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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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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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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要回来了

他打开抽屉,拿出烟盒,慢慢掏出一支香烟,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烟草的香味,是如此的真实。讨厌的人深恶痛绝,爱的人却是爱的死去活来。慕容就是死去活来之中的一个。

他有三个打火机,其中一个就是乔送的。一个很情色的造型,成年男人都懂的。当时他送给他的时候,眼睛里藏不住恶作剧。

乔就喜欢这样。

当时是慕容的生日,大家照旧找这么一个理由在一起喝酒。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时,他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拿出这个玩意,在座的人哄然大笑。男人们歪着脑袋,打着口哨,女人们低垂着头,低着头窃窃发笑。

祝哥哥生日快乐。乔用笑咪咪的眼睛看着慕容。

慕容笑嘻嘻地接过来,同时还不忘欣赏一番。

都是成年人了,一个打火机而已。

这个打火机现在就在抽屉里,静静地躺在那里。慕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桌上拿起了最普通的那一个。

多少年过去了,乔送的那个打火机早已经成为了一种寄托物。

人不复当时的少年,也没有了狂劲和憨气。有些东西,就只能成为闲暇时的凭吊。

上面抽去!

正在洗衣服的妻子看见了他在掏烟拿火机,近乎愤怒地大声吼道。

女人呐,真是奇怪的生物。这样的小事,也值得这样大呼小叫!

纵然有不满,他也只敢小声嘟囔了一句,悻悻地走上阁楼。

阳光朗朗地照着,蔷薇花开放的满枝妖娆。那几棵三角梅也在努着花苞,蓄势待发。

他喜欢这个小院,一个高高在上的阁楼。可以躲避世间的烦扰,也可以欣赏几十里之外的山川风景。搬了一把椅子,他坐在花廊下,看着淡淡的云丝丝缕缕地从蔚蓝的天空中飘过。云是这个世上最无情的东西,总是那么轻飘飘地,从来不刻意记录自己所有的过往。

两只鸽子站在木栅栏上,歪着脖子看着他。这两只鸽子经常光顾这个小庭院,和他很熟悉。偶尔他会拿出食物喂它们。多数情况下,他们互不相扰。他看他的风景,想他的心事,它们则自由自在地漫步或者卿卿我我。

他吐了几个烟圈,几个很漂亮的烟圈。烟圈渐渐扩大,最终消散,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烟草的香味。

二十多年前,还是上学的时候,在吐烟圈这件事上,乔就是慕容的手下败将,耳朵也是,老牛也是,他们都是。他们都没他学得快,吐得好。他能把好几个烟圈吐成环环相扣,他们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想当年,他正是凭借着吐烟圈的绝技,收获了妻子的芳心。虽然她现在对他吸烟深恶痛绝,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当初瞎了眼,看上了他这么一个货,可是他知道那是气话。他至今清楚地记得她当年看他时眼神中充满的仰慕。

那种眼神,立刻就勾引了他。

他悄悄对乔说,看见没了吗?就那个妞,我的。

乔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够骚。

他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滚。

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他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个时候的乔,眼神还是很干净的,闪闪发亮。

妻子走上阁楼晾晒衣服。一看见她,两只鸽子就扑楞楞飞走了。

鸽子知道她不喜欢它们。它们也不喜欢她。

乔要回来了?

妻子一边晾衣服一边有意无意地问。

慕容很认真地回复:应该快了吧。

妻子擦着双手,慢悠悠地说:他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慕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猛吸了一口烟,又慢悠悠吐出几个烟圈。

在这群人中,乔是慕容真正的发小。他们是同一个村,一起从小到玩大。

他左脚上有一个伤疤,那是二年级,他从墙头跳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扎伤的,当时流了很多血。小伙伴都在喊你流血了,乔。他却一脸不在乎,抓起一把黄土就敷了上去。后来,那个伤疤一直保留了下来。

