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挽起裤腿,毫不介意地一脚踏入水中。雨水立刻灌进了鞋子里面,雨水里的冰凉像像旋风一样攀着他的腿脚上升,一直上升到腰部。那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多少年没有这样踩过水了?他实在记不得了。
儿子趴在他的背上,温柔的像一只小猫。他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紧紧地,生怕自己掉下去。他故意艰难地说:臭臭,你想把爸爸勒死吗?
儿子嘿嘿一笑,稍微松了一下,他的另一只小手撑着一把小伞,伞边正对着他的头顶,伞上的雨水顺着流到他的头发上,然后顺着脸颊和耳边流下去。儿子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把伞挪了挪,遮在他的头顶:爸爸,淋不到雨了吧?
淋不到。他笑着说。
这是谁的伞呢?
你的。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我刚给你买的。
真漂亮,还有一只小鸭子,不,是三只。
雨越来越小,不一会就完全停了。
这个十字路口一下暴雨就积水,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过了十字口,走到道路两边的台阶上就好了。
积水快淹到膝盖,多数汽车远远停在别处,个别胆大的司机想要一骑绝尘,但是很不幸,中间的水有点深,他们的汽车被困在水中,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慢慢移动着。十字路口的那一大片水域随着过往的车辆不断地晃动着,好像大海的波涛。
大海!爸爸,看大海!孩子总能找到欣喜的地方。
他本来想说这不是大海,但不想做个扫兴的人,于是说果然像海一样。
爸爸,我也想下来踩水。
不行,你看水这么深。
那到浅一点的地方可不可以?
可以吧。
爸爸,你真好!
他呵呵一笑。到了水很浅的地方,他把儿子放下来:就在这里。
儿子使劲一踩,水花四溅,溅了自己一身。他惊呼一声,紧接着咯咯笑了。
裤子湿了。他拿着小伞紧跟其后。
湿了就湿了,回家换一条。
妈妈要骂你的。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她不会知道。
他一下子无语了。
泥水有些浑浊,上面漂浮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玩了一会水,他还要把他背起来,儿子说道:我想自己走。
他只好随他所愿。
儿子兴奋地大步走着,故意把脚踏进路过的小水坑,一边时断时续地小声哼唱着幼儿园学来的歌曲。这歌曲似乎有一种催眠的魔力。走过一个个小水坑,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一刹那,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站在那里,背后是旭日玫瑰色的光。
他还是一个儿童,满脸的稚嫩。
他毫不在意地一脚踏入水中,又使劲踩了踩地上的水。浑浊的水花飞溅起来,在旭日阳光的映照下,竟然也有些剔透晶莹。
那是母亲刚才洗衣服泼掉的水。
这个清晨很新鲜,新鲜的就像刚出土的嫩芽。水是雪山上的积雪刚刚融化的第一滴,空气是森林的树木刚刚过滤好的第一缕,阳光还保留着婴儿般的粉嫩,小鸟的啼叫充满了惊喜。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乐趣之中,直到母亲的一声吼叫将他惊醒。他连看都没看,撒腿就跑。不料没跑几步,却一头撞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父亲抓住他的胳膊:嗨!妖怪,往哪里跑!
母亲手里拿着洗衣盆,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他有些恼怒,踢腾着双脚,回过头想要咬父亲的胳膊,却还是根本够不到。
这小狼崽子!父亲笑着说,你去拿一把大扳手,我把他的小狗牙拔掉。
母亲兴奋地说:好!然后就急匆匆朝屋内走去。
他着急的哇哇大叫,眼泪都流了出来。父亲却站住了哈哈大笑,一把将他紧紧抱起来,用满是胡子的嘴唇和下巴使劲扎他稚嫩的脸庞,一只手还咯吱着他的腋窝。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身子左扭右扭,笑声中却带着哭腔。
父亲还要亲他,他使劲向后倒,嘴里大喊臭!臭!
