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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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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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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

其实,一个人的一生无论从哪一点开始,都可以讲成一个故事。今天和明天,过去和未来,对于短短的几十年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陆老太死了。夜里死的。

她的尸体就放在堂屋对门的冰棺里,脸上盖着红布。

灵桌上点这一对白色的蜡烛,灵桌前放着一个烧纸的瓦盆。

蜡烛惨白,瓦盆乌黑。

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多看一眼。

我远远地看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偶尔抬头仰望一下秋天寥廓的天空。

茂源老汉给一千个人说了一千零一遍,说昨天下午他们还散步到了村口。

我有些累了,她说,坐下来歇一会。

我扶着她坐下来:确实有些累了,今天走了快一千步了吧。

一千一百三十二步。她肯定地说。

你看她头脑还这么清晰,谁知道夜里就走了。

茂源老汉也说不清她是几点几分没的,恍惚中只记得她在半夜哼哼了几声,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才发现老太婆已经冰凉。

邻居几个老太太也回忆说昨天中午还和她聊天。

她说她中午吃了半碗面,小半个苹果,又喝了半杯牛奶,她还说再过几天就是镇上逢集的日子,她要和老汉去逛一圈。 她当时红光满面,谁能想到今天连鞋都穿不上了。

她们一边回忆,一边把人活的淡哩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

只有我知道,早在几天前,陆老太的生命就要走到终点了。我看见一个黑影一直跟在她背后,冷冷地,就像当初我妈妈临死之前一模一样。但我不能说,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只能悲哀地看着死亡逐渐将她包围。

人们七嘴八舌回顾着死者的过往,心照不宣地拣一些好听的话说。

其实这个老太婆,活着的时候强势而霸道,左邻右舍吵个遍。今天为鸡,明天为狗,骂起架来词汇之丰富,气势之汹涌,一般人招架不住。然而,命再硬的人也硬不过阎王爷。她这一死,街坊们都松了一口气,但面对逝者,心底多少总会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怜悯。

我能真切感受到这些说词中的虚假做作,干脆闭上眼睛,闭上耳朵,一句话也不想听。陆老太对别人再厉害,对我却格外好。我要静静想一想,想一想这么多年,她对我的好。

几个孝男孝女跪在地上铺好的麦秸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没有心事的年轻人则在一旁玩着手机。

声音小点!这是兰香的声音。

抖音里面咯咯的笑声的确大了一点,在这个场合显得格外突兀。这些孩子,奶奶死了,他们似乎一点也不难受,反而把这当做了额外的小长假。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多少还是有些忌惮,姑姑一呵斥,两个年轻人看了看周围异样的目光,低下头,调低音量,继续玩手机。

老二看了看自家儿子低声而又严厉地说把手机放下,搅一搅发罐。儿子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慢腾腾站起来。老四也冷着脸对自家儿子说你二伯说话你没听见?

茂源老汉坐在刚进大门的门庭下,一脸木然,不哭也不笑。昨天一天,他说了半辈子的话。说完了哭,哭完了再说。

此时,坐在轮椅上的他,冰冷瘦削,没有一点鲜活的气色,比躺在宾冰棺里的那个还要叫人觉得脊背发冷。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显得格外孤独,背影只剩下一个缥缈灰暗的轮廓,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我慢慢走过去,用脑袋轻轻碰了碰他,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没有说话,我也沉默地坐在他的轮椅旁边。

我们是多年的老伙计了。彼此都知道,此时无声胜过有声。

灵堂前的白对联已经贴好了,几个中年男人站在院子里左右端详,一遍又一遍地说合合适适,合合适适。在这种场合,诸如不好之类的话是不能说的。死人应该是无所不知的,要多说些吉祥话,才能叫他们感到满意,他们满意了,才能顺利地离开阳世不再打扰活人。

老大还没回来?问话的是看风水的罗先生。

在路上呢,你和老二说也是一样的。管事的土旺赶紧说。

他哪能当了这个家。老二媳妇赶紧说,这可是大事!

