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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楚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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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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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一名青年“作家”的自白》+严楚昊

楚君有一个作家梦。

这似乎是一件咄咄怪事,因为他恰好错过了“韩寒热”,没有感受过新概念作文大赛初创带来的青年创作热潮;也未曾经历过那狂飙突进的八十年代,无从与一众先锋作家并驾齐驱;更是远离“五四”新文学的浪潮,民主科学、“人的文学”的涛声悠长而渺远。他是千禧年后诞生的一代,或谓“Z世代”,被认为是困在碎片化、符号化和解构化的网络生态中的一代,被铺天盖地、鱼龙混杂的信息包围,眼花缭乱,似乎很难沉淀出“真正的作家”。

但这似乎又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楚君出生在一个不甚优渥、但颇有书香气息的家庭,父母都毕业于中文系,家中书柜琳琅满目,经史子集、戏剧小说一应俱全;父亲当过记者,干过编辑,却始终怀揣着一个作家梦。他曾承诺在结婚周年纪念日时,送给母亲一部原创长篇小说,然而拖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如今父亲快要奔五了,那个承诺也被他拖延了二十多年。无论怎么说,这种家庭培养的孩子,好像天生就该有一个作家梦,就像雨后要长蘑菇、春天树要抽芽一样,自然而然。

楚君自小广泛阅读,虽不能说博览群书,但各类杂七杂八的书均有涉猎,堪称“杂学家”。初中时,楚君沉迷科幻小说,无法自拔,在父母的鼓励下,在暑假写下一部四万字的小说。写完后,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甚满意,如同一位木雕学徒审视自己粗制滥造的处女作。不过他也并未感到挫败,自己还年轻,来日方长,未来可期。作家梦的种子,此时已悄然种下。

高中时,楚君在课上学习了《百年孤独》的课文后,惊为天人,灵感迸发,指尖仿佛有花朵含苞待放,痒痒的,于是他欣然提笔,依样画葫芦,写下一篇有头无尾的文字交了上去。本来只是他兴之所至的游戏之作,怎料语文老师非常欣赏,不仅让楚君当堂分享,还鼓励他将之完篇。楚君备受鼓舞,但灵感珍贵如金,没有便是没有,只能马虎凑成一篇虎头、鸡肚、蛇尾的小说。然而,这篇乏善可陈的小说,竟能在学校举办的小说大赛中斩获特等奖,这无疑给了楚君极大的信心:他坚信只要努力,自己便可成为大作家。就像唐代那位以浪漫著称的诗人,坚信只要站在高楼上,伸手便可摘取星辰。

高考后,虽然分数差强人意,但楚君也如愿以偿,被某南方985院校的中文系录取。若说古代士人的终极目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他的理想,则是“考入中文系,成为大作家”。现在这个理想已经实现一半了。开学前,他在同学群里慷慨陈词,想效法父亲大学时期创立诗社一样,创立文学社,让有志于小说创作的同学们互相交流、互相精进,这样一定能诞生杰出的小说。他未曾想过,为什么该中文系建系近百年,有红楼学社,有书法社,有古诗词社,还有汉服社,却唯独没有文学社。他眼中只有作家梦和多彩的大学生活,在这流淌着琥珀色的黄金年纪,在这机遇与挑战双双奔流的时代,他只想飞身乘上名为文学的高天之风,扶摇直上,成为人类长河中万千璀璨明星中的一颗。

行走在陌生而新鲜的大学校园里,楚君心情颇为愉悦。微风穿林,叶片摇曳,编织着文章;天高气爽,鸟儿嬉戏,吟唱着诗歌;湖水荡漾,波澜微兴,每一滴水仿佛都蕴藏着灵感。楚君只觉自己徜徉在一片五彩的海洋里,空气中是美酒的醉人气息,而自己的身体同思绪一样变得轻盈,遨游在广阔的宇宙天地间,可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未等楚君在这座素有“南天一柱”之称的学府大展拳脚,现实先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开学后不久,系里组织了师生座谈会,楚君作为班干部,有幸得以参加——虽然事后看来,这个“有幸”要打上一个问号。与会的同学中,还有一位他刚结识不久、颇令他敬重的同学——穆翔。穆翔不仅古诗词功底深厚,还擅长写作,他的小说在正式比赛中获过奖,还发表在文学刊物上。对楚君而言,自己对诗词只是略懂皮毛,小说上的造诣亦不如他,穆翔简直是自己的“高配版”,所以称他为“翔哥”,以示尊崇之意。

座谈会上,两位副系主任坐镇一方,一位姓樊,一位姓迟,他们穿着随意,宽松的T恤,搭配长裤和运动鞋。这种日常而亲和的装束,丝毫掩盖不了他们蕴藏的气场,小小的会议室里充满了学术权威的空气,此时此刻,会议室便是权威,权威便是会议室。见此情形,楚君决定洗耳恭听,按兵不动,以免贻笑大方。

穆翔却丝毫没有怯场,他第一个举手,得到了允许后,站起来自信说道:“老师,我想成为一名学者型作家,像鲁迅、钱钟书等人一样,学术研究和写作两不误。因此,我想一边准备升学,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写作,请问老师们有什么建议吗?”

说完,穆翔看向两位副系主任,眼神中充满了期待。楚君也坐直身子,双手放上键盘,想听听老师们会如何指点迷津。然而,两位副系主任眉头微蹙,露出些许微妙的神色,彼此对视几眼,似是在无言交流着什么。半晌,樊教授才点了点头,缓缓问道:“是穆翔同学,对吧?”

“是的,老师。”

“好。升学的话,你计划读哪所学校的研究生?”

“目前就打算读本校的研究生。”

“嗯,那你想读什么方向?”

