈论声,一群麻雀嘈杂声,整个田野是一片沉寂。有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薄衬衣渐渐地和身体贴在一起,偶尔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燥的。
母亲也用手背在额头抹了几下,看到我一脸的疑惑,紧皱的眉头又舒展了一些。
“说来话长。”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多年前,听说蛮多青年人在外面订业务发大财,你舅硬是把外公外婆辛苦积蓄的家底铜钱拿走,单个人跑到一个大城市去做起土布生意。大概人生地不熟,再说也没经验,钞票没赚到不讲,还亏本。你舅又不甘心,又做起塑料粒子生意。做生意外行,又给人骗了。唉,这一次翻身没路……你舅从那时起,好几年没归家过年……”
“妈,舅也不是为了屋里日子过得好来啊?又不是打赌!”我拉了一下母亲粗糙的手,颇有些为舅舅鸣不平。
“你还岁少,有些事情还不懂。”母亲声音虽不大,却很坚定,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妈,我快要考高中了。你就讲讲吧。”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又吱了一声。
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放慢了脚步,摸了我一下头,嘴角缓缓地泛起几丝笑意。小时候的慈爱又回到她那日渐憔悴的脸庞上,我突然感到母亲双鬓的白发少了许多。
“老氓儿,妈今日就多讲点。”母亲用她那细长的手指理了理额前的几丝头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老氓儿”这个亲热称呼真是久违了。自从我上了初中,母亲再也没有这样叫我了。小时候,在我的表现符合她所认为的懂事标准时,母亲一高兴,就会这样叫我,倍感亲切。
“你刚才讲的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你舅后来就不应当到东北去骗什么药材。那时节,你舅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汇一些款,钞票虽然不多,外公外婆多少高兴也不知道,人碰了就讲,嘴也笑得合不拢。做梦也想不到……你舅……有那一天……”
母亲忙低头,想往口袋里掏东西,可泪珠已滑落在她手背上。我怕母亲再想起那些叫人伤心的往事,于是就连忙递上一方雪白的纸巾,指向大路的一边说:“妈你看,田里有一群麻雀在吃稻谷。”
我们沉默了好长路程,母亲还是开口了:
“就在那一段时间里面,你生了一场大病,你爸在外面做生意,你舅为你跑底跑外。从家里到隔壁镇医院,从隔壁镇医院到外县大医院,不知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好话,做了多少祷告才把你从鬼魔手里救出来,医生只是补补礼的。”
母亲在告诉我的时候,神情严肃,而我以前竟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至于最后一句话,是母亲说起亲戚家人任何看病的事时必定要说的话,仿佛不这样讲,就会得罪耶稣似的,而我总是笑笑。
一阵风从宽阔的河面的另一边迎面拂来,难得一下凉爽。空气中带着些稻谷或清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是儿时光着脚和伙伴们奔跑在泥泞的农田上拾稻穗时的味道---沁人肺腑、深入灵魂深处的。
离舅舅的家还有一段路。母亲和我依然在默默地走着,偶尔看了一下对方。我突然发现,母亲在看我时有点心不在焉,好象还在回忆着什么。仿佛过了好久,母亲又打破了沉寂。
“‘老氓儿’,你还想不想听下去?”母亲看了看我,仿佛要征求我的意见似的,“也是的,当时你头脑一直不大灵清,有些事迟早要说给你听的。”
父亲突然离世后的这些年,母亲平时对任何人说话几乎都是用这种口气。
“你出院以后,病又翻起来似的,妈也慌得没办法,把你舅又叫来。最后你舅讲了一句话‘一切交给救主’!后来一点事情也没有,主的恩典。”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舅舅为什么每年到我家做客时总要讲起我小时候在他家的一些事,有一年居然要保我读神学院,那口气确实让我惊讶了好长一段时间,而以前我还一直以为舅舅是在说酒话呢。
“后来,舅妈带着几个表兄,差一点要讨米了。外婆也都愁病起来。有一年,快到年尾了吧,外公外婆突然收到你舅的汇款,梦做醒了似的:原来你舅出大事好几年了!没过多少长久,外婆病重,迟迟不肯走,就是想见你舅最后一面,硬等硬塞……”
“外婆当时多少岁吗?”