二哥就能当这个家。老四赶紧说。二嫂白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

兰香说二哥,你去听先生怎么说嘛,这个家总要有个主事的。

先生把手中的小纸片片放进口袋,咳嗽了两声,不再说什么。老二赶紧走出去,坐在先生身边,给他敬上一支烟。先生深吸了两口,伸出几根手指比划着,给他絮叨了好半天。他也不多问,不管先生说什么,他只管一个劲点头。这大概是他老婆昨夜专门叮嘱的:少说话,少揽事,少惹麻哒。这是翠翠挂在嘴边的话,我都听会了。

老四,你也过来,听听先生的说法。

老四也走了过去,嘴里还嘀咕道:先生说怎么好就怎么来嘛。

那当然。兰香,你也过来,有些事我们忙糊涂了,你多少也能记住些。

兰香白了她哥一眼,一句也不吭,一步也不挪。

她多少知晓一些勺大碗小,娘家的事情,嫁出去的姑娘无论如何不能掺和。二哥的话,只是对她这个妹子的一种谦让,绝不能当真。她一旦过去了,就会在村里落下笑柄。少插嘴总没麻哒。好了落不下好,坏了一定落得满身骚。

茂源老汉忽然拍着大腿长长出了一口气,口中念叨着啊呀呀,又似乎是在哭泣。我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兰香问爸你怎么了?她从麦秸上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老爸。

老汉不说话, 兰香赶紧过去给他倒了一碗水,几口喝下去,老汉一松手,白瓷碗摔得粉碎。清脆的响声惊得众人都扭头往这边看,只见老汉手捂胸口一低头,早上吃的饭原模原样吐了一地。

爸,你怎么了?兰香声音都变了调,你不要吓我!

跪在灵前的儿孙们一下子都涌了过来。有人递上来纸巾,有人端来水盆,兰香给老爸擦了擦,老汉满脸都是泪水,鼻涕和呕吐物弄脏了半个上衣,兰香赶紧帮他脱掉上衣,又用湿毛巾把身上擦干净:爸,你舒服点了吗?老汉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低声说兰香,我累了,想睡觉。

我知道,茂源老汉不是想睡觉。但我还是跟着走进房间,站在他床头。

看看家宝,多通人性。兰香说。

狗都比有些人强!老汉说的轻飘飘的,但十里之外都能听出咬牙切齿。

兰香说看你说的,往回赶总要时间。又不是孙猴子,一下子就能蹦回来。

老汉长叹一声,闭着眼睛再不说话。

我知道,这是茂源老汉借题发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走出大门,到巷子里左右张望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几个帮闲的女人在门口小声议论。

老大还没回来?

没呢。

你看把老汉都气的,一天没吃饭。

这样的娃,唉……

他妈病这几年,你见他回来过?

别胡说,人家回来过,前年过年回来过一次,丢下一千元钱,就走了。

哎吆吆,那一千元该有多大!能花几年?

当初因为护理费,老大一分钱不掏,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普通话辛苦你们了。把老二老四气的脸都气绿了。

是吗?人家给家里还说普通话?

叫你你会说?

我就是农村土包子,哪会说普通话。

就这还是干事的,还不如村里女人通情达理!

没办法,有老实诚恳的,就有偷奸耍滑的。

家家一个莫奈何。

老太婆当年去儿子家,满以为到大城市享福去了,去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时灰头土脸。

这谁不知道。大儿媳妇手里拿着一把小扫帚,老太婆只要坐过的地方,她赶紧扫一扫。三扫五扫,把老太婆扫回来了。

老太婆霸道了一辈子,没想到折到儿媳手里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些碎嘴的婆娘,只会东家长西家短,惹人讨厌。我鄙夷地看了她们几眼,往远处走了几步,躺下了。

夜风凉凉地吹过,毕竟是秋天了,少了盛夏的那股子燥热。我望着天上的星宿,呆呆地想,这数以万计的星辰中,哪一颗是我的前世?哪一颗又是我的来生呢?