“这个我目前也没想好,打算后面再看看。”

就这样,樊教授和穆翔一直聊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似是在风暴面前辗转腾挪,但始终不敢接触风暴眼一样。楚君不免心生疑惑:教授这是在回避问题吗?就在楚君把背靠上椅背,准备换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时,樊教授突然一转话锋:“穆翔,我认为利用课余时间写作是可以的,但成为学者型作家是不可行的。不是说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而是难度极高,因此我们劝你尽早放弃这一想法。”

楚君忙坐直起来,看向穆翔,后者脸上的微笑僵住,但楚君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错愕、不解和不服。

不等穆翔开口,迟教授便接上了话:“樊老师说的有道理。学术和创作,譬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学者是学者,作家是作家,极少有什么学者型作家,而且极不好做,能做成的也只有极少数天才。你精力有限,又要做学术,又要搞创作,那么最后大概率是学术做不好,创作也搞不好。这也是我的一点经验之谈。”

“是的,而且从我校中文系的培养方案角度出发,我也不建议大家去做学者型作家,甚至做作家都不建议。”说到此处,樊教授顿了顿,紧接着说出了那句让楚君无法忘却的话,“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至少我校中文系,和大部分学校的中文系,都不培养作家。我校中文系是学术重镇,几乎所有教学活动都围绕学术研究展开,并不以培养作家为目标。”

穆翔愣住了,楚君愣住了,在座的同学都愣住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砰”的一声,登时把大家心中多年塑成的偶像砸得粉碎;又如同一道强劲的电流,直击天灵盖,打得人两眼一黑、晕头转向。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还能有什么专业培养作家?但两位副系主任的权威性,使他不得不放弃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只是没想到自己隔岸观火,竟也能被烧焦了毛,楚君内心无奈苦笑。

眼见气氛沉闷得过了头,迟教授清了清嗓子,说道:“樊老师说的可能有点夸张,但句句属实。我和樊老师,以及中文系大部分的教授,都长期从事学术工作,缺乏非学术写作的经验。因此,如果还有同学想咨询这方面的内容,我们爱莫能助。穆翔,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就先坐下吧,我们还要为别的同学解答疑惑。”

穆翔坐下了。之后提问的同学心照不宣,都没有提及有关创作的事。座谈会结束后,楚君找到穆翔,和他聊了起来。两位副系主任的话,尤其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虽沉重无比,仿佛给他们的梦想宣判了死刑,却并未打垮两人的信心。相反,他们的少年意气被激发出来,犹如被压住的弹簧,不断积蓄着反抗的力量。

“如果仅仅因为他人的否定就放弃了,那我们的梦想也未免太廉价了。”穆翔语气坚定道。

两人击拳,约定着要把创作坚持下去,要把作家梦坚持下去。

然而没过多久,楚君就体会到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分量。开学一个多月,专业课清一色都是语言学、古文字学和文学史的内容,这些课程不能说和写作毫不相关,但显然是奔着培养学者而非作家去的。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化作三条蛀虫,钻进楚君心中,不断蚕食着他的热情。扪心自问,楚君钦佩自己的老师们,钦佩他们的知识渊博、风度翩翩和坚持不懈。他们固然是令人仰望的参天大树,可他并不想像他们一样。对楚君而言,文学是广阔的天地,而学术是狭小的牢笼,自己是想要在高天上翱翔的飞鸟,自然不能自困于囹圄。

罢!罢!罢!既然在课上学不到什么,不如通过课余写作实践吧!楚君开始构思起一部长篇小说,起初还算顺利,他很快构思好了框架,定好了角色和情节。他感觉自己失去的热情,又在创作中回来了,血液沸腾,指尖发痒,浑身充满了磅礴的能量;他又感觉自己成了课本中边放水边注水的泳池,出水口处标着“专业课”,入水口处标着“创作”。子曰:“君子不器。”显然孔夫子说的君子并不包括自己——至少不包括在中文系上学的自己。

不过,楚君显然低估了长篇小说的写作难度。在创作第一章时,他花了很多时间打磨细节,却总觉得不尽人意,如同在菜市场砍价的大妈,看哪儿哪儿有毛病。写完后,一看字数都超八千了,若是按照这个节奏写,没得个六七十万字完本不了。他只能安慰自己:第一章是交代世界观的,有很多背景设定要写,字数多很正常,后面每章应该都能控制好字数……

然而,物质世界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楚君第二章写了九千多字,第三章更是飙到一万多字。已经近三万字了,却连小说第一个情节都没写完,这让他深感挫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写作的料。焦虑和怀疑循环往复,使他慢慢失去了灵感和热情,原本的入水口,也成了放水的帮凶。于是,在写完第三章后,楚君便干涸了,只能就此搁笔。他的作家梦,似乎就这般消弭在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魔咒中。

至此,楚君方才如梦初醒,所谓“进入中文系,成为大作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楚君只觉前路茫茫,不知方向,亦不知归乡何处。


又是一节无趣的专业课。好不容易熬到课间,楚君伸展了一下双臂,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余光瞥见穆翔正打游戏,他好奇地凑了上去:“翔哥,这是什么游戏?”

穆翔说了一个名字。

“哦,我好像听说过。”楚君恍然,“这是什么类型的游戏啊?”

“嗯……”穆翔沉吟片刻,“往小说,这是开放大世界游戏;往大说,这是二游。”

“开放大世界?二游?好玩吗?”楚君对这两个词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在网络时代,很多东西就算没体验过,也多少听说过,“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陌生是因为到底没亲身体验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你来玩玩不就知道了。”穆翔笑道。

于是,在穆翔的“怂恿”下,楚君开始接触二游,只觉耳目一新,发掘出了一方新天地。经过体验和调查,楚君了解到,二游全称为二次元游戏,本是舶来品,但在中国发扬光大,国产二游已经成为中国文化输出的重要名片,广受全球年轻人喜爱。

那段时间,楚君十分热衷于和朋友讨论二游剧情,一如他以前和同学讨论文学作品一样。遇到构思精妙、内涵深刻的剧情,他也会像读到小说佳作一样啧啧称奇,分析其中的妙处,总结于创作有用的经验;遇到乏善可陈、思想浅薄的剧情,他也会像读到劣作一样,毫不留情地予以痛批,找出其中的问题,引以为戒。不过,楚君并不敢和父母说这些,他深知父母还未开明到能在此事上不扫兴的程度。

与此同时,楚君感到自己的灵感和热情在逐渐恢复,他开始在脑海中构思起独属于自己的二游剧情:他时而化身人类联盟的战士,与肆虐银河的虫灾战斗,最终在一场超新星爆发中,和虫族母星同归于尽;他时而化作实验体,与波及全人类的未知灾厄抗争,逐步发掘灾厄的真相,最终代表全人类战胜幕后的高等文明观察者……他时而欣喜,时而忧伤,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热泪盈眶。他感到指尖又开始发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一想到那“中道崩殂”的长篇小说,他顿觉自己才力不足,躁动的心便冷了下来,连带指尖的痒感也随风飘散。

某个周末,楚君约好和穆翔出去聚餐,在饭桌上,两人聊起那个游戏,楚君语气颇为兴奋:“翔哥,我之前以为游戏要么是打打杀杀,要么是经营养成,没有丝毫文学性可言。但二游真的很不一样。它有完善的世界观,有丰富的剧情和海量的文本,还有出色的角色塑造。与其说是游戏,倒更像是沉浸式的、有声的视觉小说,这可太有意思了!”

