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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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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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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成都

在到达成都后的第一个春夏之交,杜甫就搬进了他在浣花溪旁边的新居,种菜赏花,拜访四邻。

这个小心谨慎却自视甚高的老头,厌倦了琐碎无聊的职场生活,也像陶渊明一样决然辞官。在诗歌里他感慨道: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这二十个字,翻译成现在的白话,其实就是网上流传甚广的那句豪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然而,豪言抵挡不住生活真实的困顿。为了糊口,他不得不远离京师,一再向西迁徙。他想找一个地方,买房置地,安顿下来。结果天不遂人愿,贫穷像噩梦一样紧紧纠缠着他。他一度狼狈到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命运之神似乎非要把这个年老的诗人亲手撕成粉碎而不肯罢休。白头乱发垂过耳的老诗人惶恐之余,在诗歌之中悲愤地呐喊: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迫不得已,他一再西迁,最终来到了成都。

我来成都,纯粹是为了散心。杜甫来成都,却是为了生活。我来的时候是夏秋之交,他来的时候,正是冬末春初。我入蜀仅用了三个小时,杜甫从同谷(今甘肃成县)到成都走了一个月。一家老小在寒冷的冬天沿着崎岖的山路备尝艰难,到成都的时候,已经是年底,快到新年了。但新年的喜庆,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特别的起色。贫穷的诗人不得不四处借钱来维持生活。靠着老朋友们的周济,他总算是在成都定居下来。

此时的杜甫并不知道,正是他的到来,给锦江边的这座城市增添了多少光彩,他更不知道,自己这座茅不起眼的草屋,却成为了后世中国文学史上的耶路撒冷。一千多年来,不知道多少文人雅士不远千里,来到百花潭北,万里桥西寻找精神上的圣地。

杜甫很喜欢他这个简朴的住所。茅屋在成都郊外,前临锦江,后背城墙,旁边还有青翠的竹林。这里有潺潺的浣花溪,有古朴的万里桥,有蜻蜓上下翻飞,有溪鸟对对漂游。叫老诗人欣喜的是,他的新居刚落成,春回的燕子就叽叽喳喳前来做巢。闲暇时,他出门访友,沿着江畔欣赏江边美景和丛开的艳丽的花朵,把自己的欢乐和惆怅都写进了流传千古的诗歌之中。

那是一座简单的茅草屋,并非豪宅。面临着百花潭,房屋四周有大片竹子,还有他种植的桃树柳树。现在正是夏天,绿意盈盈。他的小儿子正坐在溪边垂钓,一边自在地打着口哨。他穿着单衫,打着赤膊,弯着腰,正在给菜谱里的蔬菜浇水。我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笑吟吟地和邻居打着招呼。他一扭头,大概是看见了什么,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摇摇头,又去浇菜去了。

对了,他的菜圃之中,还种植着草药。他的朋友们有时来到草堂,看一看药草的长势,和年老的诗人聊上一会闲篇。他有时也会给老朋友写信说一下园圃中的草药长势喜人,或者是告诉他们昨夜大风,园圃里的药草都被吹得七零八落了。他在成都的生活,虽然有辛酸,但是很多时候还是充满了人世间的温情。

年老的诗人因为多病成医,也略通一些医药常识,种植草药也就成了他维持生计的手段之一。后来,他从成都流落到湘江边,就不得不在街头卖起了草药。当时他已经老迈得不成样子,佝偻着瘦弱的身躯,默默坐在街边,一边在心里祈祷着能有人来照顾他的药草生意,也好给全家饱餐一顿。

这大概是文学史上最心酸的一幕。至今思来,犹能令人感慨不已。

若干年之后,当我站在成都街头,看着大街上的高楼大厦,酒绿灯红,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万里桥在哪里?草堂又在哪里?真的是在现在的那个位置吗?毕竟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发展的这样迅速,当年人烟稀少之地早都成了繁华的闹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就算是我们用最高级的探测仪,要想找出当年杜甫草堂的确切地点,恐怕也是大海捞针。

纵然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复原当年草堂周围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虽然现在依靠后人想像建造起来的杜甫草堂未免有些太过奢华。古人云,祭神如神在。好在我们毕竟还有一个大体的方位,有杜甫在草堂写下的那么多诗歌,仅此,就足以叫后人前来朝拜的时候,不会太失望。

