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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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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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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时空

空空的书架上,只剩下了一本书。最后的一本。

我想把它留下来,带进我的棺材。

这本书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孤零零趴在那里,满腹心事地看着昔日的同伴们被几天来一次的快递员发往全国各处。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个年头来到的那个春节,我决定把它留下来陪我走完最后的路。

我把它放在书架最左边的角落,可以在清晨就可以见到阳光。在它旁边还放了一只砚台,彼此做个伴,免得寂寞。我看着它发黄的封面,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经阅读过。关于它的内容,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一个字。

等到我翻看了三页,熟悉的感觉才慢慢蹦出来。这是一本很浅显的侦探小说,是我二十岁左右在县城南门口拐角的一家书店买的。

书店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带着黑边眼镜,一副学究做派。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就坐在圈椅中,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有人进来了,他也不作声,你找你的书,他看他的书。

在这个小书店里,时光是不存在的。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那个样子,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最后的那一次,他很例外地和我说了好半天话。他说他就要走了,不再经营这个小书店了。至于去哪里,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就在那一次,我买了这本书。说是买,其实没花钱。老板笑着说送给你吧。现在,摩挲着发黄的纸张,我依稀还想的起来他笑眯眯的模样。带着黑边眼镜,一副学究做派。

他现在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他的书店也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风尘中。那里改做了一家卖电子产品的展厅,小哥哥小姐姐穿着紧致的工装,笑容可掬。只有这本书,承载着曾经的历史的书,被意外地保留在了我的身边。

买这本书的时候,我才二十岁。我买书总喜欢在扉页上标注何时购于何地,这就给了我复盘历史的可靠细节。二十岁,多么令人羡慕的年龄!我那时刚刚谈恋爱,夜晚经常骑着破自行车去约会。如今的我,早已老态龙钟,最近走路都要依靠拐杖。

写这本书的作家已经无人知晓。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匆匆得还不及炎热的夏夜吹过的一场晚风。

有那么一刹那,我想到,这个作者假如泉下有知,看到我这个决定,会有怎样的感激?若因缘和合,若干年后这本如此浅薄的书被后人发现,会不会被当做珍宝?

你看,我还有闲情去假想这些没边的事情。这就证明我还很清醒,并没有老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以前几十年任何时候都要知道的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假虚实不再是我思考的范畴了,我要开始筹备另一场旅行。我想在那边的路上,孤独的我多少应该有个伴,这本和我一样孤独无人欣赏的书就是独一无二的选择。

有一本书作伴,在去那边的路上,我还可以歇下脚步,静静品味一下曾经发生的人间最浅薄无聊空洞乏味的事情,有一本书作伴,偶遇的那些魂灵们多少应该高看一眼我这个身材消瘦满脸皱纹的小老头。

我知道你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可是从起点到那里的路应该会有很多坎坷。

你还在的时候,经常说我嘴太笨,比棉裤腰还笨。你这个女人,从二十八岁相遇,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似乎一直就在我的周围转圈圈。你不喜欢我吸烟,但照样给我买来香烟,你从来没有喊我出去吸烟。你不喜欢我喝酒,有时却会和我碰上几杯。年轻时,你喝醉酒的的样子,就像一幅画,面色潮红,媚眼如丝。你不喜欢我买书,但照旧会帮我整理书架,整理完了,还不忘记拿抹布再把书架轻轻擦拭一遍。

买这么多书,以后谁看呢?你收拾完了,通常会说这样一句话,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总会有人看的。这也是我最常说的一句话。

我总以为,这些书能够留给后世儿孙。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必要了。虽然十分不舍,我还是把它们都送走了。它们和我之间几十年的因缘已经圆满,能够再找到一个爱惜它们的主人,足够了。

每天,我都会用抹布轻轻擦拭这本书的封面和底页,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这也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工作,用的还是你走的时候用的那一块抹布。抹布虽经多少次投洗,但似乎仍可闻见你曾经的味道。这只是一块抹布,对我而言又不仅仅是一块抹布。只有我知道,在你走后,我有多么孤独。

书的封面有一条歪歪曲曲的黑线,那个美女画像的嘴唇上被添了乱糟糟的胡须,这应该是某年月日,某个调皮的孩子随手涂鸦之作。他在当年是否为此受到指责?我在当时是否就是那个瞪着眼的暴君?时光磨灭了多少曾经的点点滴滴,却唯独留下了这条歪歪扭扭的线,来和我这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做最后的告别。几十年不过一瞬,思之真令人怆然!