他的眼睛和脸上被马蜂蛰过的次数都数不清了。每年夏天他都要打马蜂窝,一连好多天,眼睛脸蛋经常肿的像桃子一样,可是他就是不改。好了还要继续打。打了还被蛰。

他爷爷心疼得直骂这熊孩子怎么就不长记性。

乔敢徒手抓蛇,捏着脑袋,缠在手臂上。吓得周围的孩子惊叫着狂奔,他站在那里哈哈大笑。终于有一次,他被蛇咬了一口。在捡麦子的时候,一堆麦秸下面,那条蛇猛然窜出来,就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幸亏那是一条菜花蛇,无毒。不然他就可能夭折了。医生吓唬他说不能乱动,要好好养伤。

那段时间,整条巷子都安静了很多。他爷爷天天叫他喝羊奶,那是一只咩咩叫的老母羊,挤出来的奶一股子膻味。乔斯斯文文靠近他们的时候,大家都捂着鼻子说,乔,你怎么成了一只奶羊了?满身的膻味。

乔哭了。他哭的时候咧着嘴,很难看。

慕容说乔不怕,你成了奶羊我也不嫌你。

乔哭得越凶了。

乔其实不是哭他成了奶羊。爷爷告诉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憨疯憨顽,否则蛇毒就会发作,他就会死掉。

大家都笑了,那是无毒蛇!要是有毒你他妈早死了!

乔小心翼翼跑了几下,发觉没有什么不舒服,就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很快,他就忘记了爷爷的忠告,一下午过去了,他上蹿下跳,东奔西跑,满头大汗,大呼小叫到喉咙都沙哑了。

乔一个人能顶千军万马。积攒了多少天的能量炸得一条巷子硝烟弥漫,闹腾得树叶都不住地颤抖,狗子们也扶老携幼夹着尾巴躲开。那天下午,烟囱里升起的烟是直的,吹过的风悄悄贴着地面,村长在大喇叭里的深情播报在这里拐了个弯,逃向别处,老三家那只最狂妄的的大鹅连门都不敢出,气急败坏地在家里嘎嘎直叫。

妻子穿着拖鞋下楼,啪嗒声音很刺耳。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在他耳边盘旋了好半天,又嗡嗡地飞过去。

苍蝇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绝对不是。作为一只苍蝇,它不会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局势,更不会关心柴米油盐,它只关心哪里的大粪味道比较醇厚。

他算着自己应该是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但也不至于那么臭吧?

可是我刚才吸烟了啊,难道苍蝇也喜欢烟味?很显然,它是不怀好意来的,它就是为了恶心我,才在我耳边儿嗡嗡了好半天。

在他观察苍蝇的时候,它小心翼翼地落在一本书的封面,兴致勃勃地搓着两只小脚。

慕容低头的瞬间,发现苍蝇也在观察自己,那一双大眼睛泛着宝石一般的光芒,它竟然有四个翅膀,其中两对已经张开,准备随时飞走。有那么一瞬间,慕容怀疑自己看花眼了,他看见苍蝇笑了一下。

就是这只苍蝇!

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只有半个手掌那么长,瞬间就把它钉在桌子上。速度之快,叫人惊讶。

哈哈,看你再张狂!

他感觉乔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瞥了他一眼,对他说:你恶心不恶心,你看看那绿头苍蝇恶心的。

你看它还在拍着翅膀!乔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虽然在笑,眼睛里露出而却是寒光。对,他没记错,就是寒光,像苍蝇眼睛里的一样深邃而不可捉摸。

那把小刀的刀把上,有一个骷髅雕像。他当时还问了一句哪里来的刀,乔嘿嘿一笑,把刀子收了起来,就用别的话岔开了。

刀把上刻着一个骷髅头,他到现在都没忘记。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一竹竿。春天的阳光很温馨。苍蝇早就不见了了,鸽子也不见了。可能是鸽子把苍蝇吃了。但为什么不是苍蝇把鸽子吃了呢?哈,这真是个绝妙的想法! 他真希望自己刚才睡在大槐树下,所有的过往都是南柯一梦。这样,他就不会再为所有的烦心事烦心,也不会为了讲乔的故事绞尽脑汁。

楼下传来几个小孩追逐的嬉闹声。这些小崽子们,他们叫喊大笑,一点也不懂得如何克制。就像他们当年一样。

他喜欢小孩子的声音,就像马路上汽车的汽笛声一样叫人心里踏实。即使在深夜,他也可以在这种嘈杂的声音中沉沉睡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有好几次,他给妻子说:我大概是脑神经衰弱。她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你怎么可能是脑神经衰弱?

