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的一个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在瞬间无情地把睡梦中的母亲永远地带离了这个世界,留下终生残疾的父亲。由于惊吓过度,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由大姐姐长年照料着,不敢离开半步。有诗为证:
天转地旋闻惊雷,雨点砖木从天降。夜深风雨痛难挨,呼天唤地杳无音。亲人邻里奋力救,暂脱险境不见伴。焦心一望数十载,唯恐今世难续缘。哭天喊地一片乱,医术再高回天难。忽闻儿女几声唤,心头一颤别亦惨。此去故地身不回,儿女自强莫悲伤。人生自古谁无死,一身清白在人间。
就在安葬母亲后的一天,我在老屋里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用几层黑色尼龙袋包裹着的记账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人的名字和金额,虽然个别地方字迹有些模糊,但其中的一页用苍劲而熟悉的黑色钢笔字迹清楚地记录着最近十来年家里欠下的债。已经还的,在金额上用红笔打叉;未还的,在金额上打上大大的红色问号。我粗粗地核算了一下,未还的债竟然超过十万元!这么多年来,父母从来没有向我们透露过半个字啊!这是哪里来的债呢?
我又随意翻了翻账本,从外包装的仿皮夹层里掉下两小张用剪刀剪得齐整的巴掌大的小纸片,上面是密密麻麻地印刷字体,拿近一看,一张标题大字写着:桑美台风给我市带来的损失,另一张标题写着:浙江省关于在自然灾害中的生命财产损失补偿试行办法。那年,村里一对母子在桑美台风中惨死在自己的房子里时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听姐说,台风来的那个白天,父母亲原本在大哥新房好好的,就是不放心单间老屋里几千斤的布料,夜里一定要过去看看前门关好了没有。后来听说台风要走了,两个人就不走了。母亲白天走亲戚累了,早早睡下了,父亲还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关注台风动向,谁想到后来,父亲残疾了,母亲的性命也搭进去了。这么多的债,叫没了劳动能力的老父亲这辈子怎么还得清!出事前几年,“这一生一世要做到死吧!”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母亲总会这样安慰父亲:船到桥头总会直呐,不要愁死嘛!
有一年夏天,我趁周末休息时间,抽空回老家看父亲,也是台风的天气,时而晴天,时而小雨。父亲大概很久没见到我了,格外高兴,瘦削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头脑也难得清醒。先搬了凳子招呼我坐下,又招呼姐去准备饭菜,口里反复念叨着几句话:爸四三年生,妈五零年生……爸出生时抗日战争正艰苦,妈出生时中国刚解放……说着,脸上浮起苦涩的微笑,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你妈走时刚好是农历七月初七夜里子时……父亲没说完,就泣不成声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此时,我眼里忍了很久很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如决堤的河水,任它四处横飞。
晚饭过后,大姐有事回家了,我留下来照顾父亲。陪父亲聊了没多久,也许白天累了,父亲就早早休息了,留下我一人呆呆地站在楼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墙上母亲的遗像又映入我的眼帘,母亲正用一贯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母亲悲苦的一生如电影般在我脑海里浮现,泪水再一次失控。过了好久,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白天父亲的唠叨也仿佛把我带到了久远的过去时光……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十来岁的时候。土地包干生产队解散不久,再生腈纶纺纱机刚进入农村不久,大多数人家还没用上。父母买了二手人工梳棉机,靠着每天起早摸黑干活得来加工钱,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几年下来,一家省吃俭用,也积攒了一些钱。一家的小日子过得紧巴但还算充实。后来家里卖了梳棉机,也添上纺纱机。再后来父亲就和同村人合伙,到全国各地卖起了土布,这一卖就好多年。
那时候,小村很穷,有住,有吃,有穿已经很不错了。在春末夏初到田边看人钓黄鳝,或盛夏里到小河里游泳,或到河边看人家耙田螺,钓河蟹……除此之外,就满村子疯跑。好几年中,难得有哪家生活条件好的人家六十大寿唱一两天温州鼓词或放一回影片的好光景。要不我们就盼着哪家哥哥快快长大,娶上一个体面的媳妇,大家就把这当做大事来议论,我就跟着大人去瞧热闹。其实小孩子关心的是有什么好玩的,看遍了各种各样的小人图书,精力过剩,正闹精神饥荒,村里里到处疯玩成了小时候的我除读书之外最重要的事了。当惊喜地发现新娘的嫁妆中有电视机的时候,我们兴奋得一夜都睡不好觉,心想,晚上又多了一个去处了,脑子里一直在盘旋着看着电视节目的幸福情景。
按照惯例,谁家新娶了媳妇,嫁妆里有电视机,连续几个晚上,都要把它摆到自家屋前空地的方桌上,给邻里大大小小看个饱。每当这个时候,我一吃过晚饭就出发,都要走一段路,过一座小桥,再走一段路,远远就能听到人群发出的声音,而电视机的声音往往被人声淹没了。这样好多天,每每看到夜深了,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母亲知道我晚上去哪里了,几乎不会来找我。记得秋天或冬天没有月亮的夜晚,路上没有人同行,有时风刮着桥边的大树或河边竹林,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像有人在哭泣,有时又像有人在怪笑,就觉得阴森森的,毛孔直竖;有时还觉得背后跟着人似的,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猛一回头,除了走过的有点泛白的石板路,什么也没有。快到家时,心里反复默念着:救主和我同在……救主和我同在……救主和我同在……有一次,由于念得太专注了,额头差点撞到大门的门板上。