吃饭了!母亲喊道。
他知道她并没有去拿扳手,于是使劲挣脱父亲的怀抱,像泥鳅一样滑下来,跑向饭桌。刚坐下来,不料却被母亲一把抓住手:洗手!
唉!真是烦人!
母亲看也不看他,一把抓起他的手,就按在了水盆里,然后一阵揉搓,擦上香皂,又是一阵揉搓,冲洗。
真香!母亲闻了闻他的手。他也把手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没错,真香。
这是什么味道?
茉莉花的香味。
父亲一辈子喝的茶也是茉莉花茶,他从来不曾想过换一换。他把父亲茶里的茉莉花全部挑出来,攥在手心里,说是要造一块更香的香皂。父亲满脸宠溺地看着他:这会不会有点少?
他张开手心,瞧了瞧茉莉花,还真是不太多。他抬头看了看父亲,眼里充满了疑问:我只要做一小块。
好吧。父亲又问,你知道怎么做香皂吗?
是啊,怎么做香皂?这个问题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想过。
你知道吗?他问父亲。父亲摇摇头。
他很失望,为自己辛苦半天挑选茶叶中的茉莉花。
没事,那天我带着你去香皂厂问一问。
还有香皂厂?
当然有,不然哪里来的香皂啊。
他羞涩地笑了,又把握紧的拳头伸到鼻子下闻了闻:真香!爸爸,你闻。
父亲凑近了,一脸陶醉:是很香。
他于是每天都想去香皂厂,可是最终也没有去成。
因为,在那不久之后,父亲就离他们而去了。他看着他躺在那里,冰冷的地面上有一只红色的瓢虫在爬,停顿了一下,张开翅膀飞走了。他看见父亲骑在瓢虫上向他招手。
爸爸!他轻声说道,一群人都看着他。他用手往空中指了指,接着又说了一句:瓢虫。
就在儿子的小脚踏入一个小水坑的时候,他忽然在旁边的花叶上看见了一只湿漉漉的瓢虫。他有些惊讶,有些欣喜,还有些莫名的感动。他想掏出手机,把这个小景色拍下来。他想配上文字,文字就要这么写:隔空相望,还是多年前的那一只吗?
他把手伸向口袋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
二
这暴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整个小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搞得措手不及。这条大街都是人,都是车,都是积水。积水浅的地方,车挤车,人挤人,积水深的地方,人只好挽起裤腿涉水而过。
他心里一百分的烦闷。事事好像都不顺心,手气尤其差得要命。
无缘无故的,妻子刚刚和他吵了一架。
处在孕期的女人,真是一个炸药包。起床后,他只叨叨了一句今天吃什么,她就莫名其妙地大声说吃屎。他没有说话,可她还是不依不饶,说我欠你了?你有钱想吃啥吃啥。
他一听见钱,就知道大概缘由了,赶紧说:不就打了两天麻将么,以后不打了。
妻子白了他一眼:你干脆天天住那里算了。你只要有钱,哪怕你死到麻将场上,我也懒得理你。黑夜打麻将,白天睡觉,这光景真他妈别过了!
他觉得妻子就是刀子嘴刀子心。从嫁给他那一天开始,一直如此,从来没有变过。不过他很奇怪,这几天接二连三输牌,搞得心焦气躁。他严重怀疑自己的手是不是摸过屎。
他在口袋里掏了几下,向妻子说:你看,我口袋里可是一分钱也没有。就是出去走一走。走一走总可以吧?
他前脚还未出门,一个塑料板凳就砸在了门框上。即便已经有心理准备,咣当的声音还是吓了他一跳。这个疯女人!
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妻子的两只牛眼睛正狠狠盯着他,他要是敢回头,另一个板凳就会扑面而来。
板凳都砸坏了!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妻子气得直瞪眼:去死吧!去死吧!
他呵呵一笑:我死了你就可以再嫁,想得美!有你在,我可舍不得。说完这些,他拔腿就小跑而去。
妻子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句:你要是再打麻将,咱们就就离婚!