“还真是,你总结得很准确!”穆翔竖起大拇指,“不过不止二游,很多游戏也是如此,比如明年即将要出的《黑神话:悟空》。”

“不过,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楚君顿了顿,放下筷子,接着说道,“我承认,玩二游给我带来了同阅读小说相似的体验,某些方面甚至还有所超越,但我总觉得游戏的文学性无法和小说比拟。小说的文学性,有相当一部分源自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和想象,‘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是文本的模糊性为读者提供了联想空间。但是,游戏中的角色外形、场景甚至音乐都是确定的,这就少了很多联想空间。”

“这就是你的门户之见了。”穆翔哈哈大笑,“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在社媒平台上刷到过很多二创视频和同人作品?”

楚君一愣,随即惊呼:“对哦!二创视频和同人作品,是玩家基于自己对游戏剧情和角色的理解,而进行的二次创作,本就是不同联想和解读的产物。”

“而且数量上甚至要比小说的同人创作多,不是吗?”穆翔抿了一口汽水,接着说道,“游戏中的角色外形、场景和音乐是确定的,但文本的模糊性依然存在,因此仍然有丰富的联想空间。而且,就算是同一个具体的事物,不同人的视角和解读也是不一样的,就像同样是苹果,有的人会注意其色泽,有的人会注意其香气,有的人会想到亚当和夏娃,有的人会想到平安夜。”

“此外,你说的这种文学性,是读者想象与文本结构互动的产物,因此读者的数量也很重要。游戏的传播能力,显然要比小说强很多,受众也多得多。所以在我看来,游戏的文学性可不见得就比小说差,重点还是作者的水平怎么样。”

楚君陷入了沉思。穆翔的话很有道理,而且有他的亲身体验为支撑。既然游戏的文学性并不比小说差,同理文学性在艺术中应当是普遍存在的,这是他此前从未意识到、也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此前,他觉得文学性只存在于诗、词、曲、剧、小说等文体,最多衍生至影视等现代艺术。但现在他意识到,游戏作为第九艺术——虽然很多人并不愿意承认这点——也是具备文学性的,甚至不比传统的文学作品差。推而广之,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舞蹈也是如此。作家的创作对象,不一定非得局限于现有的几个文体或艺术形式,游戏,乃至于未来新的艺术形式,也是作家大展拳脚的舞台。不过,受固有成见影响,楚君此时仍然认为,即便都具备文学性,游戏的文学价值仍旧要比其他艺术形式低,就像网络文学的文学价值要比传统文学低一样——到底是“俗”,不够“雅”,上不得台盘!一如唐人之观词,宋人之观曲,元人之观小说——人心中的成见真是一座大山。

如果说二游让楚君意识到了文学性在艺术中普遍存在,那么文学理论课程,则让他对文学的本质有了更深的认识。此前,楚君心中的文学是个混沌不清的概念,犹如盲人摸象,他能大致分辨出文学的牙齿、耳朵、脑袋、鼻子、肚子和尾巴长什么样,但文学整体长什么样,本质是什么样,他说不上来,也鲜少思考过。关于如何分析文本,他也未曾接触过系统性的理论,缺乏相应的理论工具,一言以蔽之,曰:思无术。

文学理论课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使他得以窥见东西方先哲对文学本质的看法。在东方,《尚书》云“诗言志”,而陆机在《文赋》里则称“诗缘情”;刘勰认为“文源于道”,曹丕则在《典论》中提出“文以气为主”;韩愈认为“文以明道”,章学诚认为“六经皆史”……在西方,俄国形式主义学派认为文学是对普通语言的“陌生化”,结构主义学派则认为文学是符号系统中的深层结构,其意义由语言规则和文化编码决定;现象学学者认为文学是读者意识的投射,精神分析学派则认为文学是无意识欲望的象征性表达……各色文学理论犹如八面来风,在楚君脑中卷起阵阵风暴,把一些固有观念连根拔起,跌得粉碎;同时也让他备受启发:文学理论犹如一面镜子,使楚君能以更客观的角度审视自身创作的不足。

这其中让楚君最受益匪浅的,还属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特里·伊格尔顿的理论。伊格尔顿认为,文学的内涵随‌历史语境‌与‌文化权力关系‌的变化而变动,因此不存在永恒的、普遍的“文学”定义。他还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和“为文学而文学”,因为文学并非纯粹的审美对象,而是意识形态的复杂载体。伊格尔顿的文学理论,虽是为批判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霸权而生,但对楚君而言,仍具有极强的启发性。此前,他也或多或少相信过所谓“纯文学”的存在,认为文学是非政治的、应保持绝对独立。现在他明白了,这种鼓吹文学应当远离意识形态的观点,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意识形态,文学作品不可能不包含任何意识形态。隐藏了地基和下层的“纯文学”,只是臆想、自我欺骗的空中楼阁罢了。

通过学习和实践,楚君慢慢觉得,自己似乎摸索到一些属于自己的“道”了。对于“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他也隐约有了不同的认识。作家梦依旧如雾里看花,如王国维所言,“隔”着一层,看不真切,但也似乎不再那么渺远了。这使楚君恢复了一些信心,毕竟量变引发质变。只是,时间不待人了……

 

寒来暑往,时光飞逝,转眼间,楚君已经快过完大二的第二个学期了。蓦然回首,他才发觉,自己的同学们都走上了不同的路:翔哥打算读本校古文字研究生,忽而又有些沉迷电脑游戏,琢磨着游戏中的一招一式。舍友中,天泽早就搬出去一个人住了,他的志趣一直全在书法上,研究生也打算报考上美,是中文系的一个匆匆过客;明宇自大一起就和同学合伙经商,在社媒平台上运营账号,两年下来挣了不少钱,打算毕业后继续经商;子君则对中文系感到幻灭,他觉得大部分课程都缺乏实用价值,毫无意义,打算跨专业报考本校马哲的研究生,学一些“更实用”的知识。其他同学,也纷纷踏上了各自的前程,有打算出国留学的,有打算考公的,有打算考教资的,有打算读研的,但就是没有想成为作家的。至此,楚君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魔力——中文系培养学者、教师和公务员,甚至是书法家、商人和哲学家,但就是不培养作家。这究竟是中文系的诅咒,还是时代的诅咒?楚君想不明白。