没人回答我。

一直到月亮上来,建军才带着妻儿回到了家。

虽然夜色中光线昏暗,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来人就是他,赶紧跑上去,一边摇着尾巴低声叫着。他没有理我。

一进门他就嚎啕大哭,跪在灵前哭的抬不起头,鼻涕眼泪落了一地。兰香心里就算有一千个怨恨,此时也放下了。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一根蔓上结出来的瓜。众人扶着建军站起来,她连忙给大哥拿过来孝衣孝巾:哥,咋就回来这么晚?我们都着急的。

路上堵车了。老大仍在擦眼泪。

没吃吧?

没呢。

老大其实在撒谎,从他走进巷子,我灵敏的鼻子就闻到了在一股浓浓的烟味、香水味,还有刚吃过饭的味道。有酱味,有肉味,还有饮料的香味。我判断,这顿饭吃的不会太久。

我蹲在门口,很是迷惑:几十岁的人了,为啥还要说假话呢。我不喜欢老大,他也不喜欢我。陆老太把我捡回来那天,他正好在家,厌恶地看了我一眼说妈,从哪里捡的这么丑的小狗?

陆老太说丑吗?长大了就不丑了。

那一天,我妈妈刚刚死去,我躲在草丛中,无助地哀鸣。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对这个蛮横的老太太充满了感激。

兰香又拿了一套孝衣孝巾递给大嫂,不料大嫂却像触了电一样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信教,就不兴这个!

这句话说的比石头还硬,比冰棍还冰。

刹那间,房间里面的温度就降到了零下。我本来还在想什么是教,为啥信教就不能穿丧服?可是一看这阵势,赶紧夹着尾巴躲在门外,一边斜眼偷看房间内,准备万一有什么,我好赶紧去叫茂源老汉。

兰香的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老二和老四也冷冷地看着这个城里面来的女人。那几个玩了一整天手机的熊孩子,此时都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们一定在惊讶,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棒槌的。

我也不喜欢这个女人。

她也是农家孩子,可是非要搞得自己像是欧洲的公主出身。她爸爸外号叫做王三眼,心灵手巧,什么手艺一看就会,她妈妈外号叫做鸭子,走到哪里都是叽叽喳喳。她妈妈叽喳归叽喳,可不像她这样浑,有一次在路上看遇见了我,还专门喂了我一根火腿肠。她笑嘻嘻的对王三眼说这不是亲家家里的家宝嘛,咋就跑这么远----赶紧回去吧,可不敢走丢了。他们最后还是不放心,专门绕路,用电三轮把我送了回来。

按理说,这样的老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儿女。可西瓜藤上结苦瓜,偏偏就转窝了。

老大也没料到老婆会来这一招,他看着老婆,只说了一句这是大事,你好歹不能过分。

妻子一挑眉:我都说了,我信教。

家轩冷冷地对她说:那我们以后都信教!

啊呀,没看出来,这小子还真了不起。至少比他爸强。

儿子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女人不再言语,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孝巾随意缠在头上,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兰香在此时才发现,眼前的女人,回来奔丧竟然还抹着口红,灯光下红的就像死老鼠流出的血。她瞬间肠胃翻涌,只觉得恶心的就要吐了。她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出去,向站在院子里的男人喊了一声我们回家去,明天一早过来。

