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县城,喧嚣便被抛在身后,风里的草木味儿和稻谷的浓香气息渐渐漫进车窗,沁人心脾。天龙山脚下的田坝,稻穗埋下头来,对生养它的土地顶礼膜拜,我们就从它们的仪式中进入天龙山。
天龙山不是突兀的孤峰,连绵不绝的绿浪,从山脚下一直铺到天边,远山层峦叠嶂翻滚着翠浪与蓝天白云相接,车子行驶在山间,仿佛一叶轻舟在海浪里穿梭;公里两旁颀长的十八杉满坡满岭无限延伸出去,翠竹成片夹杂其间,仿佛漫长的海岸线上突然出现一片海弯,翠绿得逼你的眼。车子顺着蜿蜒曲折的公路向上爬,一直开到离天龙寺不远处的村公路尽头才停下来。
下了车,我们钻进了原始次森林。
我孤陋寡闻,这些树木,好多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古树森森,阳光很难穿透厚密的枝叶,偶见丝缕阳光透下来,显得格外清亮。林子里杂草藤蔓稀少,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沟壕边长着些喜阴的花草;已经空洞的老树桩被厚厚的苔藓类植被包裹着,我站在一株老树桩前与它合影,同行的伙伴惊呼:“别靠近!你不怕里面钻出个蛇精什么来?”我笑道:“我们人类也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就算有蛇精,它也是我们的朋友!”大家笑我胆儿肥。路旁有一株古树,树兜长得像弥勒佛,树干从弥勒佛头上生长出去。县林业局给他挂上了古树名木保护牌:“黄丹木姜子”,禁止盗伐和移植。我也与它合影留念。
穿过这片原始次森林,走出来,就到了天龙寺的遗址。没有宏伟的殿宇,没有香火缭绕的佛堂,只有残存的碑石、古树。古树枝横叶茂盘龙遒劲,缠满藤蔓的主干直刺苍穹;杂草、不知名的小野花,占据着曾经恢宏的殿宇宅地。
据有关史料记载,大约在清朝的乾隆年间,临济宗(临济宗是中国佛教的一个重要分支)的第三十七世显明和尚从湖南靖州九龙山迁到这里建寺修行。相传在九龙山修建寺庙时,一阵神秘的大风将很多建筑材料刮到了天龙山,显明和尚寻找被风刮跑的材料来到了天龙山,认为这是神明相助,这里风水更好,于是率徒弟将寺庙搬到了天龙山。经显明、纯静、达轮、广招等几代和尚的不懈努力,广化善资,致力修建,至道光初年,天龙寺初具规模。
天龙寺占地1000多平方米,鼎盛时期僧人多达300余众。天龙寺设有大雄宝殿、经房、膳房等,并置有寺田两百余亩,成为湘黔边地的名刹。常年晨钟暮鼓,信客盈门,香火盛旺。清咸丰、同治年间,因受战乱影响,天龙寺一度萧条。清光绪以后,随着社会的稳定,这里香火又恢复兴旺。民国时期,又逐步衰败,再后来僧人散尽,天龙寺被破坏殆尽,梁柱被肢解成片板出售,砖瓦走进了人家户,哪些佛像,经卷下落不明……
遗址旁边有一口古井,井口用青石板围着,石板上布满了细密的纹路,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带我们上天龙山的赵姐说这口井叫 “千佛井”,关于它的来历,有一个神奇的传说。“相传当年建寺的时候,工匠们在挖井时,突然从井底挖出了一尊一尺高的玉佛,佛身刻着一千个小佛,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后来寺庙衰败,玉佛也不知所踪,但这口井的水却从来没干过,就算遇到大旱之年,井水依旧清澈甘甜。山下的村民都说,这井水里有佛的灵气,喝了能消灾祛病。”
我凑到井口边,把头探向井里,井水映着蓝天白云,像一块嵌在地底下的镜子,仗余深的井水清澈得能看见井底的石子,偶尔还有几条小鱼在水里游动。赵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杯子,舀了一杯井水递给我:“尝尝,这水比城里的矿泉水好喝多了。” 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井水带着淡淡的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瞬间觉得神清气爽。
遗址的东侧有一条千级青石板街,赵姐说这条街叫 “朝圣街”,当年香客们从山脚上来,要沿着这条街走一千级台阶才能到达寺庙,每走一级台阶,就叩一个头,祈求佛祖保佑。“最上面的三级台阶,老辈人说只有心诚的人才能看见台阶上的佛光。”
我们沿着青石板街往外走,两山之间稍微平缓的峡谷地段是一丘丘稻田,大多数稻田早已荒废,最上面的几丘也改成了鱼塘,一些水草漂浮在水面上,有几个钓友骑着摩托来到这里钓鱼。赵姐告诉我们,这些田叫做和尚田,是当年那些和尚开垦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田块加起来差不多有200百来亩。
走过和尚田,石板街往山里延伸,我们便继续沿着石板街往山里走。一边走,赵姐一边给我们讲香客的故事:“以前有个从湖南来的商人,家里人生了重病,他听说天龙寺的佛祖很灵验,就一路步行过来,走了半个多月,脚上磨起了水泡也不肯休息。到了寺庙后,他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家里人的病真的好了。后来他每年都会来这儿朝圣,还捐钱修缮寺庙。”听着赵姐讲故事,不知不觉来到了和尚山。
那些圆寂的和尚就葬在这山里,后人把这山称为和尚山。如今,创建天龙寺的前三世长老,第三十七世和尚显明,第三十八世和尚纯静、达轮,第三十九世和尚广招的墓冢至今保存,从墓碑上的文字,可清晰追溯佛教临济宗天龙寺这一支的历史脉络。大多数坟茔已经坍塌,树林里散落着残碑断石。
翻过和尚山,下一段斜坡,在树木掩映下,一条清澈透亮的山涧汩汩流淌。与虫嘶鸟鸣应和着,山谷显得格外清幽。
“这山涧应该叫做‘和尚溪’吧?”我站在小溪边自作聪明说道。
“错!”赵姐大声笑我。
“田叫‘和尚田’;山叫‘和尚山’,按理,这溪自然就该叫‘和尚溪’了。怎么又不是了呢?”