每次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可每次又都很快忘了上次的恐惧,就像到原始森林里进行冒险那样乐此不疲,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没有电的夏日晚上,或是月光洒满大地,或是星星缀遍夜空,白天的热气刚刚散去一点,挨家挨户不约而同地搬出自家的凳子、椅子和带蚊帐的竹床,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自家的屋前灰坛上,大人准备乘凉、说说闲话,有时继续干一些白天没干完的的活;小孩总在附近追逐打闹,人多时,也会玩老鹰抓小鸡、中国打日本之类的小游戏。玩得汗淋淋的,累了,就各自回家洗澡去,而我常常缠着父亲讲故事,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封神演义、中国民间故事……什么都讲,父亲的口中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武松景阳冈打虎、罗成卖艺、姜子牙卖农具等等故事,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的故事,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夏日夜晚。
有一次晚饭刚过,就停了电。月儿出来了,小河上时不时会吹来一阵凉风,天气还算凉快。父亲早早地到屋前的空地上绞自家纺的土纱,准备第二天一早乘轮船送到不远处土纱交易市场卖。我搬了一张靠背小竹椅,又兴致勃勃地坐在父亲身边,扬起小下巴,预备享受父亲提供的精神盛宴。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父亲开口讲故事。我以为父亲忘了,特别提醒了一下,父亲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一边麻利地绞着土纱,一边微微一笑。我再也憋不住了,一个劲的催:爸,你就给我讲一个……要不,编一个也行……在我的死缠烂打下,父亲有点招架不住了,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爸以前给你讲过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还没讲完,就给你接着讲……不要说接着讲,就是讲过了,我也要听,我心里一阵激动。
“话说每年农历七月初七日,牛郎都会挑着他一对儿女,乘着老牛皮,赶到鹊桥上和织女相会。有一次,牛郎为了早一点见到织女,三更起床准备,五更不到就出发。牛郎带着儿女飞啊飞,好不容易才到了鹊桥边。鹊桥是搭好了,一群喜鹊正向天边的一片树林里飞去,而织女还迟迟未出现。牛郎看了一下太阳,计算一下时辰,时间还早。这牛郎啊,眼巴巴地望着往年织女出现的地方,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
牛郎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忽然,一片黑云般的东西向鹊桥方向压了过来,然后在鹊桥上空久久盘旋,还伴着阵阵欢快又凄凉的鸣叫声。
织女在几个天兵的跟随下,从云朵上下到鹊桥中间,牛郎和织女终于相见了,一家人紧紧地抱成一团,久久不愿分开。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辰,牛郎和织女还有很多很多的心里话没说,他们内心在怨恨王母娘娘,为什么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老牛皮也被感动了,它瞬间化成空中的一声长啸,响彻在银河的天空中。奇迹出现了,一大群黑压压的喜鹊又从西天的树林里飞回来,嘴里叼着做桥的草和树枝,继续给鹊桥加固,好让牛郎和织女多呆一会儿。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几个天兵强行把他们分开,而牛郎和织女的手却死死地扣在一起。此时,牛郎和织女的身体突然消失了,各化成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几乎同时跌向鹊桥上,只听到一声响遍银河的雷鸣,一道横贯银河的闪电也紧随而至,两大颗泪珠瞬间被一道强光照亮,神奇地结合在一起,从鹊桥边上快速的落向人间。从此,世间的人们在中国最西边的深谷里发现了一种人间所无的奇异之花:她的根深埋在寒冬的泥土里,萌发于春天的积雪中,生长在盛夏里,花儿盛开在正午炎炎烈日下,散发出世间所无的芬芳。一朵花凋零、掉落,另一朵马上开放,就像接力赛似的一直开放一个夏天,在寒冬到来前的深秋子夜时刻,花的茎叶慢慢开始枯萎、腐烂,最后化入泥土。来年春天积雪化尽时,她的生命又会重新焕发。这种花和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有关,人们就叫她‘七夕花’。”
我听得呆呆的,好久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那后来呢?”
“啊,在原来那棵的根部又长出一棵颜色不同的枝条来,再后来,他们都神秘地消失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据说,它们不知经过多少个世纪,多少个朝代,居然修炼成人间的两股仙气,一起投胎到世间,雄的变成梁山伯,雌的化作祝英台……”
“哦,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原来是这样来的。”我如梦初醒般的应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西边的夜空。
月儿西斜,在薄如轻纱似的云朵里穿行,星星也时常躲了起来。子夜将近的一阵风吹动河边的竹林,传来细细的“沙沙”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睡在梦中。
“行了行了,走去睡!明天读书又爬不起来吧。”母亲往屋里走,我慢吞吞地爬到母亲早搭好蚊帐的竹床里,还有一股淡淡而熟悉的蚊香味儿。身体一挨到母亲刚用湿布擦过的凉凉的床板,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中我仿佛见到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情景,又梦到深谷里盛开的七夕花……后来又梦见自己和伙伴们在家门前那条常去的小河里快活地游泳,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岸边,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双脚在水里不停地玩着水。突然,那小女孩不见了,我拼命向小女孩原来坐着的方向游去,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拉起小女孩,把她拖上岸。不一会儿,小女孩的家人来了,小女孩就要走时,转身看了看我,微笑着不说话。就在此时,她的面目一下子清晰起来,越看越像母亲的面容,脸瘦瘦长长的,后面扎着两根小辫子,而那个男孩也一下子变成父亲的形象……不久我就醒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放学,母亲从亲戚哪儿回来,正在土灶间烧菜,我终于逮到一个机会问一问母亲了。“妈,昨晚我梦见爸爸和你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当初……”“小孩懂什么?跟你姐玩去。”母亲笑了笑,脸就红了,红晕一直扩散到脖子上。