福生说要不你别回去了。来回跑,累的。

兰香坚决地说不行,我回去还要准备献供。我不能把自己的脚步走错了叫人笑话。

兰香说话含刺带讽,老大媳妇有些恼怒,刚想开口就被老大一把拉住。

她大声说你拉我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

老二沉着脸说这是干啥?也不嫌丢人!你们两口子要吵闹,就去外边,这里是妈的灵堂。

家轩见他两个丢人,一扭头去了院子中蹲在那里。

女人还不服气,瞪着眼说谁吵了谁闹了?但毕竟有些心虚,院子里那么多村人在看着呢,不能太离谱太丢人,所以气势上最后还是弱了。

老四一转身也出去了,站在院子里吸烟。灵堂里就剩下了老大两口子还有几个孩子。兰香谁也没看,进到门房和父亲打了一个招呼:爸,我要走了,你看还想吃点啥?茂源老汉拉着她的手说你把我也带走,我不想在这里呆,一会也不想呆。兰香说我后天接你去我家。我刚才和二嫂说了,她招呼你一会。老汉眼角流出了两行清泪,他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我就不想在这里停,一会都不想停。还不如你妈,死了就安宁了。

你胡说啥呢。兰香有些恼怒,更多的是心疼。

听见门房里的说话声,建军才想起来从脚进门槛,还没去见父亲呢,他赶紧拉着儿子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房喊了一声爸。茂源老汉一脸冰冷,闭着眼睛,看都不看他。建军站在一边,满面尴尬,手足无措。兰香说爸,大哥叫你呢,老汉依旧不睁眼,不说话,直到家轩喊了一声爷爷,他才睁开眼低声说我娃回来了。

兰香趁机和福生走出房门,发动小电驴,建党和建国在后面说路上慢点。兰香不说话,福生大声说知道了。我远远的跟着他两个一直来到巷口,刚出巷口,兰香就哭起来。

福生说,你看你,白天都哭的嗓子哑了,现在又哭。你明天说不出话可别着急。

兰香说我不是哭妈,她瘫了几年,我伺候了几年,尽心了。

福生说那你哭啥?

兰香长叹一声我就不知道人心这么硬,一家人,几十年都暖不了人家一颗心。你看见没有,人家回来奔丧,还抹着口红,打着眼影。她娘家妈前年刚没了,她提前几天就回来了,她照样穿着白孝服,照样哭的那叫一个凄凄切切,没见她描眉画眼啊?怎么到了自己家里,反而全变了样子。

福生沉默了几十秒,说那是你哥的问题,和人家有啥关系。你哥腰杆子挺不直,一辈子被媳妇手拿把掐,这又怨谁?

兰香说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嘴就说不过心。就是看了难受。你开你的车,甭管我,我哭几下就好了,一个媳妇,有她没她,我们都要把妈送到地里。

福生说这就对了么,不要自寻烦恼。

其实,不仅仅是兰香,村里帮忙的人也看见了老大媳妇嘴上的口红,他们惊讶之余,不得不啧啧称奇:这是这个小村历史上开天辟地头一遭,婆婆死了媳妇不仅不穿丧服,还打着口红。

所有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我不会说出去而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我只是一条狗,能解决什么问题?

还有,兰香可能还不知道,福生身上有陌生女人的味道。这是我闻见好几次才确定的。不过,我还是不能说,也不可能说,就算我汪汪几句,兰香也不知道我想说啥。

唉,可怜的人类,复杂的人心!

我只是一条狗,不能过度参与人类的事情。他们自会有自己的解决方法,我只管看和听。

院子内外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他们该喧哗喧哗,该调笑调笑,一帮老头老太太甚至在门外的树荫下打起了扑克,争论声呵斥声不绝于耳。除了客人吊唁时礼节性的哭泣,一连三天,也只有兰香,在王三的唢呐响起来的时候,跪在灵前嚎啕大哭了一小会。其他的孝子贤孙们,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陆老太一死,他们的魂都被抽走了,都成了行尸走肉。

老大媳妇倒是打扮的时尚时髦,她依旧擦着淡淡的口红,依旧没穿孝裤,只戴了一条孝巾,坐在小马扎上,一心一意玩着手机。吊客来了,她从不下跪致谢。她说自己腿疼,滑膜炎,跪不下来。