来到成都的第一个春天,杜甫就去了武侯祠。

当年的武侯祠坐落在成都城外,还没有现在这样热闹,拥挤。

杜甫因为不幸,所以才漂流到了成都。

成都因为幸运,所以才等来了杜甫。

这是一场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的约定。武侯祠也因为这个约定,静静地等待了五百年。

一千七百多年来,诸葛亮这个曾经躬耕南亩的书生,早已成为了现代成都一张绝对的名片。虽然成都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建立小政权,但是即使是贩夫走卒之流,提起成都政权,第一个能想到的,也是令人悲怆感慨的蜀汉,虽然成都两千年来才子名将也如繁星一般,但是,还真没有哪一个能够像诸葛亮一样,在人心中扎下了根。作为读书人,一个曾经心雄万丈想要致君尧舜的读书人,杜甫也是诸葛亮的崇拜者,老粉丝。

就在那个是春天,杜甫边走边问,来到了这里。仰望着武侯祠内外的森森翠柏,他独自一人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很久。到底是春天了,万物复苏,台阶旁的小草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一大片,树枝间的黄鹂在婉转地鸣叫着。只可惜,人烟稀少的祠庙中,没有几个人特意前来来欣赏这大好春色了。

此时的杜甫,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想了很多很多。他不仅在感慨诸葛丞相如翠柏一样忠贞的品格,出身未捷身先死的悲壮。还在感慨叹息他自己的国,自己的家。同时也在深深伤感自己坎坷的命运和遭遇。

是啊,开元盛世像春天的牡丹花一样凋零了。那烈火烹油一般的开元盛世啊!谁成想转眼就成了人间炼狱!战乱,战乱,杀戮,杀戮,连年的战乱和杀戮让这个国家遍地千疮百孔,哀鸿遍野。就像一个百病缠身的老人一样,披散着白发,佝偻着身躯,瞪大了双眼,匍匐在泥潭之中苦苦挣扎着,呻吟着,呐喊着,哭泣着。

那如梦幻一般的开元盛世啊!谁能想到肥马轻裘,歌舞升平,文采斐然的大唐,转眼之间就成了尸横遍野的魔窟!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被一双看不见的无情大手操控者,不得不颠沛流离,仓皇辗转在生与死的临界线上。饿殍遍地,血流成河,新鬼烦冤,旧鬼啼哭。诗人曾经含珠弄玉的锦心绣口,此时都不得不对着苍天疾呼: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是啊,他这样一个官宦子弟功名在身的人尚且狼狈到四处逃窜苟活性命,普通的百姓呢?在这个国家之中,谁还能像诸葛丞相一样,力挽狂澜?谁又能像武侯祠周围的参天巨柏一样,成为支撑这个国家的巨木柱石呢?

皇帝似乎是不能指望了,可是,不能指望皇帝,还能指望谁?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也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直到他最后漂流江湖,凄惨死去,也最终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疑惑,是一个时代的疑惑。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在连年的动荡中,他的邻居死了,他的家人死了,他的好友李白,曾经才华横溢,傲视王侯的李学士,此时虽然因赦免获得自由,但是也同样是贫病无依,漂流江湖。两年多之后,就在孤独愁困之中,客死他乡。

国家不太平,成都也不太平。在杜甫入蜀的几年间,成都时不时发生兵乱,城里城外的黎民不得不几次三番承受兵燹之苦。面对山河破碎,风头飘摇,杜甫也不得不屡屡发出悲叹。这种无力拯救时局的阴影,笼罩了年老的诗人最后的几年岁月。

伤痛,失望,困惑都像刀斧一样,切割着诗人的肉体和灵魂,渗出一行行鲜血。无奈之下,他只能到这里来寻找一些精神上的心灵上的慰藉。武侯祠中的诸葛丞相,就是他黑暗人生中的一道亮光,渺茫前途中的深沉寄托。

虽然,那天的风并不比以后的风更温和,那天的草也不比别处的草更嫩绿,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年老的杜甫从来忘不了他在武侯祠中徘徊的时光。即使离开成都,到了夔州,他都会不时想起祠庙周围的柏树,想起那些柏树黛色参天二千尺,柯如青铜根如石。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直到离开这个凉薄的人间,他都会想起曾经路绕锦亭东来到武侯祠的那个上午,阳光薄薄地照着,春草遍地,莺啼婉转。他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心志,在无奈无聊中,不得不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志士幽人莫嗟怨,古来材大难为用!