然而,不断迫近的升学压力,使他也不得不去直面现实的压力。在他原本的城市——北京,缺少些市井烟火,缺少些平价美食,缺少些湿润的空气,但唯独不缺少高学历。在中关村和国贸的大街上,不小心泼洒一杯滚烫的豆汁儿,嗷嗷惊叫的十有八九是硕士,掩鼻蹙眉的有两三成是博士。因此,楚君想要找到一份比较体面、收入尚可的工作,好一点的985院校的硕士学历——研究生就读院校的档次最好还能比本科高一些——几乎是刚需。保研,指望不上;考研,文科就属中文最卷,冷门的语言学和古文字学,又是他最不想碰的;直接从事创作?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不说扬名立万,怕是糊口都难,何况韩寒的时代早已过去,天蚕土豆、唐家三少的传奇也已似空谷跫音,昔日的蓝海,如今已蜕变成红海,竞争激烈、流血漂橹,“一将功成万骨枯”都不足以概述作家圈的内卷程度。思来想去,楚君只觉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灰暗的。我该怎么做?我的未来在哪里?我是否还要坚持作家梦?

是啊,我是否还要坚持作家梦?在这个所有同学都在另寻出路的当下,在“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现实面前,在这个竞争热烈如火、生计冰冷如铁的时代,作家梦到底是助他高飞的翅膀,还是陷他于泥沼的桎梏?如果创作连他个人的未来都无法保障,那创作的意义何在?如果成为作家连生计都成问题,那作家梦的意义何在?

楚君忽然想到最近的AI热潮。虽然目前的AI大语言模型写出来的文章仍充满了“AI味”,但以其发展速度,假以时日,AI完全可以胜任大多数的创作工作,进一步压缩作家的生存空间。而且不仅是创作,社会上用AI取代文科岗位的呼声也在水涨船高,深圳市政府不就计划试点AI运营公务员岗位吗?虽然楚君明白,这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经一环,是有利于人类整体的,但当时代的尘埃落在自己身上时,那大山般的压力还是让他备感窒息、焦虑和无望。

楚君想起小时候,自己曾问过父亲:“爸爸,你的梦想是什么?”父亲说自己想成为大文豪,像雨果、托尔斯泰和曹雪芹那样。那时年幼的楚君并未表示称许,反而用童言无忌的口吻说道:“大文豪?大问号吧!”现在,童年的无心之语,化作了十几年后正中他额心的子弹,“大问号”的帽子,终究还是被他亲手扣在了自己头上。楚君渐渐有些理解父亲了。

正如一个人极度困倦时,若有人递上一个枕头,那么他是很难抵挡得住这种诱惑的。在楚君内心极度挣扎之时,另一条出路摆在了他面前——跨专业考研。父亲指出,既然他高考时考得最好的是历史,而且历史考研分数线又普遍比中文低,为什么不考虑跨专业考历史研究生呢?更何况很多作家也并非中文系出生,且文史本就不分家,学历史并不妨碍写作,还能将学历和兴趣兼顾,岂不妙哉?岂不美哉?

听上去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楚君有些心动了——自己的舍友子君,不也是准备跨考吗?但一想到迟教授的话,“学者是学者,作家是作家,极少有什么学者型作家”,他又有些迟疑了,决定先了解一下再做决定。恰好他的高中同学若涵在历史系就读,成绩优异,有志于继续深造,于是楚君找到他,说明此事。若涵指出,虽说文史不分家,但历史的学科方法终究和中文不一样,跨考意味着要从头学习、适应新的学科方法,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搞创作。且若有志于往学术方向发展的话,更是必须心无旁骛。

那我写历史小说呢?楚君问道。当然可以,若涵答道,但你以后只想写历史小说吗?不可否认,学历史积累下来的史料阅读量,确实能让你写出的东西更符合历史事实和逻辑,但这同样也会束缚住你,因为平常的历史学术训练会摧残你的文学想象力,长期来看并不利于你的创作。

楚君陷入了沉思。一方面,一个相对轻松的出路,对他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他终究不是能够箪食瓢饮的圣人,无法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放弃稳定的未来;另一方面,他又不甘于只写历史小说,不甘于让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消磨在繁重的学术训练中。把鸟儿的翅膀捆缚起来,使之无法高飞,与直接折断它的翅膀相比,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那是一个夏季的雨夜,楚君只身一人,撑着把勉强够用的伞,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小径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跌倒在一旁泥泞的水洼中。雨下得很大,风刮得很急,营造出本不该属于这个季节的清冷,使薄衣短衫的他不免直打寒战,手中的伞也摇摇欲坠。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整个校园都笼罩在黑暗和静谧中,唯有路灯散发出飘忽不定的白色冷光。此刻,他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九百多年前那位著名词人的感受——“寂寞沙洲冷”。虽然两人的心境并不全然相同,但自己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更觉惆怅而不能自处。

在经历了久久的挣扎后,楚君还是狠下决心,要做一个叛徒——他不仅要背叛中文系,还要背叛作家梦。白天,他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中文课程;晚上,他在图书馆聚精会神地看着历史书。至于创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不知是因为历史本身很有趣,还是“叛徒”的自我慰藉,楚君只觉得看历史书、学习历史学科方法,竟比想象中要有趣得多。一旦沉浸到书本中,一切焦虑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即便没有被佛陀开过光,楚君也能达到“忘我”的境界了。

不出意外的话,楚君将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中文系也将培养出一位历史学者,抑或是历史老师、历史剧编剧和历史小说创作者。而“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将越发的牢不可破,在无数事例的佐证下彰显其正确性,犹如一座不可动摇的铁铸的丰碑,冷脸看着一个又一个学子怀着黛玉葬花般的沉痛心情,将自己的作家梦埋葬在了碑前。虽然距离心中的作家梦越发遥远,但若能确保自己有一个稳定的未来,楚君也就打算这般认命了。

然而,现实为楚君关上一扇门,却未必会为他打开一扇窗。暑假,在父母的张罗下,楚君和他目标院系的老师见了一面,咨询跨考事宜。老师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身着熨烫妥帖的深色衬衣,面相儒雅随和,颇有学者风度,这让楚君忐忑的心平复了不少,对历史系的好感度也水涨船高。楚君将自己的情况说明了一遍,然后请教老师:“老师,请问我该如何准备?”