房间里弥漫着菜籽油和生姜混合而成的特有的浓烈香气。母亲正在翻炒着大铁锅中的新铰螺丝,铲和锅发出悦耳而有节奏的摩擦声,灶眼里火光映红了姐的脸,白皙的脸一下子通红。接着是老酒的芳香,又是一通快炒,最后是一小碗水,锅盖上了。很快,锅盖上冒出一小阵白烟,等锅盖一打开,一股上好螺丝的鲜甜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味蕾。
最后一道丝瓜蛋汤烧好时,阿婆刚好推开厨房的门。阿婆刚从隔壁地方拣布料回来,来不及拍掉一身的灰,就从衣袋里掏出一袋姜糖,你两颗,他三颗地分了,我们自然高兴得合不上嘴。母亲一声“叫你爸吃饭”,就等于宣布晚饭正式开始。这顿晚餐,一家人吃得特别香。
阿婆的洗脸水每每都是晚饭后母亲给打的。我破天荒懂事,没等母亲动手,主动拿来阿婆的脸盆,又拿来年久发黑的竹罐筒,搬来矮木板凳,小心地打开土灶两个铁锅中间的小铁罐,把里面的热水一罐筒一罐筒地舀出来,再小心地倒在脸盆里,然后把一脸盆的水端给阿婆。阿婆笑眯了眼,直夸我懂事,母亲也一遍遍“这老氓这老氓”地叫我。我得到大家的夸奖,心里不知道有多自豪,但忘了补做最后一件事:给小铁罐加满水。小铁罐利用灶肚子里的余热,足够再热好满满一罐的水,供两三个人洗脸洗脚。
阿婆洗好脸,习惯又用那盆浑浊的水洗洗脚,等洗完脚,脸盆里的水就变成暗黑色,连放在水中的脚趾头也看不清楚了。这时候,阿婆就会到陶制大水罐里舀一点凉水,冲洗一下脸盆,再走到屋外石板上冲一下脚。其实父母亲平时也都是这么做的。
每到夏秋饭后的晚上,只要天气允许,阿婆总要在屋前的空地上坐一小会儿,然后回到小叔家早早上床休息。我带着白天的疑问向阿婆说起这事,阿婆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在我再三要求下,加上大姐在旁边怂恿,终于肯说了:
“你爷爷突然走时,你爸才五六岁。你爸十几岁时得了一场病,硬是好不起来,看了多少铜钱也不晓得。最后落了一脖子的疤……”
阿婆在讲过去的事情时,总喜欢盯着一个地方,生怕自己的眼睛一动,记忆就会断了线似的。
“阿婆,我想听我爸妈是怎么认识的,你讲哪儿去了?”
我有些急了,阿婆突然笑了,额上的皱纹更深了,露出几颗不完整的门牙,说话像漏风似的。
“逼什么哦,你再逼,阿婆不讲吧。”
“阿婆,你讲你讲!”
河堤上的高大桉树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几片树叶飘了下来,落到阿婆的脚边。阿婆用手理了理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心情似乎有些沉重,声音也低沉下来。
“你爷爷走得早,你……几个姑姑都出嫁了,阿婆就你爸一个儿子。眼看人家后生一个个成家立业,你爸还一个人……”说着,阿婆忙拿手帕擦眼睛,又擤了一下鼻涕,声音也哽咽了。
“后来,有人又给你爸做媒,说是隔壁地方有好人家囡儿,就是年龄有点大,没上过学,家里兄弟姐妹七八个,怕阿婆嫌弃。阿婆看看双方年龄正好,就答应了。没几天,双方就定了亲,又定下过门日子。”说完,阿婆露出久违的微笑。
“阿婆,我听说今下的人在结婚前都要相亲,男女双方要见上一面,那时节有没有咯?”大姐好奇地问了一句。
“哪里咯,统是大人讲了算。过门那天,双方才见头次面哪。”
“原来这样啊。这样不好哦。”大姐又搭了一句。
“有什么好不好哦,农村规矩统这样。”
我听了,似懂非懂的。“阿婆,阿公人生什么样我也不晓得,阿公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哦?”
“你阿公没了时节,三十岁还不到哪,你爸还没你大。记得是夜里,你五公把你爸从隔壁地方看戏抱回家的……”月光下,阿婆用手比划了一下,眼圈又红了。
“问什么不知道哪?还不去睡?”大姐一边骂我,一边忙上前搂住阿婆瘦小的肩膀,又拍了拍背。
阿婆看我要走,忙向我招了招手,又看了看大姐。“不要骂哪,这么小懂什么哦。顺便讲吧,就讲讲好哪。”
“你阿公生病,也莫名其妙的。就是你阿公二十九岁那年晚稻刚割倒,有一天守夜,追一个偷稻谷的人。在田里追啊追,就要到河岸边时,只听到‘咚’一大声,给阿公追的人一下子没人影了呗。你阿公当时节走到屋里就傻了。没几天,你阿公就起不得床了呗,一个人上了黄一色,人也越来越瘦,农村赤脚医生统看不出是什么病。今天听你讲什么草药吃好,明天听他说什么草药吃好,后来什么医生都看了,什么草药也吃了,硬看硬塞,没几个月就走掉啵……”
远处,传来港口渡轮码头“咚咚咚”机器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嘟——”的一声长鸣,那是码头大货轮船汽笛声。前方的田野上,一阵秋风掠过河边的竹林,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把阿婆满头的白发也吹乱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姐到屋里转了一圈,站在了阿婆的身后,给阿婆捶起背来,一边笑着问:
“阿婆,听说你嫁到阿公屋里时节,排场受不了,整个地方的人统喊起咯。”
婆被大姐说笑起来,又露出几个不完整的门牙来,眼睛都快成一条线了。阿婆一高兴,说起当年的风光来。
“阿婆当年过门时节,屋里家境还不坏相,随它什么嫁妆统有,紫檀木雕花十七扇大床,楠木大桌配四张楠木大椅,三层红木大箱,双层红木嵌镜试衣大柜,红木大脸盆架配大小红木脸盆、大小红木洗脚盆和大小红木水桶……三张大乌泥船也载不落。村里过来看热闹的人,一班又一班,屋里也站不落,门槛也要踏断噢吧,每个人嘴里都啧啧响哪。你阿公屋里的酒席呢,一行屋门头也摆不落,天下也摆满,敲打做热闹人几下班。就是阿婆命苦哪,阿公说走,就走掉……”还没说完,阿婆就泣不成声了。
我都不敢再问什么,倒是大姐脑子转得快,搂着阿婆的脖子,忙笑着安慰:“阿婆阿婆,这几年,你拣布头儿赚来的私房铜钱还录少啊。又没什么人情做,你一个老娘娘还用得完啊。”
“你这死囡儿……”阿婆笑着站起来,“天色也不早了,阿婆也要走归吧。”说完,阿婆一个人颤巍巍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妈累死了,坐一下先。”母亲搬了一张椅子在我旁边坐下。“老氓儿,你睡先,妈点心烧好叫你。你要吃番薯烧粉干,还是金瓜烧面点儿?”