历史有时相似到让人惊讶。

李白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仗剑远游,来到成都,然后又去了长安,想要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年老的杜甫却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来到了成都,寻找生活的安慰。这两个好友都在诗歌中写下了成都,也都被成都刻进了自己的历史。两个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命运如此类同,这难道真的是命运的安排?

在成都,杜甫写的诗歌又达到了一个高度。

一个前人未曾达到而后人再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些诗歌,都是他用生命最后的光和热一字一字雕刻出来的。

所有的爱和恨,愁和怨,希冀和失落,欢喜和悲伤都融入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诗中。

即使在颠沛流离中,即使在饥寒交迫中,他还在用尽力气抚摸着国家和时代的每一寸脉搏,为之歌为之哭为之雀跃为之扼腕。他的诗歌不是写出来的,是用生命的泪水和着血,一点一点描出来的。

一千多年之后,我们纵使仅仅抚摸这些文字,也能感受到年老的诗人在一千多年之前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份感伤,每一个欢喜。

虽然后世有很多诗人自称学习杜甫,但是,他们太执着于表象了。杜甫的诗歌绝对不是寻章摘句老雕虫,更不是黄山谷所谓的无一字无来处。

杜甫不是注解《文选》的李善,也不屑于做李善。李善那样的书袋子,做学问是个好手,但一辈子也不会做出一首像样的诗歌。

诗歌是需要才气的。

而杜甫恰恰拥有这种才气,时代又给了他足够的滋润—-天伦之乐也好,颠沛流离也罢,自己的悲欢离合,成都的山川雨雪,他都能娓娓道来。在他的笔下,闲情逸致和国破家亡一点也不冲突,反而能叫后人在对比的时候,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他感情的真实,文字的真实。

诗史之名。岂虚言哉!

这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

崇拜他的人不能,诽谤他的人更不能。

假如杜甫从来没有来过成都,从来没有受过巴蜀之地灵气的滋养,从“黄四娘家花满蹊”到“出身未捷身先死”,从“两个黄鹂鸣翠柳”到“稚子敲针作钓钩”,从“岂有文章惊海内”到“八月秋高风怒号”等等,他的这些一流的佳作也就不复存在了,在中国文学史上,那将会是多么大的损失和遗憾!

正是成都,成全了杜甫一生最后的时光。

这是杜甫的幸运,更是成都的幸运。

正是从那个时刻起,杜甫成了诸葛亮之后成都的第二张名片。浣花草堂,成了此后文人墨客心目中诗歌的圣地。

因为对这个孤苦无依的老诗人短短几年的接纳,成都,这个远在西南的城市从此便有了不一样的光环,不一样的荣耀。一千多年来,提到成都,自然也不会忘记杜甫。人们提到杜甫的诗歌,就会想到成都。

杜甫记录了成都,成都记住了杜甫。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因缘。

或许,早在杜甫出生的那一刻,这种因缘,就已经注定了。

我脚下的这个广场,就在唐朝时成都城的郊区,距离浣花草堂并不远。我曾经站在楼前,向西远望,看是否能看见堆积着千秋白雪的西岭,但是很遗憾,任凭我怎么努力踮起脚尖,视野仍旧被重重高楼遮挡。

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大厦高楼,酒绿灯红,我就在痴痴地想,一千多年前,在这样天色晴朗的夏天傍晚,一丝风也没有,年老的诗人究竟在做什么呢?他闲暇时究竟会沿着那条小路疏散心情?他郁闷时究竟会从哪家酒馆酒醉而归?

唐代的男女会不会跳广场舞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杜甫肯定没有像我一样,坐在如今的罗马广场看过藏族舞蹈。

一切都远去了!如春梦一般,了无痕迹。

假如时空真的可以穿越,年老的杜甫在成都时,一定可以见到年轻的李太白清傲孤高洒脱不羁的模样,他一定会笑着说,来,太白兄,不醉不归!假如历史真的可以穿越,我也一样可以看见千年之前的历史,我也一定会笑着对杜甫说,来,老人家,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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