“楚君,你最近有在看什么专业书吗?”老师回复得很快,但却没有直接回答楚君的问题。

楚君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列举了他基本看完了的和正在看的专业书——这些都是若涵推荐给他看的。

“嗯,基本是一些初学者看的书。”老师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你有看过一些真正的史料吗?历史研究可不是只看著书,还得看动辄几十万字的原始史料。如果你没看过,就体会不到历史研究的难度。等你看过之后,才能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学历史。”

“好的老师,我会去看的。”楚君连忙说道。

“你有想好研究生攻读什么方向吗?”

“嗯,目前是想攻读中国近代史。”

“楚君,你是某某大学的是吧?”得到了楚君肯定的答复后,老师接着说道,“我记得你们学校历史系有个教授叫某某吧?他就是中国近代史方向的,你有和他联系过吗?”

“没有。”楚君茫然摇头,心下泛起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我觉得你可以先和他联系,然后多去旁听你们学校历史系的课,这样能打好基础。跨考的话,到底基础比较薄弱。”

“老师,您是建议我先降转吗?”

“不不不,那样就太浪费时间了。”老师连忙摆手,面不改色,“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先读本校历史系的研究生,然后博士再考虑来我们学院。你应该也知道,很多985高校对本校学生考本校研都有照顾的。”

“老师,但我还是很想读您学院的研。”楚君急忙说道。但话一出口,便觉得尴尬无比,他懊悔自己为什么嘴总是比脑子快,显得自己像是读不懂空气的笨蛋一样。

“那就很难咯!”老师叹了一口气,看向楚君的神色也变得些许复杂,“考研是地狱模式。你别看历史考研的分数线比别的学科低,其实内卷程度丝毫不亚于中文。我们学院每年留给考研的名额,本来就少之又少,竞争压力很大。你知道某某学校吗?这个‘双非’学校的学生虽然高考成绩不行,但他们上大学后便锚定了考研,又是刷题又是背书,像高三一样整整准备了四年。虽然很多985院校学生的综合能力比他们强,但没办法,你考试就是考不过他们。”

“楚君,我让你考虑一下读本校的研究生,并不是让你放弃读我们学院。”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和缓,“其实,如果你决定读到博士的话,研究生就读于哪个院校,真的影响不大。你考本校的研,然后博士再申请我们学院,和研究生读我们学院,是一样的,而且竞争压力还小得多。到时候你再联系我,我可以帮你找中国近代史方向的导师。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具体该怎么做,还得由你决定。”

即便再是个榆木脑袋,此时也应该反应过来了——老师这是在委婉地劝自己放弃跨专业考研。楚君只觉有些恍惚,内心再度开始动摇,本来他跨考历史的决心就不坚定,初衷也是求一个更轻松、更确定的未来。原以为的阳关道,竟是密布荆棘的羊肠小路,楚君只觉心慌意乱、无所适从,不知路在何方。

一切似乎都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大三时,楚君上了一门专业选修课——创意写作。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发现,虽然“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但仍开设了创作课程。

课上,经过老师的讲解,楚君了解到,创意写作不仅是一门课程,在中国还是一个比他还年轻的学科——2009年,复旦大学才开办了中国第一个创意写作学科。此后,一些高校的中文系陆续开设了创意写作专业,作为中国语言文学之下的二级学科,重在讲授创作、培养作家。谁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不正是自己的“梦中情科”吗?楚君立马来了兴趣,他隐约觉得,“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课后,楚君在网上查询了各高校创意写作专业的招生信息,最终锁定了一所北京985高校。虽然该校创意写作偏重非虚构方向,但并不缺乏虚构写作的教学内容,而且楚君本就打算毕业后从事新闻行业,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这和他的规划并不冲突。更何况,该专业的招生考试内容,没有他最不喜欢、也学得最差的语言学和文字学,只考察文学史和文学理论,还单设一门写作考试,既符合他的兴趣,又具有灵活性,能让他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与那些刷了四年题、全力押注考研的学生竞争——毕竟写作考试可不是光靠背书和刷题就能得高分的。若不是该校创意写作已开办多年,楚君几乎要觉得,它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不然,怎叫自己如此喜欢?

确立了新的目标后,楚君顿觉豁然开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他也终于明白,“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并非铁律,教授的话也并非全然权威。回头来看,大学三年着实走了不少弯路。楚君想起了上一任辅导员在调任前的最后一次年级集会上的讲话:“不要怕探索,不要怕犯错,大学四年就是给你们用来探索的、试错的。”因此,楚君觉得,此前的一切学习、实践、犯错和走的弯路并非无用功,“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若自己一开始便被教导要走这条路,很多经验和教训就无从获得;也正因为自己走了许多弯路,才能更加坚定当下的道路。虽然得道有点晚,但也并不算太迟,更好过在迷途上继续徘徊。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楚君发现,无论是写作考试也好,还是面试时需要有文章发表记录以充实简历也好,都对他的创作能力和创作数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论创作能力,尽管父亲和一些同学均表示认可,但他颇感心虚;论创作数量,更是寥寥。而比起创作能力和创作数量上的缺乏,更为厉害的是楚君对自己创作初心和创作意义的怀疑。

自从确定要报考创意写作后,楚君又开始思考两个问题:自己想要追求的作家梦,到底是创作的理想,还是成为作家能给他带来的名与利?自己心中所想、欲言之于笔下的,是否能为读者所接受,是否能具有价值?

楚君想到此前,自己听闻刘慈欣和当年明月依靠自己的著作,豪揽数千万的版税,并登上作家富豪榜,曾一度十分艳羡他们能够名利双收;后来,了解到天蚕土豆19岁时便创作出名震全网的《斗破苍穹》时,尽管内心仍保有对网络文学的偏见,但他仍旧钦佩天蚕土豆的少年成名。他还曾因对前途、生计的担忧,而一度选择背叛创作。思及此,楚君不免对自己的“作家梦”感到困惑——到底是“作家梦”,还是“名利梦”?自己所思所写,到底是能成为“一代之文学”,还是沦为被时代大浪淘走的沙粒,成为杜甫口中那“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一批人?