“这溪还真不叫和尚溪,叫‘弹琴溪’。”赵姐说,“传说有个了缘的和尚尘缘未了,他常常一个人抱着一把奚琴(二胡)到溪边来拉给他心上人听——你们看,他就坐在溪边的那块大石头上。”赵姐朗笑道,“我们小时候经常跑到这里来玩——到溪里捉小鱼,撮虾子。”停了停,赵姐又继续说,“这溪水神奇得很,用它洗洗手,搓搓脸,手、脸就变得白白净净的了——我们走一段?保证你们脚上的斑斑点点都会消失掉!”不管赵姐怎样撺掇,几个女士笑着就是不敢下水。于是大家就蹲在水边洗洗手,掬一捧抹在脸上,感受着这水的温润与清凉。
接着再走一段上坡路,然后离开主干道往一道山梁里钻。“到这个坡脑脑就看见石棺材了!”赵姐兴奋地说。
大家争先恐后地扒开草丛小树来到了坡脑脑。
这里的景象与之前的灌木林和寺庙遗址截然不同,树木以针叶林为主,陡峭的山坡上隔三岔五地立着巨大的岩石,这些岩石形状奇特,像一扇扇展开的贝壳化石,阳光透过叶缝,斑斑驳驳照在上面,石头泛着温润的光。赵姐说这些岩石是几亿年前地壳变动时形成的,原本这里是一片大海,后来海水退去,海底的贝壳就变成了这些岩石。
“看!那就是天然石棺。” 赵姐指着离山顶大概有二三十米下面的几块岩石说。我们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一两仗高的椭圆形巨石平行相对,中间留着一道缝隙,上面覆盖着一块同样椭圆形的大石头,远远望去,真像一口露天的石棺。石棺的周围铺满厚厚的松针落叶,像是有意护着藏在石棺里的秘密。
坡度太大,如果不是有树木可依靠,人下去很难站稳。为一探究竟,我率先梭了下去。接着同行的另外两个男士也随我下去。我们找准落脚点,慢慢地接近石棺材处。
石棺的缝隙里有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这是一穴清乾隆年间的墓葬,里面躺着的是一位妇人。从碑文上记载的妇人姓氏变化及后世子孙的姓氏变化,可以推测逝者的童年是不幸的,婚后的命运也是多舛的。具体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变故,为何会葬到这陡峭的石棺坡上的石棺里,是一个待解的迷。
我带着猜想与同伴爬了上来,来到石棺坡山顶西侧的一片开阔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天龙山的景色。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像绿色的波浪,与蓝天白云相接,分不清哪是山的尽头,哪是天的起点。赵姐说,要是运气好,还能看见山顶的云海,云海出现的时候,整个天龙山都被云雾笼罩,像是仙境一样。“
时间已过晌午,我们原路返回,在天龙寺遗址休息,野炊。
我们找来几块石头,在地面上支起炉灶,生起了炉火,锅里倒上从井里打来的泉水,等水烧开,然后放进腊肉和在林子里踩来的野蘑菇,不一会儿,香味就漫了开来。“这野蘑菇叫香魂菇,是天龙山特有的。” 赵姐往锅里撒了把盐,“用这里的井水煮出来,味道特别鲜。”
不一会儿,肉汤就煮好了。米饭是赵姐从家里煮好拿来的;每一位女士都带来一份自己拿手的好菜,有腌鱼、香辣牛肉、九香虫炒花生米……赵姐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肉汤,肉汤里飘着几片野蘑菇,喝一口,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大家一边吃一边唱,我和赵姐喜欢喝两杯,在山风鸟语里细品醇香的米酒……
下午,我们准备返程。赵姐一边走一边跟我们说,天龙山还有很多地方没去,下次再带我们来。
车子驶离天龙山时,我透过车窗往回看,只见天龙山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一片金色的绿浪,与远处的蓝天白云相接,美得让人窒息。赵姐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轻声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天龙山,知道这里的故事,但是我又不想让这里被商业化,破坏了它的宁静和灵气。”
我看着赵姐的侧脸,心里忽然明白,天龙山之所以这么美,不仅是因为它的自然景观,更因为这里有像赵姐这样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他们守护着天龙山的风景,传承着天龙山的故事,让这片土地充满了人情味和岁月的温度。
车子渐渐驶离天龙山,风里的草木香慢慢淡去,田野里沉甸甸的稻穗依旧虔诚地向滋养它的土地顶礼膜拜,我的耳畔泛起天龙寺的梵音和弹琴溪上飘来的奚琴余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