昏昏沉沉,醒了几次,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淅淅沥沥,连连绵绵,天地之间,南北东西,全是雨。

春雨是温柔的,夏雨是热烈的,只有这秋雨,密密麻麻,一唱三叹,融进了每一寸泥土,纠缠进每个人的梦中。

从早晨到下午,从晚上到清晨。

自从进入七月以来,雨就时断时续,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六天,一直这么下。上天大概也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才这样伤心。雨水滴落的节奏单调得令人乏味,乏味到了极致,未免就会有些烦躁,烦躁到了极致,却忽然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伤。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呢?

是啊,没完没了。

外面有积水吗?

有,不深。

昨天预报今晨无雨,我们本来还打算去野外走一走。因为这雨却不得不窝在家中。看了几页书,打个小盹,再看几页书,再打个小盹。雨似乎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社区微信群发来通知说还会有大雨。

大雨?随他便吧。人,渺小如蝼蚁,总不能和天置气吧。

你坐在沙发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外套。手中拿的就是这本书。

你不喜欢看书,偶尔也翻一翻。我至今不记得这本书你看完了没有。但我记得,这是你看过的最后一本书。就在你走的时候,它还放在茶几上,书签还夹在你翻看的那一页。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看这本书。

随手拿出来,看到上面还有你写的一行字。你笑着对我说。

什么字?我有些茫然。

你笑了笑。我也没有再追问。毕竟,几十年前买的书,早都记不清楚了。在你走后,一天下午,也像现在一样,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我独坐无聊,拿起了那本书。书签还在那一页,你翻看的那一页。书的扉页有一行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致XL。

我愣了一下,XL是谁?想了好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过去的时光中,很多人很多事情,总以为会刻骨铭心,其实早在不经意之间都被忘记得一干二净。

这是你走后的第三个秋天,一个寒冷的秋天。本来应该是艳阳高照,却一直阴雨连绵。

我从床上坐起来,四顾茫然。

你还躺在身边。瘦瘦的身体蜷缩在薄毛毯下面。

你还要睡吗?都九点了。

你没有说话,呼吸很急促。我伸手摸了一下你的额头,很烫。

你发烧了。

你的额头,你的脸上,你的手上还有全身都是滚烫。

我赶紧穿衣下床,拿起电话打给小严。

在拨号的那一瞬间,我猛然醒悟,两年前,小严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他去的那么仓促,根本没有时间回顾一下这个世界。是的,小严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强忍住泪水,拨通了急救电话。

就在那时,我有一种预感,你要舍我而去了。小严走后,你一直郁郁寡欢,时不时流泪。你没了以前的精气神,整日闷坐,要么盯着窗外呆呆地看。我知道你在看什么,只是那个身影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你伤心,我也伤心。可是为了你,我不敢伤心。

小严走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年初二,风俗讲究要给逝者烧纸钱,可是我们谁也不提这档子事。好像都遗忘了。其实,我记着呢。我也知道你记着呢。我借口买东西,来到那块冷冷的墓碑前坐了好半天,哭了一场。我看见你远远地走了过来,就赶紧躲开。你站在墓碑前愣了一下,你肯定看见了我烧过的纸钱。

等你回到家,我都做好了饭。

你到哪里去了?