真是可笑,我怎么就不能是脑神经衰弱?

她生气地对我说:你见过几个脑神经衰弱晚上睡得像猪一样?

他不再说话。他见过猪,但是从来没见过神经衰弱的猪。

一只猪要是得了神经衰弱,那恐怕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了吧!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是第二支烟。虽然医生说少吸烟对健康有利,可是他不想听他的话。他躺在躺椅上,手指夹着一支烟,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古佛。

烟卷在慢慢地燃烧着,不知不觉烧了一下他的手指,他把烟蒂弹出去,它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正好落在妻子晾晒的衣服下面。衣服下滴落了一滩水,它在水里面渐渐熄灭。虽然他没有听见,但是他相信,它在熄灭之前,肯定滋啦响了几下。

他想,烟卷应该也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为了不同流合污,它宁可把自己烧成灰烬。

乔站在面前,笑着说:你看我可弹的比你要远得多。

他鄙夷地一笑:弹得远有啥用?尿的远才是本事。

乔瞪着两只眼睛:你都老成渣渣了,你能尿的比我远?

他赶紧投降:好吧,好吧,你尿的远。不过你可小心,迟早叫那帮妞把你掏空了,只剩下一张皮囊。

他掀起T恤,露出腹肌,用手拍打着说:就咱这身板,杠杠的。

乔一直是那么乐观,这个词不太贴切,应该说乔一直那么有生命力。当然,只是以前。

妻子提着一袋韭菜走了上来。他大体猜到中午的菜谱了。韭菜饺子,或者韭菜盒子。

你猜我刚才见着谁了?妻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谁?张三李四王麻子,我怎么能猜得出来。

乔的妈妈。

他一愣,继而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她总在那条街上转悠。

乔的妈妈总爱在那条街上转悠,她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捡人家不要的瓶子纸箱。他遇见过好几次,只要一打招呼,她就会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她提起乔,用了另外一个词“害货”来代替。

她总爱说乔就是个害货,害得她老无所依。

他不喜欢她这样说乔,几次过后,轻易就不到那条街上。

妻子一边换衣服,一边喋喋不休:我远远听见街边在吵架。走过去,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在那里跳着脚骂人。她伸直着脖子,猫着腰背,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吃人。被骂的摊贩一句话也不说,老女人反而越骂越带劲。我往近走了几步,才认出来,那是乔的妈妈。

他冷笑道:她本来就是吵架的天才。

那年在乔结婚的婚宴上,她一手叉腰,指着乔的爸爸就是一顿臭骂。骂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乔泪流满面,哀求她少说两句,她一个巴掌扇在了乔的脸上:我他妈能生你,就能打你!想叫那个贱女人坐这把椅子,你也要有那个胆!

也是从那一次,他才真正见识了她的威风。

乔第一次做生意赚了钱,他妈妈笑的满眼都往下掉钱。当着外人的面,她动辄就会说我们家乔如何如何。满脸的笑意中掩饰不住深深的算计。

乔第二次赚了钱,他妈妈笑的唾沫都能变成一张又一张的钞票。

她把乔给她的钱变成了项链手镯,大把大把给了小儿子---乔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个脸色惨白病恹恹的男子。转过头就向乔哭穷。

为了抚养你,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乔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早已知道她当初背叛了父亲。

可母亲纵有千般不是,也是他的母亲。毕竟,在爷爷死后,她还是接纳了他,没有叫他流落街头。

乔没有说话。他拿出钱递给母亲。老女人欢天喜地,满眼都是笑。她对邻居那些老娘们说还是我们家乔有本事,这孩子随我,比他那死鬼的爹强多了。

她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短短几年功夫,乔就将成为她口中的害货。她说老王家就没有好人,祖上出过土匪,还出过无赖,乔走到这一步,都是根上的病,这叫遗传!