没人搭理她。翠翠私下里对老四媳妇说,咱们天生受苦的命,天天在土地里奔波,也没见得个滑膜炎。老四媳妇说各尽各心,各积各德。

葬礼前夜的请灵仪式上,先是锣鼓队慷慨激昂地敲了半天,那几个女人穿着统一的服装,敲得摇曳生姿,敲得声震八方,敲得手舞足蹈,敲得威风凛凛。敲的我耳朵生疼,心脏砰砰直跳,赶紧夹着尾巴往外溜。就在我经过这群女人身旁时,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是谁?我使劲在脑子里搜索,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味道和福生身上多出来的那个味道一模一样。没错,一模一样。凭着我好几年的狗生,我相信自己绝对错不了。我抬头看了看,是一个短头发鸭蛋脸的女子,正敲得专心致志,满脸是汗。我又闻了闻,没错,就是她。我开始用眼睛搜索兰香的身影,想要用神情告诉她,就是这个女人。

不知道是那个龟孙,在我的腿上猛地踢了一脚。我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疼:妈妈的,暗箭伤人不算好汉,有种你明着来,我虽然老了,牙口还很锋利。但这种场合,显然不适合我明察暗访,抖擞威风。我只好尖叫几声,夹起尾巴,一一溜烟跑到大门外边去了。我蹲在大门口,心中暗暗把踢我的那个龟孙祖宗八辈都骂了个遍。陆老太活着的时候,我也算是这条巷子里最有身份的一只狗,哪里受过这份窝囊气?这么想着,不觉倒有五分悲从中来。我对着天空,呜呜咽咽好半天。情绪刚平静一会,不料又被一只大脚踩到尾巴,疼得我浑身颤抖,我跳向一边,就看见卖肉的胡屠夫朝我骂道该死的狗,呜咽你妈个比,滚开!

屋漏偏逢连阴雨,真他妈倒霉!可这个瘟神,绝对是我惹不起的存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走为上计。我连忙躲到一棵桐树后面,腿和脚扎心地疼,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唉,身为一只狗,咋就过得这么苦呢!

锣鼓嘣嘣敲完了,接着又是唢呐,滴滴答答,好不烦人!唢呐吹完了又是舞狮子。悲悲切切的配乐中,那两个年轻人倒是很卖力,但那个狮子怎么看都像是大一点的玩偶,这个表演怎么看都像是小型娱乐。我实在没心情再看,趴在树下回思着自己前半生的前尘往事。

院子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男人和女人来了,老人和孩子也来了。这场葬礼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次理由稍有不同的庙会。他们像看热闹一样看着那些花圈挽联鲜花长明灯,然后和几天前几个月前甚至几年前的谁谁谁家的比较一番,看看哪家的排场更大。

这些无聊的人,花这么多钱,还不如给我多买几根排骨。可我只是一只狗,谁会在乎我呢!

表演好容易结束了,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饥肠辘辘。可我不能那么不顾眉眼,主人没了,我好歹要有一点悲伤。于是我仍旧卧在树下一动不动,我知道不用着急,这种场合,残羹剩饭多的是。饿不着我。

男女老少八个人围一桌,享受那种风卷残云一般吃饭的快乐,顺便再评点一下厨师的手艺,哪道菜做得好,哪道菜火候还差那么一点。此时,巷子里的狗早都得到了通知,三三两两到院子里转一圈,看能不能捞上一点残羹剩饭,顺便安慰一下我。我躺在地上,不看它们,也不招呼,更不能咬。这是我们的规矩,别人家有事,我到那里也是一样。

巷子东头的贝贝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脑袋,邻家的阿虎赶紧对它说别碰它,它家主人死了,它正伤心呢。