你喘着气说你到楼下转了转,看看小孩子放鞭炮。

我们不敢看彼此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眼泪会喷薄而出。

就在那天夜里,你忽然问假如你离开了,我会不会伤心?我平静地说不会。我要好好活着,再找一个老伴,比你年轻,比你漂亮。你笑了,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家又不是缺祖宗。

那天,我就知道你最终要舍我而去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医生查不出来你得了什么病,只好保守治疗,先退烧。

我一个人守在你的床前,整整三天。

那是我最手足无措的三天。

你昏昏沉沉,一直在喊小严。我知道,小严来了,也在守着你。

三天以来,你唯一一次睁开眼看了我几秒,轻轻对我说辛苦你了。你发不出声音,但我看见了你的话语,像长着翅膀的蝴蝶。

刹那,我涕泪纵横。

后来,医生告诉我,你已经没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念了。他们尽力了。

什么意思?我瞪着眼问。

意思就是,她自己根本不想在活下去,所以治疗不起任何作用。

医生沉默了几分钟说叫孩子们过来吧,迟了就晚了。

我低声说小严已经走了,前年走的。

医生看着我难过的样子,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想活下去了,可是我怎么办?在病房外,我坐了很久,一直坐到晚上灯光亮起。

回家吧。我们回家。

医生不知道的是,回到家中,你还清醒了两天。虽然不能说话,但你的眼中满含柔情。我告诉你,三角梅开了,兰花也开了。你点点头。

我把你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问你最喜欢穿那件。

你挑了藏蓝色的那一件。那是小严去北京的时候给你买的。没有几个月,他就走了。你看见这件衣服就伤心,现在却是满眼的欢喜。

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你了。但我要你体面地离开,好在,路上有小严陪伴,你不会孤单。

我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

柜子和床都是极老式的,有些地方已经破损。我们用了几十年,一直舍不得丢掉。你每天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洗自己的脸。那几盆花还在你原来放的地方,我没有移动过。说实话,我一个人也移动不了了。好在几年来,它们还算给我一点面子,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去枯枝败叶萎靡不振。那棵三角梅又开花了,火红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只可惜了那几个书架,空空荡荡。看着甚是凄凉。我把曾经双手摩挲的书都送到了它们命运之中应该去的下一个地方。每卖出一本书,我都会在心里和它们做一个隆重的告别。这一别就是水远山长,江湖永隔了。

没有了你,这个房间格外冰冷,空荡,了无生气。我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间,几乎有些幕天席地的味道。这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是的,我一个人住这个房间,太大了。好在,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也不在这里了。

你别干傻事。我听见你轻轻对我说。

不,这一次,我不会听你的。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很快就好了。

今天早饭,我吃的是油条豆浆,午饭吃的是小排骨。怎么样,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饮食我还是很细致的。毕竟,最后一顿饭,我不想委屈了自己。只是这顿小排骨从购买到清洗再到制作,一共花了我三个小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做什么都那么慢。

做出来之后,色香味还不错。我给你盛了一碗,又给小严也盛了一碗。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你们笑容满面,一时间浊泪盈眶。这顿排骨是我做的最好的一次,又软又烂,香味四溢,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小严最后一次回来,也是我给他做的小排骨,还有红烧牛肉。本来说好你来做酱炒辣子鸡,但是临时你又变了卦,你说你要和孩子好好聊天,第二天再由你来主厨。可是没想到,因为紧急,他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酱炒辣子鸡就成了你几年来的心心念念。

其实,我看在眼里,小严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你笑得很开心。

多少年了,你没有这样笑过。

你们坐在饭桌上,说不完的话。那天的场景,已经在我头脑中留存了许多照片。随时随地,忽然之间,就会在我眼前闪现。那天你说话的嘴唇都在颤抖,小严抓着你的手,笑着说以后我还会经常回来。你却说没事的,我和你爸都很好。我听了心里有点不愉快。我虽然不说,你难道真不知道我也想见儿子?我老了,见一面少一面了。你看出了我的小心思,赶紧笑着说多给你爸打电话,他很想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小严对我说叫我照顾好自己。我赶紧点点头,儿子的话,我肯定听。