等我赢了钱,咱们吃烤鱼!王府烤鱼!他隔墙撂下一句话。
每天的唇枪舌剑乒乒乓乓只是他们日常的插曲。所有人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充耳不闻。阿黄也习惯了,它远远趴在大树下,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偶尔抬一下眼皮。它有没有在肚子里嘲笑这两个人的小儿伎俩不得而知,但它至少知道如何叫自己不成为倒霉的池鱼。
他可不想听妻子那些虚张声势的吓唬。上午睡觉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想了又想,应该是吉兆,专门在指头上偷偷擦了一些花露水。走在路上他又想了想,或许万一不是吉兆呢?
刚拐过弯来到大街口,毫无征兆的,就刮起了狂风,霎时间尘土飞扬,昏天暗地,伴随着大雨滴噼里啪啦就砸下来。风越刮越大,雨点越砸越密,地上很快就有了厚厚的积水,顺着街道像河水一样奔涌。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旁边超市的屋檐下躲避。一边抬头望着接天连地的滂沱大雨。
这雨说来就来!
屋门口的老头和他随口说道。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看浓雾一样的雨:谁说不是呢。
屋檐下,不多时就挤了好多人。这雨来得太突然,他们根本来不及准备什么雨衣雨伞,只好把电车和自行车放在雨中,暂时躲避在这方寸的遮蔽之下,一边抱怨着,一边说笑着。雨来得太突然了,后面来的人头发衣服几乎全湿了,有唠叨的,有抱怨的,但多数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反而一脸惊喜,啊哈,啊哈哈……
听着周围暴雨的喧嚣,人声的唧唧喳喳,马路上汽笛的此起彼伏,他反而放松了下来,搓了搓双手。或许,今天天意如此。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最后一个上来。他站在台阶上,呆萌地望着台阶下的积水,有一些焦躁不安。他就看不惯这些四眼狗,戴着眼镜就想装斯文,谁知道究竟是干啥的?说不定还是杀人犯呢。
超市的老板热情地招呼大家:雨太大了,来,大家可以到店内避一下雨。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这老头,心里的算盘打的可真精!进了他的小超市,还好意思空着手出去吗?他可不上当。
周围的人还在七嘴八舌闲谝,有些人干脆走进店内看起了电视。这场雨,一时半会看着不会小,大家索性也不着急,反而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其电视里面的悲欢离合。
有雨伞吗?眼镜男问道。他明显有些着急。
有,随便挑。十元一把。老板很热情。
听眼镜男这么一说,多数人似乎才反应过来。雨伞?
但是,似乎,这么大的雨,雨伞暂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管他呢,有总好过没有。
老板昨夜一定做了好梦。几十把雨伞,不大功夫卖了一半。眼镜男买了一把小雨伞,青绿色的,上面有着三只黄色的小鸭子。他拿出手机给老板付账,弯下腰绑了一下鞋带,直起腰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看着人少了,他悄悄走了过去:叔,我也来一把伞。
老板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放下。
三
他经营这个小超市超过二十年了。超市的名字爱家还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亲笔书写的。
这个街口的房子是他家的,祖辈的老院子,他重新翻盖了。一层做生意,二层三层主人。以前儿子还和他们住在一起,现在他们非要在儿媳工作的单位旁边买单元楼,带着孙子搬走了。儿孙一走,他老两口倒是清闲了许多。就这个小超市,每天基本有固定的客流量,他不用眼看都能算出来一天大概的收入。没事的时候,他就搬一把躺椅坐在门口,一边听戏,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假寐。有人来了他才起来招呼。遇见熟人,若懒得怕起来,就说自己扫码,价格上面有。
今天的暴雨来的太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刚才还是绛红的太阳,一转眼狂风四起,暴雨倾盆。他赶紧把躺椅搬进店内,又赶紧收拾了门口的几间小东西。不等他收拾完,暴雨已经流淌了一街。