这些问题,他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也正因如此,他始终无法提笔,重重阴翳仍笼罩在他的心头,将时而忽闪忽闪的灵感之光吞没。但考研可不会为了他而停下不断迫近的步伐,虽然楚君在创作上一直无法突破,但专业书该看还是得看。所以,他也只能再当一回无耻但合理的逃避者。

于是,楚君首先看起了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这是他第一次潜下心来,以整体的视角来看待中国文学史,也因此有了全新的认识——虽然中国文学史课程他早已上过,但该课程被拆分成数个部分,由不同的老师分数个学期讲授完,因此他一直缺乏总体的认知,很多知识在期末考试后就忘掉了。

楚君发现,中国文学的发展史,可以视为诗歌和文章两大文体的发展史,诗歌滥觞于《诗经》《楚辞》,发展出了古体诗、近体诗、词和曲;文章发源于史家散文,演变出了散文、骈文和小说。戏曲则是两种文体的融合。在诗歌与文章的发展史中,又有两条明晰的主线,即骈散流变和雅俗之争。由散变骈,是因为汉语语言和语音系统的逐渐成熟,如永明律和四声调的出现;而后来又由骈变散,则是出于回归文学性本质的需要。雅俗之争则更为复杂,有不同文体之争,如唐代的诗与词,宋代的词与曲,元代的曲与小说;也有同一文体内部的审美取向之争,如士大夫的“雅”和市民阶层的“俗”。“雅”和“俗”之间,也往往相互转化、互相学习,但新文体诞生之初,通常都会被认为是“俗”的,难登大“雅”之堂。但总而言之,书中提到的各个时代各个文体的发展,都基本顺应或体现了时代需要;书中提到的一众作家和理论家,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倾听和感知到了时代的潮声,顺应乃至推动了文学的发展,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属于他们的时代之音。思及此,楚君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了全新的认知,对王国维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对中国文学史的兴趣也越发浓厚起来。

就在他从教材中汲取到新知时,穆翔也正在起点中文网上连载起网络小说,准确地说,是他很喜欢的一部“无限流”小说的同人创作。楚君本以为,穆翔只是想赚点外快——穆翔很喜欢往游戏里“氪金”。但在和穆翔交流过后,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穆翔每天都要更新两章,起步就是四千字,至少要花费两三个小时,而每月挣到的钱也就两千块;为了拿到全勤奖的一千块钱,他必须一天不落,甚至有时晚课上完后都九点半了,他还得赶在晚上十二点前把当天的小说更完。这种创作频率和强度,要坚持下来绝非易事,尤其是对于一个没有经济压力的大学生来说。因此,用“氪金”来解释穆翔为何要连载网络小说,就好比用“为了国家安全”来解释美国为何要在全世界部署军事基地一样,实在太过荒谬。

为了解惑,楚君问穆翔:“翔哥,你为什么要写网络小说?”

“练手呗,想写一部长篇看看自己构思的能力。”穆翔几乎是不假思索。

“那你还准备读研吗?”

“当然啊,不过目前我的绩点有点危,在保研线附近徘徊呢。”穆翔哈哈一笑,“搞不好我到时候也得考。我看你最近每天都去图书馆,如果到时候我要考研的话,你也叫上我一起呗。”

“当然。”楚君想到了三年前那次座谈会,那时穆翔自信表示要当学者型作家,却遭到了两位教授的当头棒喝,“所以你还是想当学者型作家吗?”

“没错。”穆翔回答得斩钉截铁。

楚君一愣,接着问道:“可我记得当初副系主任不是说过这很难成功吗?你是怎么坚持自己的想法的呢?”

“没什么坚持不坚持的。就像我叫穆翔一样,别人说这名字我架不住,难道我就改名吗?如果说很难成功就不走,那不活该不成功嘛。更何况,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就算我没成功,只成为一个学者或作家,也挺好的。”

这番看似平常的对话,却让楚君从中琢磨出了些许不寻常的韵味。他不免开始浮想联翩:楚君仿佛看到,翔哥穿上了李小龙同款的黄底黑条连体服,更显精壮英武——翔哥本就文武双全,他曾在省级短兵大赛中一举夺魁——手里的双节棍变成两截五彩的生花妙笔,在空中挥舞出一招一式,宛若腾蛟起凤;笔锋所及之处,皆绽放出绮丽炫目的颜色。他一脚踢碎“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牌子,一笔劈开“学者是学者,作家是作家”的匾额,“呼呼哈嘿”的呐喊声响彻天地。然后穆翔屏气敛息,气沉丹田,刹那间迸发出一股强劲的气息,以他为圆心爆开,将名为“质疑”“批评”“轻视”的魑魅魍魉震得粉碎。

让楚君更为惊诧的,是曾被幼时的他无意中冠以“大问号”头衔的父亲——当然,父亲似乎对这个孩童的无心之语耿耿于怀,若非父亲反复提及,楚君还真不知道小时的自己竟有此等“妙语”。父亲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本过了需要奋斗的年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多数父亲同龄人的心态。但父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常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思,毅然报考了北京某985高校的创意写作在职研究生,继续追逐着他因种种原因而多年未曾实现的作家梦。

父亲作为在职编辑,走的是免笔试通道,但面试避无可避,其中还有英文自我介绍环节,这对英语本就很差的父亲而言,无疑是座大山。他只好将中文稿拟好,并用刚刚横空出世的DeepSeek翻译成英文,一同发来让楚君勘误、润色,并录成语音给他。楚君惊叹于AI的强大,为外语学院的同学的未来深感担忧,但在看了AI的翻译后,又觉得自己的担忧似乎有些草率和多余了——AI翻译总体上还行,但生僻词和长难句太多,显然是没有照顾到父亲的个性化需求。这让他不免开始思考:AI写作,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楚君看了看父亲中文稿的内容,基本上是老生常谈,至少他常听父亲提起,耳朵都快起茧了。不过,稿子中的最后一句话,让楚君印象颇为深刻——(我)这次报考创意写作方向的研究生,是想好好学习写作技巧,用以完成长篇小说《‌霜蚀旧垣‌》的创作,让这部小说成为我们70后的心灵传记。楚君说不清为什么,但他总感觉,这句话里隐藏着一些十分关键的东西,对他将很有启发。

楚君为父亲准备的英文稿和录音,到底还是没派上用场。听父亲说,他刚开口蹦出几个单词,就被负责该环节的老师叫停,直接进入专业答题环节。好在这部分父亲答得很好,评委们频频点头。最后的环节,是谈自己的人生历程和创作理想,父亲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评委老师们都听呆了”。最终,父亲如愿以偿被录取了,这让楚君既高兴,又颇感压力山大——父亲一大把年纪,都考上名校创意写作研究生了,自己若能考上,还能和父亲以“同学”相称;若考不上,那就没脸见人了。家里学历最高的王座,恐怕也要易主了。

不过,父亲考上创意写作研究生,还是给了他很大的鼓舞。这条路上,终于不再只有他孤身一人了。更况且,楚君并不觉得自己就比父亲笨:父亲能考上,我就考不上吗?从来只闻“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哪能“父辈挥毫惊四座,子侄败笔不成章”?