“五十未到唔。”
说到这里,母亲已是泪流满面了。
“随你怎么说,你舅还是为舅妈和外公外婆这些人好啊。全天下有谁和你小叔一色的?一个天,一个地!如今,你看看小叔几个儿子是怎么待他的......报应啊。”
以前常听几个年纪大些的姨妈讲起和母亲有关的一些零星往事,至此,就连成一片了。
当初时节,外公外婆家里困难,母亲小时候也算蛮懂事,虽然小孩成群,但外婆还是很疼爱母亲的。出嫁后,年纪轻轻就要撑起一个家,又把我们几个养大,吃尽了苦头;又因建房纠纷,我爸单身,没能力,受尽邻里的欺辱。后来,母亲还要照看病重的爷爷,爷爷临死前要吃水果罐头,都是母亲亲手开了,然后一口一口给喂的。据说我这个入赘的爷爷开始对我母亲也没好脸色,事事向着我小叔那边,想尽办法去帮小叔家。他哪里知道,小叔长大后不务正业,从大约二十岁起就混迹天涯,竟连爷爷的最后一面也不愿见;而且听说他是被我小叔和小婶给活活气死的。
正想着,五间二层半瓦房不觉已在眼前。屋里空荡荡的。砌好不久的白墙壁上,依旧挂着一幅小时候常看到的外婆遗像,镶在木框里,有些发黄。一张因某种病痛而略显痛苦的脸占据了大部分的相片;那张脸有时侯看起来很像母亲前些年生病时的样子。
舅妈从屋后朝我们慢慢走来,脚步明显比小时候见到的迟缓。舅妈边走边像以前一样招呼着,但没有了以往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第三个,哪里走来吗?你两个人坐一下先哪。”母亲在众多姐妹中排行第三,姐妹间就以排行称呼对方。
我和母亲还是一直站着,又端详起眼前的舅妈:舅妈体格还算过得去,但毕竟年过花甲,多年不见,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阿大如今人怎么样吗?几时走归噢?”
“说不出。今天准备办出院手续,大概明后天到家咪。”
“哦……”母亲低下了头,反复念着舅妈的话,声音也哽咽了,淡蓝细花格手帕就再没离开过眼睛。
“第三个嗳,你也不要太难过哪,事情生起来了哪。我晓得你也难险难哪。神真真也要多多保守我们这些家庭哪…..” 舅妈还没说完,就一把搂住母亲,泣不成声。
我不敢多看,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就匆匆往屋外走去。
屋前的水泥地正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叫人看了一阵眩晕。突然,从村子的一头连续传来几声沉闷的巨响,是礼炮的声音。不一会儿工夫,一条横贯全村的水泥路就挤满了男女老少,还不时传来阵阵喧闹声。整个村庄一下子集市般热闹起来。接着,震天响的大锣鼓声、悲怆的二胡和唢呐尖厉的混和声、雄浑西洋管乐器合奏声响成一片。一首《走进新时代》的西洋管乐器演奏,在小村的上空回荡着,不像一场葬礼,更像是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几百人的下山队伍,加上把道路围的水泄不通的村民,远远望去很是壮观。
队伍越来越近了,送葬的人们在毫无遮拦的阳光下不停地用湿毛巾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一脸的疲惫。这时,所有乐器的声音约好了似的停住了,只听到阵阵杂乱的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律穿着淡蓝色制服的女子腰鼓队,接着便是清一色西洋打击乐队,紧跟着的是八仙过海和唐僧取经。在八仙过海和唐僧取经之间的是八人抬的供着死者生前遗像的寿亭,后面是一大群送葬回来的人们---他们大声交谈着,不停地抹着额头的汗。人群中不时响起爆竹的燃放声。接着是一班西洋管乐队,又是一堆送葬的人群。断后的是一班中国古老管弦乐器队,几乎全是老头,有气无力似的。
队伍经过舅舅的屋前时,几个带着小孩的妇女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大声议论起来。
“皇天,真真排场!”
“是哪,嫁到这儿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过!”
“老人家活着时节这么舍割就好吧哪。”
“人走了也怎么看得着,听得着吗?!”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总算完全过去。我又回到屋里。
“我虽然老了,有些背时,外面有些事情还都灵清的哪。”舅妈看起来是想开了,“我们自个人讲起来听得,儿有钞票有什么用哦!老人家有钞票时节,儿啊,媳妇啊,肉烂起一色贴上来;老人家一病重,除了一又穷又老实的女儿陪值到老人家死外,几个儿和媳妇只开头看几眼,后来就连脚掌影儿也没踏到,个个讲自个忙。用到钞票时节,吵死去……老人家的病听说本来会看好的哪,大家都舍不得拿出来唔,硬是给搁了唔……”
“人啊,真没用…..”母亲自言自语着,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午后的空气依然灼人。偶尔刮起的阵风有时会突然变成几股没头没脑的旋风,把人家水泥地上早收而堆放的稻草卷上了天,又抛向地面;有些会在河面上照一个影,便很快地落入河水中;有些还会随风飘到对岸的稻田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又落入了无边的沉默中。
不知几时,母亲忽然停下来,看着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妈晓不得有没福气抱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