你看这雨,说来就来。坐在店门口,对第一个走上台阶避雨的男人说。
谁说不是呢,这才五月。
他扭头一看,和他说话的原来是后面巷子的三猴子,便不再言语。
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好吃懒做怕动弹,好好光景不过,整天混在麻将馆里,想靠着打麻将发大财,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想的。实话实说,他活了五十多岁,一辈子本本分分,连麻将牌都认不全。
他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好在不一会屋檐下就挤满了人。他也用不着再和他说话,而是转过来招呼:雨太大了,外边站不下,就到里面来。
他拿出一包纸巾,分给众人:来,擦一擦雨水,你看这雨下的,真叫人猝不及防。他越老越相信一句话要为儿孙积德。即使不能积德,也千万不能作孽。这辈子眼看就走到头了,谁知道哪天就离开了,好歹给别人留一点念想,不要叫别人指着后脊梁骂。
一个漂亮的姑娘说谢谢伯伯。声音甜甜的。那姑娘穿着很前卫,但只要听她这一句话,他就从心里认定了这是个好姑娘,最起码有家教。
给我拿根雪糕吧。姑娘说。
他想她大概是不太好意思干站在这里,但没有多说话,她也是顾客。
妻子坐在柜台后面正仰着脖子看电视。她是个电视迷,一辈子就迷恋那些家长里短。看到激动时,唠叨几句。有一些进来的人也随她一起看电视。反正外面下雨走不了,闲着也是闲着。他们一边看,还一边讨论谁最坏,谁最好。此时,他们大概站在另一个时空,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跑着来到台阶上。
他很斯文。
麻烦向里让一下,谢谢。他对周围的人说,一边焦躁不安的看着面前的大雨倾盆,拿出手机看了几次时间。没有几分钟,他就朝超市内挤了过去。老板,有雨伞吗?他大声问道。
有!就在左边。
多少钱?
十元一把,随便挑。
那群看电视的人刹那间醒悟过来,陆续往左转,挑选着雨伞。不一会,几十把伞就卖了一多半。店内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眼镜男挑选了半天,却选了一把小雨伞。
这是儿童雨伞。
知道,他羞涩地笑了一下,我是给儿子买的,他就在前边的小学。你看这把怎么样?
这把就很好看。
小伙子笑了笑:我也觉得这把很好看。
他拿起手机,扫码付款。忽然发现鞋带松了,弯下腰绑紧,然后站起来拿起小伞就快步跑了。
他刚想坐下,眼光向柜台上一瞥,赶紧走出店门大声喊道:喂!回来!外面的声音太噪杂了,眼镜男也早已没了踪影。
有人看见了,也听见了。
雨逐渐小了,外面的人群开始散去。他坐在柜台前,朝门外张望着,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三猴子踅摸过来。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他就知道他又藏了坏心眼。
叔,给我也来把伞!
我不赊账!
叔,我有钱。他笑着说。
听他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三猴子拿了一把伞,走到柜台前:叔,再给我拿包烟吧,黄鹤楼!
人家来买东西就是顾客,他不能说不卖。就在他转过头去拿烟的时候,余光却瞥见了一只手。那只手正悄悄在柜台上摸索。手底下压着的,正是刚才眼镜男遗忘的手机。
他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放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比雨水还要冰凉。三猴子脸一红,手一下子抽了回来,又装模作样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低声嘟囔了一句啊呀,我忘了带钱,于是就匆匆走了。
这个东西!他愤愤不平,低声嘟囔了一句。
老伴很惊讶:怎么了?
没事。他把那部手机放进衣兜,搬了一把小姨子,专门坐到门外。
雨在慢慢变小,最终稀稀拉拉停了,只是天上的乌云还没有散去。他朝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吃力地张望着。他不太确定自己还能否认的刚才的男子,直到看见一把小伞在水中走过来。
雨伞是绿色的,上面有三只黄色的小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