贝贝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节哀顺变。它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文绉绉的,听着真叫人感觉有学问。我连眉毛都没动,我的主人没了,我装也要装出悲伤的样子,绝不能跟着它们没心没肺地满大街溜达,更不能去抢桌子底下的那些残羹剩饭。这对维护我在狗界积累了多年的好名声至关重要。

茂源老汉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一切。看到实在不想看了,就闭着眼睛。其实,他完全可以站起来自己行走,但他们非要说他伤心过度,像看管一个弱智一样看着他。我知道,他们是怕他说错话,他索性就一言不发。他一言不发,他们更加担心,一个劲窃窃私语。

看老头伤心成啥样子了。

真是,到现在都没哭过。

那可不行,要赶紧哭出来,憋到肚子里,会生大病的。

七十几了?

快八十了。

他们又说他到底快八十了,老糊涂了,整天就知道睡。我听着只想笑,这帮娘们!但我不能笑,我怕我露着牙齿笑吓到他们,只好也闭着眼睛假寐。

更可恶的是,即使闭上眼睛,我灵敏的听力还是捕捉到了周围的声音,粗声大气或者窃窃私语,都像一根根银针扎进我的耳朵。他们评论着灵堂设置的好不好,评论着遗像逼真还是不逼真,评论着锣鼓敲的好与坏,评论着唢呐吹的能不能叫人荡气回肠。然后,他们就开始回忆能够回忆起来的关于这个家族的一切传闻旧事。

我闭着眼睛倾听。

真有意思,他们此时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史学大师,除了不能再如实考证茂源老汉小时候究竟尿过几次床,其余的大部分都很精彩。他们知道老汉爷爷被日本人打死了,奶奶一下急疯了,驾着一只猫到地里犁地,他们知道老汉爸爸是个老钳工,曾经挨过批斗,知道他妈妈是个知识分子,却比农家妇女还要能干倔强,他们知道他老丈人是个暴脾气,知道他老婆曾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更叫我惊讶的是,他们甚至知道老汉当年和老太婆在哪一棵树下偷偷约会!他们说的兴致勃勃,唾沫四溅,完全忘了坐在后面轮椅上的老汉还是个尚会喘气的活人,自然更不会把我这样一只狗放在他们高贵的眼中。

这是第一次,我如此全面地听到关于这个家族的历史,真不亚于任何一个帝王本纪。感谢这些潜伏在乡村的伟大的史学家们!早知道如此精彩绝伦,我要是会写字,就应该早点把这些话全录下来,在以后百无聊赖的时候,还可以用来回望主家光辉的过去,消遣现实的寂寞。我要是会写作,单凭此文章,一定能够在狗界一炮而红。可惜,我今生只是一条狗,一条流着涎水,长着灰黑色毛发总想啃骨头的老狗。

茂源老汉也在假寐,其实是在偷听。我猜测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对了不敢附和,错了不敢纠正。只能闭着眼安慰自己:随他去吧,所有的生命都是这人世间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

家族史在人群喧哗中被撞击的七零八落,这些史学大师的目光又开始锁定老汉本人。两个婆娘回头看见了歪着脖子假寐的老汉,看见了他迷迷糊糊的老态,看见了他嘴角流出的涎水。

你看,你看。

老了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

当年多姿干(方言:器宇轩昂)的一个人。

谁都有老的时候,咱们老了还不如人家。

等不到这一天,我自己就喝老鼠药。免得人家都不爱见。

谁敢不爱见你?