不过,那两个问题依然萦绕在楚君心头,悬而未解,又挥之不去。每当楚君感到指尖发痒,想要提笔时,它们就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好似古神的低语,搅得他心烦意乱,只好作罢。或许只有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自己才能彻底理清思绪,获得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吧。


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楚君照常从床上起来,收拾整齐,准备去图书馆看书。来到楼下,一缕柔和的阳光照在脸上,他忍不住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阴雨绵绵、潮湿闷热的回南天已经过去。如此美好的春光,岂能消磨在书斋中?更何况自己这些天十分用功,也是时候给身体和心灵放个假了。于是楚君索性临时改换目的地,来到了珠江边。

这还是楚君第一次为了来珠江边而来珠江边。此前,无论是日悬中天、华灯初上,还是春和景明、七月流火,他都不过是一匆匆过客,余光瞥过一丝江景,身体沾上一丝江风,便接着埋头赶路。偶尔有高中同学来广州找他玩,他也会带他们来珠江边逛逛,但注意力全部在和同学聊天上。今天,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停下来歇一歇脚,看看江景,吹吹江风了。

珠江水面宽阔,波浪翻涌,虽不比黄河的九曲连环、厚重沧桑,亦不如长江的龟蛇相竞、烟波浩荡,但江水明丽,犹如南国明珠,别有一番风景。江中时有游船驶过,对岸高楼林立,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大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楚君在一处榕树下落座,看着眼前的江景,四周静谧,连风都是柔和的。一声响亮的汽笛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游船穿过海珠桥,朝这边劈波斩浪而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楚君只觉这艘游船要比别的船快得多,流线型的船头排开水浪,犹如热刀切开黄油般迅捷、丝滑。等游船靠近后,楚君一眼就看到了船侧面的标语:

立时代潮头,听时代先声。

这样的标语,在街上到处都是,本不足为奇,却在楚君心中惊起炸雷。这并非偶然,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相合一的必然。历史上拈花者不下千万,看人拈花者,亦不下千万。但正所谓“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佛陀能以拈花传授禅机,而迦叶能观拈花而悟佛道。寻常之物,亦含玄机,缺少的只是发现玄机的眼睛和心境罢了。

就在楚君愣神之际,几声清脆的鸟啼声把他拉回现实。鸟啼声接连不断,他左顾右盼,终于在利用手机对焦后,找到了啼声的来源。那是一窝雏鸟,几只刚刚褪去绒毛。尚显稚嫩的小家伙大张着嘴巴,发出欢快而清脆的啼鸣,甚是活泼。一旁羽翼丰满的鸟爸鸟妈,反倒沉默寡言,不知是因为被生存斗争和抚养子女耗尽了精力,还是性格持重、少言多行,抑或是把发声的空间留给子女们。不过,在它们看向叽叽喳喳欢叫着的子女的眼神中,到底是满含欣喜与欣慰的。楚君知道,无论雏鸟们发出的是什么鸣叫,在鸟爸鸟妈耳中,都会是一曲动听的乐章。

江水,游船,时代,雏鸟,啼叫……种种意象汇聚在楚君心头,有什么东西也同时在酝酿着。楚君忽然觉得,那两个悬而未解的问题,或许是时候获得答案了。于是,楚君开始了自己的“龙场悟道”。

自己想要追逐的作家梦,到底是创作的理想,还是成为作家能给他带来的名与利?他想起自己初中时沉迷科幻小说的惬意时光,在恢宏的科幻世界里,想象力如同连绵不绝的烟花一样,升空、爆炸,肆意地放出飞溅的、尘世所没有的焰火,这令他如痴如醉,以至于想要放出自己的焰火。那时候的他,是在追逐名与利吗?他想起高中时学完那篇《百年孤独》课文时,下课铃响起,同学们纷纷起身,只有他仍沉浸在马尔克斯生动的语言所营造出的,犹如教堂彩绘玻璃般的魔幻现实之中,这种神秘、诡谲但又无处不在影射现实的写作手法,使他的灵感犹如打铁花般迸发,以至于必须写下来,交由老师评鉴。那时候的他,是在追逐名与利吗?楚君回想起了无数个因文学而感动、躁动和激动的瞬间,回想起无数个因此而心潮澎湃、指尖发痒的时刻,它们无一不在证明,自己并非也从未因为名利而产生创作的冲动——它只产生于感知到文学性时的心动,诞生于灵感迸发时的激动,正如饮客嗅到酒香则沉醉、少女闻到花香则欢欣。作家的心,也会为诗意文气而悸动不已。

那么,为什么他会对那些名利双收、年少成名的作家感到艳羡呢?又为什么会因为对前途、生计的担忧,而一度选择背叛创作呢?或许这太苛责自己了,楚君终究不是圣人,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追名逐利,本就是年少意气的一部分,谁又会因此而苛责他们呢?即便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老者,在名与利面前,也不见得就能看淡。既然有年少意气,那么也必然有年少迷茫。未经许多世事的青年,在面对现实的压力时,由于缺乏经验,会更加慌乱和迷茫,就像一个孩子会在混乱中丢失自己心爱的东西,青年也会在迷茫中丢失自己珍视的梦想。这并非他们不够珍视自己的梦想、背叛了自己的本心,而是因为他们不够成熟,尚需磨砺,以至于常常在现实面前乱了心性、慌不择路。

在确认自己初心未变后,楚君继续朝着名为意义和价值的山峰冲刺。自己心中所想、欲言之于笔下的,是否能为读者所接受?是否具有价值?楚君不想像解构主义者一样去解构意义和价值,因为解构而不建构,必将导致虚无,本质上还是逃避问题。他不想逃避这个问题。他要去直面这个问题,因为问题就在那里,正如山就在那里。

