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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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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烧火煮饭
一
风把黄昏吹得薄了。
我蹲在土灶前,像蹲在童年的洞口。
火柴“嚓”地一声,替黑夜撕开一条橙红的舌头。
它先舔的是松针,再舔的是松针里藏着的旧年松涛——
那些我未曾听全的林间的呼啸,此刻在灶膛里翻身,
把一声声松涛折成细小的爆裂,
像替我把远方,折进锅里。
二
锅是黑的,底厚,像外公的手背。
它先被火吓唬,再被火安抚;
它先发出“吱”地一声疼,
再发出“嗡”地一声满足。
我看见铁的颜色一寸寸变玫瑰,
像看见寡言的外公,
在酒意里慢慢露出软和的笑。
我伸手,把米递进去——
米是去年剩下的,带着一点陈旧的雪意。
它们簌簌落进锅底,
像一群白蛾扑向暗红的火山口,
安静、决绝,且毫无怨言。
三
火需要呼吸,我学会给它留门。
把柴斜搭,让风从灰烬的缝隙里钻进去,
像替一个久病的人推开南窗。
火一喘,锅就笑;火一笑,锅就唱。
我听见米在里头翻身,
一粒抱住另一粒,像寒夜里的人
抱住仅存的体温。
水先清,后白,最后酿成乳色的雾,
把锅盖顶得“咚咚”如鼓。
那鼓点敲在我胸口,
敲得我也变软——
原来成熟不是铠甲,
是愿意被蒸汽熏出眼泪的松木锅盖。
四
我添柴,像给往事补遗。
这一根是母亲砍的,
她当时背着我,镰刀一闪,
山崖上的月光就碎成屑,
如今碎在我掌中,复燃成光。
那一根是父亲扛的,
他的肩膀在柴捆下结成硬痂,
如今痂落进火里,
爆出“啪”地一声脆响,
像替他把当年没喊出的疼
一次性说完。
我把他们依次送进火葬,
火却把他们养回来——
以松脂的香,以米饭的甜,
以一缕飘到屋脊上就散尽的青烟。
五
饭熟了。
我揭盖,白汽轰然升起,
像一场倒着下的雪。
雪里浮着一张孩子的脸——
他问我:
“你学会了什么?”
我说:
“我学会了把生米煮成熟饭,
也学会了把大火调成小火,
把急噪调成缓,
把恨调成灰,
把爱调成香。”
孩子笑,
消失在米饭的波纹里。
原来他是我,
我是那口被岁月熏黑的锅——
盛着一粒粒饱满的雪,
也盛着一场场未落的白。
六
我把饭盛进碗里,
像把一生盛进一日三餐。
第一口淡,第二口软,
第三口忽然尝到松涛的尾韵,
尝到月光在镰刀上跌碎的声音,
尝到父亲肩膀里没流出的血,
尝到母亲背脊上没蒸发的汗。
我低头,一粒米咬住我的舌尖,
像咬住一条归途。
我终于明白:
所谓学会烧火煮饭,
不过是学会
让火先把自己煮成灰,
让锅先把自己熬成黑,
让米先把自己交出白,
然后——
让一个人,
在炊烟里
把自己煮成
愿意回家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