现在还有用,不爱见也当做爱见。七老八十动不了,都巴不得你早死呢。

我才不走那条道,我要好好活着,看看这蓝天白云小鸟花草。

啊呀呀,说的还怪有诗意。

没经验,胡说哩。

老婆在,还有人说个话,老婆不在了,就剩下老汉一个人,怪可怜的。

人家身体还不错,还能自理。老婆活着都是他照顾的。

是吗?就这都不行,人六十七十是个样,七十八十又是个样,说老就老。快得很。

也是,我爷没了半年,我奶就没了。我舅走了三个月,我妗子也没了。这么大年纪了,就是过天天哩。

我看用不了多久了吧。

看这情形,不会太久。

我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谁家这两个婆娘,当面咒人家早死?岂有此理!我猛地睁开双眼,对着她们汪汪叫了两声,老汉一下子惊醒了,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刚才说话的两位,压低嗓子咳嗽了两下。

她们一阵恐慌,一阵尴尬,互相用手戳了戳对方,赶紧扭过头去,走到另外一边去了。走到那边以后,还偷偷往这边看着。

这一夜,我都没睡好。

虽然夜深人静,但院子里照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我要提防着不可预测的坏人,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唯一能给主人做的。

半夜十二点,孝子们给老太婆又烧了一次纸钱。

等到三点钟,就有巷子里的两个老成人过来,主持给亡人入殓。

入殓的仪式很严肃,除了静默还是静默,所有人几乎不说话,只听吩咐该怎么做怎么做。我虽然很想看看主人,但也知道人们的忌讳,自然趴在外边,一步也不靠近。

天气有些凉,毕竟快寒露了。叫了大半夜的蛐蛐们此时也累了,声音渐渐稀疏,院子里大树上的雅雀此时忽然飞起,哗啦啦,吓了我一跳:妈的,真是有病!可惜我上不去树,否则一准把那几根木棍子捅下来。就在我抬头的瞬间,看到一颗流星从半空中划过,划出一道亮丽的尾巴。尾巴尖上,竟然像火一样通红。

妈妈说,一颗流星就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一个生命结束了,天上就有一道流星划过。妈妈的流星已经落了好久了。落在了哪里?水中还是山上?我始终不知道。

我心中一阵悲哀,泪水顺着我的眼睛流了下来。

忽然,我听到一阵哭泣声。压抑的,憋屈的,就像风吹过破洞那样呜咽。

是茂源老汉。是他。在这个时候,其他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尽自己的责任,大概也只有他能够无所顾忌地哭泣。哭吧,哭吧,男人哭了也不是罪。谁没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呢。老太婆再蛮横,也是他的少年夫妻老来伴。

我没有过去,不想打扰他释放自己内心的悲哀。

孩子们都在忙着给陆老太入殓,没有人有时间去照顾他。土旺是总管,他走到门房,低声细语安慰老汉。

毕竟是女儿,兰香这边看着母亲入殓,听着父亲那边的哭声,眼泪止不住顺颊长流。

泉水妈说好女,可不敢哭,不要叫眼泪落到你妈身上。

巧枝妈也说擦一擦,擦干了再过来。

趴在地上的我也不禁长叹一声,站起来,走到门房,摇着尾巴看着老汉。

你看,家宝都来看你了。土旺摸着我的脑袋,真是条好狗。

老汉说她这一走,我就剩下这条狗了。

土旺笑着说叔你这是胡说,几个娃几个孙子这不都在你跟前。

唉,我知道她会走,可没想到走得这么快。她还说要吃羊肉饺子,也没来得及吃上一个。

婶子这是到天上享福去了,天上山珍海味有的是,还差这一口羊肉饺子。叔,你这一哭,几个娃都更难过了。你看兰香哭的,嗓子都哑了。

入殓仪式终于完成了。灵桌被抬到了房门外,灵桌上的献供都换上了新的,长明灯也换了两支新的,还在香炉里插了三支香。儿孙们又在棺木前烧了一次纸,磕头,哭泣。

这些繁琐的仪式看得我脖子都发酸,一连好几天点纸点香的味道熏的我鼻子都有些不灵敏了,闻着什么都有一股子烧烤的味道。

所有人都没了睡意,都在等着天明。

就在这个功夫,老大媳妇又开始折腾。

妈的金镯子和耳环呢?怎么没见带?

没人理她。

她又说妈的翡翠扳指呢?