可是,谁能料到那天竟是永别。

不说这些伤心的事了。免得你又难过。

其实,反过来想一想,上天对我还挺眷顾的,最起码叫我见了儿子最后一面。

我想起来了,书上的那道划痕还有美女嘴唇上的胡须就是小严的杰作。肯定是他。那时他才七八岁吧,很调皮。他把你的包藏起来,把我的钢笔弄坏。把小闹钟拆成零件,却怎么也装不到一起。你瞪着眼骂他,他哧溜一下跑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和小女生偷偷约会,就在城南的柳树下。老张看见了,风风火火来告诉我们。我们十万火急赶到那里,连人影也没看见。唉!现在想起来很好笑,是吧?那些年,我的脾气真不好,他肯定挨了好多次揍。这小子,打的轻了,他扛着,打的重了,他就像泥鳅一样溜掉。

再打就打死了!打死了你就没儿子了!他每次都忘不了吓唬我。我总能被他气笑。

这孩子,从小就机灵,长大后却沉稳的像个磨盘。不多说一句话。别人都说我生了个好儿子,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他那天和你聊天,笑得真开心。我只记住了他最后的笑脸,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小时候张着大嘴哭泣的样子。你还能想起来吗?

小严走的那一天,你哭的很伤心,很伤心。我看着你哭,自己却不敢哭。在你走之后,我才坐在沙发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怎能不伤心呢?你生他的时候,都三十五了,我已经快四十。我们两个小心翼翼把他养大,没想到他却走在了我们之前。

我从来没有那样哭过。这一辈子,我总以为那样悲伤的故事只会在书中出现,没想到却被一阵风吹进了我密密麻麻的年轮。

冷冷的,带着些薄情寡义的味道。

我一直反复追问自己,平生没有说过他人短长,没有存过哪怕一丁点害人的心思,没有做过哪怕一丁点损人的事情,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后来我逐渐想通了,这都是命。我一生命格孤苦,合该如此。只是,不应该牵累你们母子。叫你平白地跟着我伤心。

假如,你当时没有嫁给我,肯定会一生顺遂,家庭融泄,健康长寿,儿孙满堂。跟着我几十年,受尽了苦楚,最终却郁郁而终。卿怜我而我误卿,痛何如之!

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忙忙碌碌,到头了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好几年前,你就想去看看小严,你想和他一起生活几年。你想自己的儿子,临了却被许多顾虑打消了这些念头。不能给他添麻烦。

那时,的你精神还是很足的。笑起来宛如秋月。年轻时你精干利索,到老了也不拖泥带水。你教了一辈子物理,老了却开始相信鬼神。你一次又一次去仁寿寺烧香,一次又一次给那些泥塑的菩萨神佛磕头。

从那天开始,你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子也开始糊涂起来。其他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你,只有我知道,你还是你,还是当年那个干练的女孩,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再往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一多看一眼。

我现在也信。这世上肯定有鬼,也有神。不然的话,你们都去了哪里?就在昨夜,你还回来告诉我,那盆三角梅该浇水了。我醒来一看,果然,叶子都打蔫了。我知道每天夜里你都会回来坐一会,还坐在那把沙发上,眯着眼睛,悠闲地打量着咱们家的一切。

我怕你口渴,每天都把你的水杯中倒上开水。

你这辈子,就喜欢喝白开水。你说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平淡,却可调和百味。只有我知道,你这辈子跟着我,俭省惯了。年轻的时候,真实太穷了,每一分钱都那么难。真是很抱歉,几十年没有叫你享受过高端的享受,整天就是柴米油盐,为着这个穷家操尽了心。

现在不用担心了,每一次,我都会给你们烧很多纸钱,都是大面额的,还有银行。你们可着花。不用再那么节省了。

纸钱成灰,在微风中飞舞着,纸灰的这一边,是我尚孤独留存的世界,那一边,就是你们。我知道你们看见了,看见了我,还有我的伤感,所以每一次都会用温柔的火焰抚摸我的脸颊。

那不是火光,是你们温柔的目光。是你们留给我这世上最后的最温柔。

每一次,我都希望你们能穿过漫天飞舞的纸钱,和我坐一坐,聊一聊那边的事情。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以前我不信鬼神,那是我的错,现在我信了,为什么你们却不出现?