“随便。”母亲每次烧点心都要问我一下,我都会这样应她,每次我都感觉特别幸福。
“过来,妈跟你说个事。你爸明天一早,又要和阿挺大到外省卖布,给屋里赚钱吧。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
“妈,你又讲考大学吧,我这么小,还远呢。”
“老氓儿,妈说说不行啊。妈就是想呐。”
我一听母亲说到父亲外出卖布,我就特别高兴。记得上个礼拜,父亲从上海回来,是用小扁担挑着两大陶罐上海玫瑰豆腐乳进家门的,还随身带回对小孩子来说都是美味的东西,有香喷喷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嚼得牙痛的东北高粱糖、又大又红的山东烟台苹果、清爽可口的天津鸭梨……父亲每次回来,家里就像过节似的,总会来许多小孩,接着就是大人;小孩是奔吃来的,大人准是被豆腐乳的特殊香味引来的。母亲总是很大方,给小孩们分完吃的,就招呼阿婆阿奶阿婶们拿盘子打豆腐乳尝尝鲜,觉得味道吃牢,第二天又来打,象征性地给几毛钱,母亲也就没拒绝,笑呵呵地照收了,口里不停地说着:“不用的哪,这样客气……”大家个个笑咪咪地散去。
我每每带着好吃的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勾引得他们睁大眼睛,只流口水。要知道,一个农村小孩子每天能吃上一两颗一分钱的姜糖,就算享福了,更别说这么香甜可口的糖果了,平时连看也没看过呢。我在他们面前骄傲了好多天,逢人就讲:“我爸刚从上海回来。”
从此,经常出差的父亲成了少年的我心中最大的骄傲。有时看着纸币背后的长江大桥或工人炼钢图案,就想象着有一天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城市里的美好生活。于是,我每每缠着父亲讲他到外省做生意的经历,而此时的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话一下子多起来,面带微笑,声音特别和缓,心中充满着自豪感。
“爸乘过五六层楼那么高的大轮船,在长江上坐了几天几夜,爸还乘过火车。中国西边去过四川重庆、成都、宜宾,北边去过山东、天津和北京……”
“京天安门、长城去过吗?”忍不住插了一句,而我也只从书本上知道北京这两个景点。
“天安门去过,长城来不及爬了。”
我一边替父亲感到遗憾,一边睁大了眼睛,羡慕得不行。“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哪!”父亲只是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大前门,然后从两个鼻孔里呼出长长的烟柱,并没有说一个字。
再过几年,父亲的生意慢慢停下来了。听母亲说,生意不好做,没什么赚头。从此,父亲平时买布料,染布料和卖土纱。到春耕夏种秋收的农忙时节,父亲就常常在田里忙碌所有村里人祖祖辈辈都要做的事:浸谷种,做秧田播种,拔秧,给稻田灌水,水牛犁地,买基肥施基肥,最后拔秧插秧;等秧大一点,就要一大早或午后三点多去田间除草。那时除草剂还没流行,只能用双手耘田,除去杂草,耘迟了,杂草就把田里肥力吃光了,直接影响秧苗正常生长。此外,还要适时施肥;广播说要除什么虫,又得赶紧到供销社买农药及时喷洒,否则,就会影响收成,甚至造成灾难性后果。灌水、施肥、除草等几个关键环节要反反复复几个回合后,终于到稻谷灌浆时节,这时,就不能随便往田里灌水了,而要适当晒晒太阳,收成时谷粒就容易饱满。
对村里人来说,最隆重也最辛苦的大事还是早稻晚稻的两次收割。每到这个时候,一阵风吹来,一望无际的稻田,稻叶紧挨着稻叶,一会儿这边一起倒过去,一会儿那边一起靠过来,仿佛无数婷婷玉立的少女在跳自编自演的集体舞蹈,时不时发出“刷刷刷”富有节奏而悦耳的声响,一派欢乐气氛,十里飘香是毫不夸张的。
父亲继承了爷爷务农的良好基因,个子不高,身体还算结实,也是干活的好把式。父亲每年两季收成的稻谷亩产总是让村里人既惊讶又羡慕。每到这个时候,除去政府规定的征购粮,父亲总是能盘算好一年一家人所有的口粮,把余下的粮食像传家宝似的保存起来。哪家平时种田偷懒或人多吃功特别好的人家缺粮了,父亲就借出部分粮食。有时遇上哪家来年收成一般的就可能欠一两个年头都是常有的事。好心的邻里每每劝父母亲不要随意借粮,父母总是会说:谁个人家没有困难哦,帮得上就帮一点哪。
父母亲做人的口碑是村里所知道的。从来没有为哪怕丁点的事跟人拌过嘴或红过脸。
也就是在这样艰苦的岁月里,父亲落下了终生未愈的疾病:每在农忙过后,人都要黑一圈,瘦一圈,眼光无神,眼窝也陷了下去。接着都要断断续续拉上几天的白粪,浑身无力,十天半月的药物调理总是难免的。一直到年关将近或正月过后,脸色才渐渐好看起来,人也白胖了,精神自然也上来了。第二年农忙过后,旧病复发。到后来,只要人累了就会这样。
“老氓儿,过来吃点心哎。”母亲亲切而熟悉的叫喊声一下子把我从过去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屋里飘来糯米和猪油混合成的香味,口水一下子上来了,肚子好像也在“咕咕咕”地叫着。