偶尔看到电视剧《四世同堂》里的大赤包,慕容立刻就想到了乔的妈妈,这个老女人就是大赤包的转世投胎。从她身上,慕容第一次知道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第一次赚钱,乔豪掷了数千元请他们吃饭,请他们唱歌。他笑着对大家说放开吃,放开喝!泰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打土豪我们是轻车熟路。鼻子端起酒杯说还是你小子有出息,来,和哥哥碰几杯。老牛大声说不醉不休,不酔不休!

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慕容说乔,你不应该这样张扬的。

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笑着说,这有啥,自家弟兄。

当年,朋友都觉得,乔是一个聪明人,能人,讲义气的人。

乔确实是一个聪明人,也讲义气。只不过那是多年以前了。多年之前的事,大家渐渐都忘了。现在他们提起乔,最好的评价就是沉默。

有一次他不经意间提起了乔,老牛这个憨货,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用沾满汁液的大嘴反问了一句,谁?

慕容气得瞪了他一眼。

他依旧吃着苹果,理直气壮地说没听清嘛,再说一遍。

他却一下没了兴趣。

这些年,乔离他们太远了。远的早就成了一个淡淡的背影。

乔第一次进去,因为生病,慕容还在遥远的他乡。

他很久之后才听说了乔的事情。刚刚好转的身体,因为伤心更加虚弱。

老牛说他不相信风流倜傥的乔会看上那样的女人!

泰森也说不相信。鼻子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什么话也不说。

在法庭内,乔面无表情,他的眼睛一直盯在窗外,窗外有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他的妻子气的昏了过去,儿子哭的满脸是泪。只有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不为自己辩解。

他妈妈瞪着双眼,骂他是畜生,是猪,是狗!法官都听不下去了,说这是法庭,禁止喧哗。她反问说我喧哗了吗?那个脸色苍白的弟弟搀扶着哭的梨花带雨的老婆,愤怒地说若不是在法庭,我们都想杀了他!

乔的母亲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跪在乔的面前,一边磕头:我错了,我错了。

乔仍然不说话,沉默的像一块石头。他的头一动不动,眼睛始终看着窗外,只有泪水早已在脸上肆意纵横。

慕容后来推演了一下时间,法庭审判的时候,他正斜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中,一群猎手在围剿一头猛兽。迷迷糊糊中,他还打了一个盹。不知道被什么惊醒,额头上一层细汗,心跳如鼓。

他妈妈第一次到监狱看他,乔拒绝相见。他妈妈告诉管教,你问他密码是多少就行了。听了这句话,乔蹲在地上哭成了一滩。这是他多少天来第一次哭泣,管教说,这个人从进到里面就不说话。犯人都管他叫哑巴。

乔的妻子和孩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老妇人的一脸得意。

他们是想逼死我爸爸吗?孩子低声问母亲。

母亲没有说话,低下头轻轻抚摸了几下儿子的脑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相片递给管教,然后领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相片上乔的儿子光着小脚,双手拿着一挺玩具枪,嘟着嘴唇,一脸开心。

就在昨夜,慕容又梦见了那个乡村,一个很熟悉的陌生的村庄,慕容隐约觉得这应该是哪里,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有好几次,他感觉自己都快触碰到梦的边缘,拉开隐藏在后面的背景,但始终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槐树底下经常坐着聊天的老人。他们看见他,都微笑着打招呼。

还有一座小桥,桥下溪水潺潺。

阳光晴好,空气清新。慕容沿着小路散步,一直来到桥那头的大树下。大树枝叶繁茂,叶面青翠欲滴。一阵青烟袭来,轻烟散去,他看见大树下面站着一个人。

是乔,没错,是他!