假如真能找到冥府的大门,我虽然年老,但也想学一学古希腊的那些英雄,不顾一切,冲进去把你们带出来。

自从你走后,我就被自己的这个执念折磨到心力交瘁。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很快,就能和你们相见了。

水费三十元

电费一百元

电话费五十元

物业费不用再交了。我把冰箱洗了一下,又把地面拖得干干净净。我不想叫别人进来看到一片狼藉。你以前的衣服我都捐出去了,我的我留了两件。其他的也捐出去了。

我们的存款,没有多少,和房子一起我留给了你的侄子大兵。毕竟还要麻烦他来处理以后的事情。知道吗,我的那些书最终卖了十三万八千五百六十元。都没想到会这么多。我一分钱没动。三万给了仁寿寺,算是给我们一家三口超度灵魂。我一辈子不信任何宗教,但是捐钱的那一刻,心中却无比虔诚。但愿有来世,我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我佛慈悲,一定会保佑的。

卖书剩下的钱,五万给了大兵,五万留给了小凡。小凡你认识的,瘦瘦的一个男孩,去年父母都没了,死在一场车祸里。可怜的孩子,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我想给他留点学费,最起码能够顺利读完大学。你看我这样处理好不好呢?我知道一定会赞同的。这孩子从小乖巧懂事,见了我总要喊严爷爷。那点钱,也算是我留给他的一点念想。

仁寿寺的老和尚曾对我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不信,我真切感受过这个世界,感受过自己的喜怒哀乐,感受过你的温柔,还有爱。我不相信,那么多的过往,都是虚幻,更不相信,你的音容笑貌,只是因缘和合的虚幻。

那个老和尚佛学修养不深,因为直到现在他都没办法说服我。反而是我自己最终说服了自己。

我这一辈子,用尽自己一双并不炯炯有神的双目,虽然只窥得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但只要这个角落中有你,也就足够了。所以,虚妄也好,真实也罢,对我而言,也都无所谓了。

这个世界的悲喜,就像这场秋雨,迟早会结束。百年之后,有谁还会知道这个世上曾有过你,曾有过我,曾有过小严?在这场我们三个人的戏剧中,你们两个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剧场独白。所以,我要把我能够想起的一切都刻在曾经属于我们的时光里。没有轰轰轰烈烈,没有感天动地,只有柴米油盐,吃穿住行,还有曾经的最普通的喜怒哀乐。

我们的几十年,太短暂了。但真要写起来,却也不容易。我耗费了很多个夜晚,一字一字,写了改,改了写。一段写完,读了又读,才敢写下一段。写了将近一年,我的一辈子,我们的几十年,在我的笔下,才写了薄薄的几页。我真的是太没有才华了。生前死后,都对不起你。

昨天,趁着阴雨暂歇,我又去了我们经常散步的那个街边小公园,公园里什么也没有。倒是你喜欢的那株月季开得很好,只是被雨水淋湿了,看起来垂头丧气。雨虽然暂停,空气中湿漉漉的。几只鸽子飞过来,落在地面上停留了几分种,又哗啦啦飞走了。我这才发现,原来草丛中多这一只流浪的小猫,奶黄色的皮毛,呆萌的双眼,看起来很可爱,可惜,我不能收养它了。

我在那里停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或许是一个小时,我没看时间。走的时候,我向那只躲在草丛中不时窥探的小猫摆了摆手,轻轻说了句再见。我听见它也低声叫了一下,很轻微。我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只好遗憾地离开。

再见了,小猫。

我说错了,应该是再也不见了。

我洗了澡,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穿好衣服。免得麻烦那别人给我换衣服。我不想把自己丑陋的身体暴露给别人。我要叫自己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我还检查了房间内的水龙头,检查了煤气阀,把插座上的充电器拔下来放在一边,把写好的遗言放在床头柜上,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黎明的来临。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点打在花木上,草丛中,打在天地之间所有伤心人的梦中。我把那本书抱在怀中,躺在柔软的床上,身心彻底放松,不一会就陷入了柔软的时空。

我知道,这一夜,自己会睡得很安然。

不单这一夜,以后,一直到永远,都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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