父亲早已上床了,母亲吃过点心,总要到屋外坐一小会儿再睡觉。刚一坐下来,母亲就喊脚痒,接着就是一阵狠抓,口里“咝咝”作响。月光下,母亲长长瘦瘦的脸分外清晰,眉头一会儿紧皱,一会儿舒展,不知满足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这样的情景我已经见过无数次了。没等母亲吩咐,我就知道母亲的老毛病又发了,一个箭步直奔里屋,又一个箭步到了母亲跟前,准备给母亲上药。低头仔细一看,母亲的小腿已经是一大片指甲留下的深深抓痕,上面还渗着血点。我不敢多看,赶紧用药棉给小腿轻轻地擦去血迹,用特制药水仔细消毒一两次,最后小心地敷上特制药膏。我每次擦消毒药水时,母亲总会皱紧双眉,闭上双眼,等上完药膏,眼睛才慢慢睁开。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起母亲的腿病的起因,母亲只是淡然一笑。大姐追问了,我们才知道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母亲刚生了大姐没几天,就下地干些家务活。一个初春的清晨,母亲到屋后倒痰壶,就顺便到菜园里摘几颗白菜,小腿沾了露水,又顺便拉来几扎干稻杆夹在腋下,可能沾到了什么脏东西,回到里屋就觉得一条小腿有点痒痒的,也没怎么在意;太阳刚上山,又到屋前河边洗了大小衣服,打湿了小腿,回到屋里时,突然觉得小腿的痒在加重和扩大。那天没吃早餐,这是母亲的习惯,午餐多吃了一小碗米饭,很下饭的咸菜和田螺自然就多吃了一些,晚饭时又吃了海里的丁螺。到晚上洗脸洗脚时,小腿的病情一下子加重了许多,不是抓几下就能停止的了。当晚,母亲小腿抓了大半夜,一夜没睡好,父亲也一夜没睡好,还以为母亲做噩梦,说了母亲一通。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母亲这腿病时好时坏,什么医生都看过,什么药都试过,都不见明显好转,有时还会突然加重,奇痒难忍,比死还难受。这种病,每到春天会发痒、发炎,夏天脓水淋漓,秋天慢慢收敛,冬天结痂,像一层受够了污染的灰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记忆中母亲一条白白净净的小腿基本上就是黑的紫的一大片,再加上常年站立,腿上静脉严重曲张,表面肌肉已严重变形,活像一大条经霜后的烂茄子。母亲常常一个人咬住牙,对着那条惨不忍睹的小腿自言自语:不如锯掉!这么冤深还有嘎!
这腿病就如人的影子一样,跟了母亲一辈子。直到突然离世的前几年才没听母亲念起,大约是好了吧。母亲,天堂里还好吧,你再也不用受病腿的折磨,可以在神的光照里过上没有世间烦恼的生活了吧!
二
那场百年不遇的龙卷风过后的第二年农历正月初一,按照农村习俗,亲戚们要到我老家来拜新年。从天蒙蒙亮开始到晌午时分,一家人已经忙了大半天,招待亲戚的物品都已经准备妥当。除了远地的姑妈未到,亲戚们也都陆续来了。我猛抬头,又看见挂在前屋朝南墙上的遗像,母亲目光依旧是慈祥中带着点忧愁,正静静地看着我们,正是:
一别数月不算长。似眼前,天涯远。新坟一座,谁解其中憾。年年聚散自寻常,今相见,永世难。夜来音容忽入梦,老屋旁,正奔忙。相顾不言,天上人间叹。若得岁岁幽会处,雨纷纷,杨梅山。
亲戚们正在前屋门口晒着春日的暖阳,悄悄地说着话,但一句也听不清楚,神色凝重,偶尔还有一声叹气。
远处田野上的积雪还未被阳光舔食干净,东一小片西一小片的,一眼望去整个大地像一个生过疮的大癞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父亲独自一人躺在二楼的床上。中午亲戚们一起吃饭时,大姐叫了父亲三回也没下来。亲戚们匆匆用了午餐,不到一小时,就纷纷话别了,只留下大姑妈和大姨、二姨在门口说着话。正说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通“咚咚当”的声响,这是一只手拍击小面扁鼓,另一只手用小木棍敲打牛筋琴所发出的合音---午后的鼓词就要开唱了。这也是父亲每年正月必听的节目,但父亲依旧没有半点从楼上下来的意思。
五公和阿约伯都背交着双手,正一起向我屋前走来。大姑先向他们打了招呼,五公朝门口点了一下头。
“亲戚今天都有来哦。”阿约伯也看了大姑一眼,“人真真想不到哪,你弟媳妇多少好呢!”说着,眼里突然滚下两颗泪珠来,他连忙用两只手抹了一下脸颊,又擤了两下鼻涕,双手很快搓几下,抬头时,两个眼眶已经全红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了,人死不能活过来,要想开点......”阿约伯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前些年,桑美来的时候,深更半夜两母子就被活埋了......再远点,阿勇阿岸那老年客,自己干死干活,一年到头吃番薯丝饭配腌菜梗,白米饭舍不得吃,留给亲戚上门吃,一堆尿一堆粪辛辛苦苦把男男女女养大,到头来倒好,都生了单个字,都没福气哦......唉唉唉......”