还是没人理她。

她低声骂道你个半憨。分光了都没你一根针。

仍然没人理她。

她气得冲着儿子说走,我们回去。

儿子冷冷地说今个是我奶的大日子,我要把我奶送到地里。

她又羞又恼,跪在地上哭天抢地。此时,滑膜炎似乎一下子就好了。

还是没人理她。

茂源老汉在门房里说老大,老大!

建军气的只在自己脸上扇。

兰香实在忍不住,说哥,今天先把老人安安稳稳送到地里,其他事情过后再慢慢说嘛,有的是时间。

老大媳妇说我们是长子长孙……

只听见茂源老汉把瓷碗摔碎在地上,啪的一下,吓了我一大跳。

她再也不言语了。

天色渐渐亮了,人们又陆陆续续到来,忙碌了起来。

我害怕锣鼓声震聋我的耳朵,赶紧跑出去,到村外地里转了一大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又听贝贝它们给我说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大小事情。几天以来,压抑的心情总算能疏散一二。据它们说东边邻村半夜有人喝醉了酒,骑着摩托窜到沟里去了,他们还说,西边邻村半夜里群犬乱吠,似乎有人在吵架。他们还说,凌晨两三点,看见老土旺从马寡妇家里偷偷走出来。

它们说的唾沫乱飞,我听得津津有味。这才两天没出去,就有这么多的新闻。听到逗乐的地方,我们都会在地上打个滚。忽然,我听见二踢脚在空中炸响,像巨雷一样惊天动地,等我气喘吁吁跑到家,已经起灵了。

送葬的队伍走了,我独自坐在村口的大树下,目送着这一场几十年前吹来的秋风,脑袋里空空如也。我感觉自己是在看不相干的人的葬礼----张三李四王麻子,直到仰着脖子把送葬的队伍远远送到路的尽头。

那几个敲锣鼓的坐在路边,七嘴八舌地说笑。

有两个男的坐在离我不远处商量着什么。

四千吗?

不是,三千八。

不是说好的四千吗?

可主家只给三千八。

主家这会子可没这闲工夫。

那就是管事的吃了?那回扣还给他吗?

你说呢?

那就只剩三千六了?这老小子。

这是行情,大家都知道,只是都不言传。

唉,算了吧,也就二百个元。咱们不干,还有别人。

那还能怎样?戳破了以后咱们也别吃这行饭了。

就这样吧。

燕子今天怎么没来?

听说病了。

昨天还好好的。

昨天好好的,今天就不能病?

这么巧!听谁说的?

胖婆娘。

肯定又出事了。

能出啥事?

啥事?你还不知道啥事?

不要操人家那么多闲心。

那份子钱还给她吗?

你说呢?

不给不太好,给了又觉得……

给了吧。她毕竟昨晚来了,还敲了半天。

那就出双份了。还要给格格蹬一份。

双份就双份吧,也不差这一点。免得以后不好开口。

也好。

偷听别人谈话时最尴尬的,尤其是偷听别人的私密。只不过我是一只狗,没有人会刻意避开我。

咳,这有只狗呢。

你觉得它能听得懂?

还真别说,你看这狗眼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你个小鸡胆。

大概为了稳当起见,他们还是往远处挪了挪屁股。

远处,一阵唢呐声细细传来。

毕竟快寒露了,唢呐的声响都带着秋天的悲凉。

我扬起头,朝着空阔的天空哀鸣了一声,声音很长,长的能绕过地球,或许半年以后才能绕回来。或许,就永远绕不回来了。

我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茂源老汉坐在门口,腿上盖着一条白毛巾。他看上去更老了,脸上的皮肉一夜之间就坍塌了,眉眼都挤在了一起。我停下脚步,注视着他。心里一阵悲哀。他的背后,隐隐约约的,站着一个黑影。

我知道,他又来了。

再过几日就是寒露,宜祭祀宜出行,宜会亲友。忌安葬,忌修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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