乔站在桥头,眼睛中闪烁着亮光,神采奕奕的样子,就像二十多岁的时候。

他说哥,我要回来了。

慕容说回哪里?你一直在这里啊。

一阵风吹来,乔像烟雾一样散了。慕容心里一惊。

他喊道乔!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应答。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他斜靠在床头,好久,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香烟,掏出一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烟草的香味真是迷人。淡淡的,就像拂过脸颊的一缕轻纱。慕容又摸了一下,奇怪,没有,哪里去了?明明就放在这里啊。

他起身来到桌前,拉开抽屉,三个打火机都安静地躺在里面。

他拿起那一只,翻转着看了几下,然后点着香烟,吸了一口,毫无意识地吐了好几个烟圈。

大圈套着小圈,小圈里面还有小圈。

他拿出一张纸,顺手写下五个字:乔要回来了。

出来之后的乔,变了一个人。他说我不是乔,乔早就死了。

妻子带着孩子改嫁了。他不想找,找了也不可能再回来。慕容想陪他看看孩子,联系了好久,对方只回复了四个字:请勿打扰。

乔没有悲伤,他说哥我都成这样子了,再见孩子也不合适。时隔多年,他眼神中浓浓的失望,仍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想多了,兄弟。好好挣钱,以后给儿子买房买车。

慕容兴致勃勃,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工作,都没能长久。

他不管到哪里,似乎还在那里面,言谈举止,一百分的拘束。

好兄弟,你要慢慢融入这个社会。

看着他坐的毕恭毕敬,怯生生吃着鸡腿上的肉,慕容心里痛如刀割。

他的眼睛不再闪闪发亮,眼睛里一片浑浊,深深隐藏着所有的悲喜。

我有点害怕,看见什么都怕,或许,还是那里边更适合我。

这一句话,叫慕容差点破防,妻子在一旁抹着眼泪。

胡说!很快就好了,哥相信你。

乔仍然正襟危坐:谢谢哥。

乔走之后,妻子一个劲地问慕容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乔?

监狱里面,都是这样。

我说的不是监狱,是他妈妈和弟弟。

慕容摇摇头。

他猛然间回想起来那天上午,他斜靠在床上,昏昏沉沉,看着一群人在围猎一头野兽。野兽被扑倒在地的时候,竟然没有做任何挣扎,只用眼睛远远看着丛林深处,泪水纵横。

熟悉的人都不相信,乔会做那样的事。

他也不信,但法不容情!

那只苍蝇和带骷髅头的小刀不失时机地在他眼前闪现,甩也甩不掉。是的,乔的冷冷的眼神中,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欲望和疯狂。慕容不知道哪个想法才是真的,索性不再去想。

还好,乔虽然已非以前,但生活毕竟在步入正轨,他每天按时上下班,甚至开始尝试着和另外一个女的谈恋爱。

慕容相信,冰封的冬天总会过去的,乔的春天就在眼前。

乔第二次进去的时候,慕容正陪着妻子在老丈人家,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他挂掉了,对方又打了过来。慕容只好接通。

我们是X城看守所。

慕容心里一愣。

你认识乔吗?

认识,认识。

那麻烦你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

慕容没有犹豫,立刻坐着飞机赶了回去。

一年两个月零四天。

上一次是因为强奸,这一次是因为入室偷窃伤人。

说是偷窃,却一分钱也没动,他只是把门撬开了,叮叮当当发出很大的声音,一个老妇人就跑了过来,惊恐地喊道抓贼啦,抓贼啦!

乔没有跑,站在门口,静静等待,如释重负。甚至在老太太摔倒的时候,他还走上前去扶了她一把。

对不起,他对老太太说,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他。

警察来的时候,老太太说他是我孙子,警察同志。

警察笑了:他叫什么?

老太太拉着警察的手说求你们了,我不报警了,他还是个孩子。

警察说他要真是个孩子就好了。

乔没有反抗,默默举起了手,手中的刀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慕容走进那扇大门的时候,双腿就像拖在地上。

阳光恶狠狠地砸在地上,热浪翻涌。虽然已经是秋天,但依旧热得叫人喘不过气。

乔站在那里,低着头,偶尔抬起,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说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慕容真想狠揍他一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高墙,高墙上的电网,还有高墙外枝繁叶茂的白杨,几朵云懒懒地从上空飘过,一群麻雀哗啦啦飞过去又飞过来。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乔又说了一句哥对不起。

慕容说兄弟啊,你可真傻!