阿约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妈妈摸我的感觉,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内心的痛再也忍不住,泪就要涌出,连忙退进里屋,一抬头,母亲正用慈祥的目光静静看着我,似乎告诉我不要这么伤心,她那满头过早衰老的银发也仿佛在述说一段辛酸的人生,有诗为证:
她过早地走完了自己的青春,仿佛是岁月流逝的告白。银发条条,饱含着生活的种种辛酸;银发闪闪,镌刻着永不褪色的坚强。在儿子的心中,她永不老去。是她,让人牢记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她,叫人拥有一部百读不倦的好书。
大姑比父亲大五岁,十七八岁就嫁给姑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浮夸风盛行。当时已升任区委书记的姑父下基层调查农村粮食问题,汇报了一些农村真实的情况,没多久,就被人扣了帽子,下放到老家去。后被平反,在一个国营企业担任厂委书记。现在离休在家,安度晚年。由于年龄和健康的原因,这次拜新年没来。
大姑接过阿约伯的话,“是哪,我弟媳妇打灯笼也找不着哪。”说着,眼圈一下子红了,忙掏手帕擦泪。“我弟和弟媳妇吃过多少苦呢,早日弹棉花、纺纱,还要种田;没多少长久老屋拆倒,铜钱没录几个,隔壁邻里逼你建新屋,新屋没建好又建单间屋。几个男女读高中、上大学,后来又订婚、结婚……债欠满满。我虽然也没帮什么大忙,眼里看着,心里难过哪。这一家人怎么过来也不晓得吧哪!”
“拆老屋还要给人欺,给人打,隔壁邻里都什么人吗?有兄弟没兄弟都一色……”二姨也愤愤不平起来,看了一下大姑不说话,就没说下去了。
父亲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年轻时就和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人厮混,养成好吃懒做的恶习。结婚生子后,不但没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借口到外省做生意,到处骗村里人和亲戚们的钱,钱没挣回来,还欠了债,还不起被讨债,干脆躲在外省不归家。有一年,小儿子被开水烫伤严重,父亲拍了几个电报也不见踪影;后来二阿公病危,五月说要回来了,直到六月天二阿公去世、棺材臭起来,也不见小叔的半点音讯,长辈只好决定提前下葬。后来,小叔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记得了。
大约建了单间屋后的某一个端午节,小叔在老屋几个亲分那里喝了酒,突然到我家来。当时小叔满口酒气,找母亲借钱,母亲说没有,没说几句,就掏出随身带来的水果刀,刺向母亲的腹部。母亲本能地用手一挡,一个手指被刺穿,鲜血直流,把上衣都染红了。小叔一慌,就躲起来。许多年过去了,那件血衣还一直挂在楼梯口的衣架上。
祠堂方向又是一通“咚咚当”,下午鼓词马上就要开唱了。大姑和大姨、二姨还在谈论家庭私事,五公他们说了声“听唱词去啊”,就起身离开,我忙出屋相送。
晚饭过后,天气更阴沉了,似乎要下雨。偶尔刮来一阵冷风,叫人浑身打起寒战来。大姨、二姨已经回家了,大姑照例留下来陪父亲说着话。我借机到阿约伯家坐坐,顺便把那瓶绍兴陈花雕送去。
在拆老屋建新房那段不堪回首的艰难日子里,阿约伯给我家的支持和帮助最大。虽然阿约伯家里子女众多,家境也艰难,在经济上帮不上多少大忙,但在关键时刻,他总能挺身而出,说一些公道话,或给我家出出主意,争取应得的利益。我父亲拜亲阿公做亲儿,也许就是阿约伯的主意。这样,父亲就不会受人欺负了。记得小时候,开春或秋种农忙时节,阿约伯就忙着给人家农田犁地,我放学后或假日里就跟在后面捡泥鳅和黄鳝,这些战利品大多成了鸡鸭们的口中美食,鸡鸭争抢食物的场景至今如在眼前。劳作之余,阿约伯总是会喝很多的白酒,黄酒也喝,啤酒偶尔喝点,最后总是白酒收场,所以常常把自己喝醉。有一次,阿约伯从小店里喝完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到了家门口,一不小心脚踩到犁头锋利的刀片上,鲜血流了一地,痛得倒在墙根哭。再后来,到外地讨犁田债,和熟人喝多了酒,不小心掉到河里,幸亏有人路过相救,才没出人命。
正想着,已到阿约伯的门口。开春犁田、耕田整套农具被整齐地摆放在门口靠墙的一边空地上,在明亮的灯光下,犁头反射着微弱寒光,好久没用,有些地方已经起了锈斑。推门进去,从厨房间传来一阵熟悉的谈论声,原来五公和阿挺哥都在,他们正回忆着白天唱的鼓词精彩处,阿挺哥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五公,你们晚上不去听唱词啊?”
“哦,客人来吧。坐一下先坐一下先。”阿约伯一边吸着旱烟,一边招呼我,“什么好听吗?旧年听过呗哪,再说绝代冷。陪阿约伯喝酒。”
“前一段时间,我到绍兴玩了回来,顺便给你带了两坛十年年陈花雕,不晓得好不好喝......”
