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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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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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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烧火煮饭


风把黄昏吹得薄了。

我蹲在土灶前,像蹲在童年的洞口。

火柴“嚓”地一声,替黑夜撕开一条橙红的舌头。

它先舔的是松针,再舔的是松针里藏着的旧年松涛——

那些我未曾听全的林间的呼啸,此刻在灶膛里翻身,

把一声声松涛折成细小的爆裂,

像替我把远方,折进锅里。

锅是黑的,底厚,像外公的手背。

它先被火吓唬,再被火安抚;

它先发出“吱”地一声疼,

再发出“嗡”地一声满足。

我看见铁的颜色一寸寸变玫瑰,

像看见寡言的外公,

在酒意里慢慢露出软和的笑。

我伸手,把米递进去——

米是去年剩下的,带着一点陈旧的雪意。

它们簌簌落进锅底,

像一群白蛾扑向暗红的火山口,

安静、决绝,且毫无怨言。

火需要呼吸,我学会给它留门。

把柴斜搭,让风从灰烬的缝隙里钻进去,

像替一个久病的人推开南窗。

火一喘,锅就笑;火一笑,锅就唱。

我听见米在里头翻身,

一粒抱住另一粒,像寒夜里的人

抱住仅存的体温。

水先清,后白,最后酿成乳色的雾,

把锅盖顶得“咚咚”如鼓。

那鼓点敲在我胸口,

敲得我也变软——

原来成熟不是铠甲,

是愿意被蒸汽熏出眼泪的松木锅盖。

我添柴,像给往事补遗。

这一根是母亲砍的,

她当时背着我,镰刀一闪,

山崖上的月光就碎成屑,

如今碎在我掌中,复燃成光。

那一根是父亲扛的,

他的肩膀在柴捆下结成硬痂,

如今痂落进火里,

爆出“啪”地一声脆响,

像替他把当年没喊出的疼

一次性说完。

我把他们依次送进火葬,

火却把他们养回来——

以松脂的香,以米饭的甜,

以一缕飘到屋脊上就散尽的青烟。

饭熟了。

我揭盖,白汽轰然升起,

像一场倒着下的雪。

雪里浮着一张孩子的脸——

他问我:

“你学会了什么?”

我说:

“我学会了把生米煮成熟饭,

也学会了把大火调成小火,

把急噪调成缓,

把恨调成灰,

把爱调成香。”

孩子笑,

消失在米饭的波纹里。

原来他是我,

我是那口被岁月熏黑的锅——

盛着一粒粒饱满的雪,

也盛着一场场未落的白。

我把饭盛进碗里,

像把一生盛进一日三餐。

第一口淡,第二口软,

第三口忽然尝到松涛的尾韵,

尝到月光在镰刀上跌碎的声音,

尝到父亲肩膀里没流出的血,

尝到母亲背脊上没蒸发的汗。

我低头,一粒米咬住我的舌尖,

像咬住一条归途。

我终于明白:

所谓学会烧火煮饭,

不过是学会

让火先把自己煮成灰,

让锅先把自己熬成黑,

让米先把自己交出白,

然后——

让一个人,

在炊烟里

把自己煮成

愿意回家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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