乔说其实,这里才是我呆的地方。

慕容不再说什么,给他留了几百元,头也不回地走了。刚走出大门,他就蹲在路边,大哭了一场。

判决那天,慕容没去。他在阁楼上抽了好多烟,一支又一支,每一支都带着前世今生无穷无尽的纠缠。直到现在,他还能轻松回忆起那几十支香烟一层层各不相同的苦味。

当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辩解,乔说判得重一点,多关几年。

法官愕然:为啥?

乔只是沉默。

法官惊讶地扶了扶眼镜,半天才说小伙子路还长着呢,要好好活着!

乔一脸茫然,眼睛直直看着窗外。

坐在前面的人似乎听见他说了一句我都死过两次了。

声音很轻,就像一缕青烟,像一团粉尘,一碰,就散了。

生活就是贞洁烈女的裤腰带,松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乔第三次进去,是因为打架斗殴,重伤了别人。只因为一个油饼,两个人就争吵起来,然后大打出手。乔抄起了一块板砖。

后来他回忆说他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早就藏好了一块板砖。

慕容知道他在说谎。他不过是想加重自己的罪行。

管教都看不下去了,说乔这可不行,要好好生活呢。活出个人样子。

乔一脸木然,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是!

乔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们几个坐在一起流泪哭泣,都说乔是被冤枉的。第二次进去那一夜,他们几个在一起闷坐了好久,喝了好多酒,没有菜,一杯一杯往下灌。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乔怎么就成了那个样子?以前的乔呢?老牛抹着眼泪说,我宁愿他再打我一次,一百次都行!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所有人都不再伤心,甚至懒得追问究竟为什么,判了多少年。他们冥冥之中有种错觉,乔的一辈子虽不应该这么过,但也只能这么过。否则,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乔像个陀螺一样,在那扇大门来回进出。门外的人还未来得及为他的出来庆贺一下,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又闪进了大门之内。仿佛那高高的四堵墙内,藏着一个妖娆妩媚的美女,一直在招着小手,用夜莺一样的声音呼喊他乔,来吧。乔,来吧。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

这个世界,最终把乔遗忘了,遗忘在那四堵高墙之内。没有人再提起他,即使不经意提起,大家都是一阵沉默。

大家都知道,乔也把他们忘了,忘在了前世的某年月日。

乔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去了,不但去了,还带着鞭炮。

众人带着他去洗澡,说是要洗一洗身上的晦气。

乔一言不发,温顺的像一只小绵羊。众人看了心里难受,可是谁也不说出来,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说笑。

慕容说来,哥给你搓背。放松,脊背不要绷那么紧。

乔低声说哥还是我自己来吧。

慕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澡巾递给他,说兄弟,到家了就放松点。

乔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大家仍然去接他,但是没好意思带鞭炮。

沉默是那一次的主色调。

这一次,慕容想,应该是最后一次来接乔。毕竟,几十年就这么蹉跎了,大家都快老了,最爱热闹的拉登已经埋到地里去了。乔也老了,他曾在一封信中给慕容说,他想回家了。虽然他不知道回家还能做什么。

在这个时代,还能收到一封纸质的书信,慕容笑着对妻子说这以后都能成为文物。他想热热闹闹地去接一下乔。他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老,记忆中,他还是十年前的样子。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乔,也是乔最后一次见他。

十年一梦,一梦十年!

乔要回来了。慕容说。

老牛说啥时候?----可是我爸爸住了院,根本走不开。老牛的父亲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慕容想自己就不应该来找他。

慕容说乔要回来了。

胖子说知道了,有时间就去。

胖子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赌鬼,从早到晚在麻将场中鬼混。别人都叫他秃头老三,他丝毫不介意。慕容本来不想找他,但还是顺路找了他。他开口对慕容说借我两百块,过几天还你。他眉眼低垂,面无表情。慕容没说话,递给他两百元,转身走了。他没有提起乔的事情,他也没有问他来做什么。

就在慕容快要走出那条巷子的时候,一片梧桐树叶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前面,他毫不迟疑踩了上去。踩上去的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世界劈裂的声音。

胖子在后面喊不喝杯茶再走嘛?