“走阿约伯这里不要客气哪。随便些,随便些......”说着,阿约伯从桌底拉出一条木制矮长凳来,几乎是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的。
“叫阿奶暖糯米酒,打几个蛋,吃补些。”
阿约伯说完又问了我家庭一些情况,把桌子收拾一下,重新摆上下酒菜,准备晚上畅饮一番。没多久,小小的厨房间里尽是老酒的浓香,酒气冲鼻,还没入口,感觉就要被熏倒似的。
“好酒好酒......哈哈哈......”阿挺哥忍不住赞美一句,笑声不断。房间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很快,阿约伯和阿挺哥一瓷碗老酒都下肚里,五公也喝了大半碗,我才喝了小半碗就觉得脸颊发烫,酒劲就上来了。
“阿木哎,总有一天,每个人做儿总会做到头。你妈呢也真真惨,你爸你要狠来孝顺,人一生一世也罕见险哪。你也想开些……”阿约伯低沉声音似乎包含着无限遗憾和同情,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灯光下,阿约伯的眼圈也湿润了。
“你小时候,阿挺大和你爸到外省卖土布,你晓得吧?吃,到最便宜的饭店;住,到最差的旅馆。晚上住旅馆,问了又问,总几角一夜哪,夜里老鼠吱吱响,到处跑的哪。吃多少苦呢……什么办法哦,钞票难赚……”阿挺哥喝了一口酒,又猛吸一口烟,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厨房里一片寂静,窗外似乎有雨打玻璃的声响,门缝里时不时有一小股细细的冷风钻进了,才叫人感觉到冬天的存在。
“那一年,老屋拆倒,你阿爸建单间屋,后来老地基又建新房。你爸妈又没钞票,到处借,多少吃力晓不得......本来可以建两间,后来卖一间给你阿佑叔,你也不要埋怨,统是不凑巧……”五公忽然停住了,看了看我,猛吸一口烟,烟雾像三道光柱,向前方射出,看着烟雾慢慢散开。
五公最后的话和奇怪的神情,一时把我也弄糊涂了。
“没建单间屋,你阿妈说不出也不会哪……”
“上辈人的事情统过去吧,不要多讲哪......喝酒喝酒......”阿挺哥忙把话题岔开了。
五公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开春的事,来年的打算,又谈起小村过去的人和事。五公年龄最大,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多,平时表情严肃,今晚喝了酒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眯眯看着大家,话匣子也一下子打开了。
“你不要看我们村地方小,从古到今,也出不少能人、名人,故事也蛮多的哪。近的讲,你阿勇伯抗美援朝时节立了一等功,回来英雄一色,没人催他回来,早早就升军官吧呢。你小公,县工会主席,和周恩来一起照过相,照片我亲眼看过得哪。再远一点,你友寿太,北京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到省警察局当局长,还写一手好字。前面一行阿增公亲阿弟,五零年跟浙闽督察陈瀚到台湾,后来也当到空军副师级军官。前几年退休,到厦门投资时回家探亲,多少风光不晓得……”
五公看着我,越说越来劲,好像自己也成了名人,眉宇间充溢着自豪。喝了口老酒,又继续说下去。
“再早些,你友希太,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生,官当到国民党陆军营长。二几年在江西跟孙传芳打战时,不巧兵败了,自己带的军队死了没几个,单个人骑马三天三夜到老家。后来就回老家教教书,再也没走出过,可惜啊!当年如果打胜啊,前途也不得了……”
这些故事,小时候也断断续续听父亲说起,只是当时仅仅把这些当做传说,久了也就慢慢忘了。现在经五公这样一讲,小村的这些人和事又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连成一片,小村仿佛转眼之间从少年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在我心中的分量也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自己也好像变老了许多。
“阿木啊,又想你妈吧。屋是凉亭人是客,每个人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人间的。你看早日昔你阿勇奶,五十岁没到就走掉了。平时节白米饭舍不得吃,留给客人。衔配舍不得买,捡人家烂腌菜。怎么不生胃病哦!没过几年就生单个字吧唔。那时节,地方上多少人硬省省出病哦,生单个字没掉的还少啊......”
阿约伯的这些话,把我带入过去上辈人艰难的岁月里。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几年,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真正吹到农村,乡村人一家一窝老小一年到头靠千把斤稻谷填饱肚子,遇上水灾、旱灾或虫害,就要饿肚子。小村里曾流行一首歌谣,把农村人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一生一世种田,一辈子踏烂泥。风吹雨打日头晒,年年饿肚又欠债。
五八年开始的全国三年自然灾害,加上苏联“修政”,全国性粮食欠收甚至绝收,人们只好和牲畜争食物,喂猪的米糠和自留地里的番薯、番薯藤都成了人们口中的美味,据说那时候姑娘嫁山里去的特别多。后来田间的野菜,洞里的老鼠,树上的嫩叶也被人们吃了。人们吃了这些难以消化的东西,营养严重缺乏,肚子变大,小腿水肿,大便拉不出来,只能用筷子或手指来挖……这些从长辈哪里听到的事,总觉得很遥远,遥远得像胡编乱造的传说。
屋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和谈论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祠堂唱词刚刚结束。我又陪着阿约伯和阿挺哥喝了好一会儿,直到把最后一罐老花雕喝见底了,我才以夜深路远起身先告辞了。
走出大门,一阵寒风扑来,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忙裹紧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老屋的石板路上。想着阿约伯他们的话语,又回想起父母坚忍而悲苦的一生,无限的愧疚和悲痛又涌上心头,酸酸的,涩涩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像是陷入了迷魂阵中,完全茫然不知所措。母亲似乎注定劳苦的一生又在我的脑海里久久盘旋:
很久以前,您就有一个心愿。为了这个心愿,您甘愿付出一切。邻里的一场纠纷,演变成一场恶毒的怂恿,亲情蜕变为仇恨。青春因之衰老,生活为之变色。一个偶然的念头,带来求学路上第一个波折;是您的执着,燃起了我心中的热望,为了您,我甘愿付出多年的努力。那年秋日的晌午,您等了许久的梦,终于成为现实。厨房飘香,您的眼里,满是激动的泪水;喜悦的气息,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是谁说,经大难必有后福?可惜您啊,还没做上年迈时的梦,上帝就这样匆匆地召您回去。天堂之路,迟早要走,但那条路毕竟太遥远、太无奈、太寂寞!