慕容没有理他,径直走向了阳光照耀的地方。

慕容说乔要回来了。

鼻子犹豫了一下,搓了搓两只保养的很好的手。

慕容没有等他回答,转身走了。

鼻子是一个单位的二把手,慕容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这个世上,谁都有自己的不容易。二十多年前,他们这群人无话不谈,但如今整天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几乎无话可谈。

鼻子拿着两条烟追上来:见了乔向他问好。

慕容笑了:再整瓶茅台吧。

鼻子拿出两瓶:好事成双。多替我向乔解释。

慕容说自家兄弟,不用解释。他看到你的烟和酒,还有啥不明白的?

开车在街上转悠的时候,慕容感觉很落寞,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几十年前的路上奔跑的鸭子,笨拙而又可笑。他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那里,吸了半天烟,才弹出烟头,转身离开。

只有泰森给慕容打了一个电话,问道乔就要回来了吗?

慕容说还没呢。

泰森说真想这家伙,可是你看我都快走不动道了。

泰森人高马大,曾经是运动场上的健将,奔跑跳跃,辗转腾挪,那叫一个漂亮。可是岁月催人老,他的腿关节曾经严重损伤,现在枯瘦得像一条带鱼。他总盼着有人能去看他,总喜欢给来人念叨自己快要死了,没几天活头了。

慕容说我把乔接回来就去看你。鼻子还给了两条好烟,两瓶茅台。

泰森欣喜地说好好好。

那条路还是那样漫长。孤独而漫长。

慕容没有再联系其他人,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了位于沼泽旁的四堵高墙。

慕容感觉这么多年来,那四堵高墙根本就没变,似乎一直在这里等待吹过的风和路过的雨。他站在路边,从东到西,看了一遍,恍惚之间,又觉得一切陌生到令人惊疑,似乎自己从未来过此地。一群麻雀呼啦啦飞过头顶,带来了许多年前的味道。太阳亮亮地照耀着,一阵风吹过,树叶刷拉拉作响。

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无数个烟圈。大圈套小圈,就像旋转的宇宙。

后来他一直感觉,那天上午,天气凉爽,甚至有点冷。

晚上,老牛给他打电话:乔在你那里?

慕容说不在。

老牛说那在哪里?

慕容说不知道,我没接到。

没接到?

是的,慕容没有接到人。他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见人出来。他来回徘徊的时候,只在门前不远的大树上看到了新刻的一行字。

我走了,不要找我。

谁刻的?不知道,是不是乔也无从考证。慕容开车沿途追出去好远,也没有见到人影。

乔去了哪里?

慕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身边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似乎这个人根本就没来过这个世界,他也从来没见过他。

慕容没有再找。他知道,乔一定在某一个地方,一个他愿意停留的地方,安静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比一杯没有任何滋味的白开水还要寡淡。慕容每天照旧会做梦,梦醒了还会抽烟,偶尔也会上到小阁楼坐一坐。

那两只鸽子时不时还会落在院子里,缓缓踱着步子,咕咕叫着。其中一只甚至大胆地跳到了慕容的腿上,好奇地看着慢慢睁开眼睛的慕容,拍拍翅膀,又跳到了一边。

他这才惊奇地发现,那只鸽子的眼睛竟然是灰色的,灰中透着微微的蓝,里面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他有些失神地盯着鸽子看了好半天,刚想要站起来朝它们走去,鸽子却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张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飞走的时候,还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

风像金色大厅里的伴奏一样缓缓吹来,宫商角徵羽,柔和而潺湲,流淌在阁楼上,流淌在脚底下,流淌在空气中。

慕容顺势又坐在躺椅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时光的旋转,岁月的流逝。

一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辈子,也过去了。

苦苦等待了两个月,这个小城终于等来的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是夜里开始下的,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半夜里就听见雪花飘在窗玻璃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清脆的有点陌生。

他披着衣服,来到阳台上,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雪花一层层落下,一层层覆盖,很快就把眼前的街道树木高楼大厦都重新装饰了一遍。慕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就在扭头的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风雪中,挥舞着双手。他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喊了一句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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