就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母亲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阿木,都不回来了?你爸夜里烦躁起来密密叫皇天哪,说什么早点死了好……你走归劝劝你阿爸啵……”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哽咽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老家了。天空一片片白云从头顶快速拉过,太阳时隐时现,一会儿烈日当空照,一会儿阴沉沉,又是个台风天。
我才到后门对岸的水泥路,母亲就在小路边笑脸迎接了。刚跨入后门,楼梯口就响起轻缓的脚步声。父亲上个月时间手臂骨折刚痊愈,上个星期又做了肠梗阻手术,身体虚得一晚睡不了几个小时,更下不得地。父亲看到我时,露出久违的微笑,额上的皱纹多了不知多少倍,眼窝深陷,背也驼了许多。我不敢多看,连忙把父亲扶到床上休息。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打开十七吋二手彩电,叫我自己收看新闻,新闻正报道着圣帕台风将近的消息。后来竟忘了母亲交代我安慰父亲的事了。有诗为证:
父病初愈母心忧,盼儿择日多劝慰。海岛归来天助兴,一家共餐菜添香。小路弯弯大路送,蝶儿飞飞心难留。只道相见寻常事,眨眼阴阳永相望。
没几天,刚好赶上除虫。父亲拖着病体到田间教母亲除虫,这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地干这种农活。母亲突然离世时,水罐的木板上的小解放瓜还没来得及吃掉,有诗为证:田间除虫病未愈,缸边时鲜余温在。人去楼空荒凉地,为儿今生寝难安。
寒夜的风更大更冷了。路灯下,石板路上跳起几颗雪米来,接着就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天空就飘起棉花般的雪花。
三
龙卷风过后第三年,新农村建设之风席卷农村,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正蓬勃发展,小村也成了旧房改造示范村。家家户户分了地基,建了新房,生活眼看一天天红火起来,会心的微笑常常挂在每个小村人的脸上。前几年,父母欠下的债已经用当年政府发放的灾难补助款和社会各界送来的慰问金还了大部分,余下几万也很快还清了,父亲的一大块心病算是去除了,也可告慰远在天堂的母亲了。父亲的身体和精神在一天天恢复和好转,前几年,不知是大姐的劝说还是受远在天堂的母亲的启示,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竟然拿出了母亲生前留下的老圣经和诗歌本,每个礼拜天跟着大姐上教堂;每次吃饭动筷子前,都会端坐着,双眼一闭,口里念念有词。有一天上午自由祷告期间,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教堂里做了一次破天荒的祷告,对自己的一生做了长达半小时的忏悔。这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是每年正月初一没一点事呆在家里,就是母亲拉他去教堂,他也不愿去的。那时,父亲总会说,还不如到老人会听唱词。母亲是受洗过的虔诚基督徒,基督是容不得半点亵渎的,所以父母有时会为此吵架。看着父亲的变化,我心里也欣慰了许多。
每个周末,我总会带领一家人,驱车回老家看望父亲。每次见到父亲做礼拜回来,总能觉察到父亲脸上神秘的微笑,性情也开朗了许多。母亲在时,父亲很少跟我讲话或打招呼,只是看看我,一个默默地干活;现在呢,话也多起来了,也会问问我家庭情况,小孩读书怎么样等事情。我离开时,都要像母亲生前每次送我的一样,送我到河对岸的马路上,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我们远去。有好几次,女儿对我说:“爸爸,爷爷为什么每次送我们的时候都要像雕塑一样站着不动?”听着女儿天真的问话,泪水总在我眼眶里打着转,我总会说:“爷爷舍不得我们回去哪......”父亲从来不善交际,不多的几个朋友死的死,散的散,谁能懂得父亲内心的寂寞?!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下午,父亲刚从狭小又闷热的棉花加工房干完活回来,午饭还没吃,就顺手舀起水罐里一杓凉水,一声咕噜就下肚了。刚要站起来打饭,脑袋一阵眩晕,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等我们发现时,父亲只有似有似无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我全身发抖,用双手紧紧地握住父亲干瘦的右手,口里反复不停地鼓励父亲:“阿爸,你挣牢哎,医院就到吧!”此时,我发现父亲的左手向上挥了两下,嘴角似乎还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两大颗泪水始终停留在靠近鼻梁的眼角,整个脸显得沉静而安详,就像被龙卷风带走的那个夜晚的母亲的脸一样。我又继续和父亲说着鼓励的话。还没等到医生来抢救,急救床边仪器的显示屏上的曲线都已变成了直线了,任凭大姐和我怎样撕心裂肺的呼喊,父亲都没有一点反应,仪器的显示屏上依然是直线。赶来的医生很快就确认父亲已经死亡,接着又是大姐一阵悲痛的哭喊,撕破夜空。抢救室外,阵风夹着雨点,一会儿撕扯着大门,一会儿又敲打着大门,声音时而尖利,时而钝闷。可我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浑身颤抖、发冷,一个人呆呆的,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
就这样,父亲抛下了我们,最后似乎毫无痛苦地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也许,这就是父亲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好方式吧。这样他就可以和母亲在天堂里相会,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我们选了一个好日子,把父亲安葬在母亲的身旁,永远陪伴母亲,安息在一大片杨梅树林中,再也不必遭受病痛的折磨和人世间的劳苦和忧愁。我知道,有生必有死,这条路必然会降临。谁曾梦到,离别竟来得如此匆匆!一块视野开阔的墓地,安息着祖辈的亡灵。我们遵从他们生前的意愿,将他们安葬,他们也将长眠于这块不足十平方的泥土之上。这将是一块英雄的墓地:白日里,有和煦的阳光与山间的清风作伴;黑夜里,有茂密的梅林与山中的虫鸣相随。明月当空或星星满天的夜晚,他们笑谈着属于他们的世界。生前,他们是我们头上的日月;死后,他们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有一年的清明节,我们给父母上坟的时候,父亲小时候给我讲的七夕花的故事又萦绕在我的心头:七夕花,她深藏在寒冬的泥土里,萌发于初春的积雪中,绽放在盛夏的烈日下,凋落于深秋的子夜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