楚君想起了自己那部“中道崩殂”的长篇小说。其实同学、朋友和父母并未觉得那部小说有多么糟糕,否则,就不会催更了。相反,是自己瞻前顾后、犹豫不定,最后在自我怀疑中封笔。与其说是担心读者接受不了,不如说是在和自己较劲。但现在自己不写了,就连读者也没有了,那就更谈不上什么读者接受了——所以,重点还是在写!楚君又想到了二游,想到了文学性之普遍存在。既然文学性能在不同的艺术形式中普遍存在,那么这也意味着无论是文学作品的读者,还是艺术的欣赏者,抑或是游戏的玩家——很多时候,这三者并非以独立的面貌出现,而是集合在同一个人或同一群人身上——对文学性的感知在一定程度上是共通的,并不会因艺术形式的不同而产生明显的隔阂。能感知到诗中的文学性,也能感知到绘画与音乐中的文学性,亦感知到游戏中的文学性,就像他能因小说而感动,也能因画作和音乐而感动,亦能因二游中的剧情和文案而感动。同理,文学的创造者和接受者在对文学性的感知上,也是共通的,能打动作家的文字,也能够打动读者,只是打动的程度大小、打动的读者多寡的问题罢了。而想要提高打动读者的程度,打动更多的读者,不能只是闭门造车,需要去实践、去体验、去感知,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去写,才能获得读者的真实反馈!楚君突然理解为何穆翔始终要坚持写网络小说,哪怕时间再紧、学习再累也要坚持下去——对网络文学而言,及时倾听读者的反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因为这是面向市场的文学,面向大众的文学,其生命力因采纳读者反馈而存,亦会因排斥读者反馈而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楚君想到了伊格尔顿的文学理论,想到文学是意识形态的复杂载体。这个意识形态可以是宏观的,如民族的、国家的、文明的,也可以是微观的,每个人的脑中亦存在一个独一无二的小的意识形态,抑或是理解和阐述世界的话语体系。结合中国文学史的内容,里面的每一位作者的作品,既是那个大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映,同时也是他们自己的小话语的体现。这些作者在创作时,很少会去思考自己的作品是否有意义,是否有价值,往往只是有感而发,兴之所至,即成诗文。李白写诗前,不会想到要表现盛唐气象、浪漫情怀;杜甫写诗前,不会想到要为后人留下“诗史”;辛弃疾写词,可能只是忧愤于南宋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不吐不快;蒲松龄写书,可能只是因为仕途不顺,寄情于鬼狐传说,自娱自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作品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作为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他们的作品在被创作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受到大时代和小话语的双重影响下的产物,本就是时代浪潮所产生的丰富多彩、大同小异的时代之音。正如春天到了,鸭要下水,树要抽新芽,青蛙要呱呱叫,下水、抽新芽、呱呱叫,是万物丰富多彩的表现,但它们又都是同一个大环境变化的产物,即天气变暖和了。像这样既丰富了春天,又集中体现了春天,这便是万物变化的意义。因此,作家在所处时代的一切有感而发,都是对大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反映和自己内心的小话语的表达,其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时代意义和价值。

虽然作家只要创作,就具备了一定的价值,但这种价值也存在大小,而这种大小取决于他能引发多少读者共鸣、能共鸣到何种程度。而在大时代和小人物之间,还有一个存在。他们比小人物要大一些,又比大时代要小一些,他们同时具备时代和人的属性,这便是我们常说的“一代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人亦有一代人之文学,能最大程度展现一代人之面貌、获得一代人之最多共鸣和认可的文学(好的作品能引起多代人共鸣,但受限于其作品的时代属性,最能与之共鸣的往往只有一代读者),而成为时代之强音,并能成为当代人和后人考察这代人的心理、经历和意识形态的活化石,即是一代人之文学。因此,优秀的作品,不仅仅是对自己小话语的表达,不仅仅是对大时代的反映,还要能引起一代人的共鸣,方能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里程碑。远如“五四”新文学浪潮中的白话文小说,近如上世纪八十年代“狂飙突进”时期的先锋文学,再近如“韩寒热”所带来的新概念写作,哪怕是当下毁誉参半的网络文学,都可称之为一代人之文学。

如今,这些文学浪潮的涛声已经或远去、或归于平静,而新的浪潮似乎还未到来,但正如父亲想要为70后写一部心灵传记,以成就70后的一代人之文学,我又为何不能展现我们新生代的精神生活和理想追求,写出属于我们的一代人之文学,成为掀起新的文学浪潮的弄潮儿呢?我们新生代是生长在网络高度发达环境中的一代,成长在一个比父辈更为富足,但也面临着多种多样的机遇和挑战的年代,也常常被父母辈所不理解。但无论好与不好,这都是我们这代人身上无法撕去的时代标签,是我们的集体记忆、集体意识,需要有人去为之发声,需要有人去记录、去整理、去阐发,去营造共同的文学精神空间,而这些都是AI所替代不了的,唯有活生生的人,在时代中亲身成长和经历过的人,才能创造出我们的一代之文学,“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而楚君也相信,当自己这代人发出的声音并不会被埋没,也不会被视为时代的杂音,父母辈会欣慰地看着日益成长和壮大的青年们发出他们的声音,这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是,时代的潮流由其中汇入的每一滴水珠构成,历史发展的必然由参与历史进程的每一个个体所共同成就,作家的使命,同其他一切构成时代潮流的水珠、推动历史必然发展的个体的使命是一样的——见证时代、反映时代、推动时代。

终于,封住楚君手头笔的一切阻碍都烟消云散,他又回到了当初踌躇满志的模样,只觉指尖发痒,灵感犹如泉涌。他要去感受、去体验、去创作,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去写。他要去写生活、写理想、写想象,写一切自己想写的东西。回首再看“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楚君多了些释然,他理解中文系在课程设置和培养目标上的考虑,理解大学文科多是围绕培养学者的目标开设,但怀揣着作家梦的他是一只向往自由的鸟,才不会被牢笼所束缚。他要大大方方地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发出自己想发的声音,自己这代人的声音——他要写出这个时代的最强音。一想到这,楚君便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他握拳站起身,大踏步朝前方走去。

在楚君身后,江水依旧滔滔。对珠江而言,几千年间,她见证了太多相似的人和事,人间变了不知多少遭,而江水滚滚东流,不曾更改。不过这次,望着楚君远去的背影,她还是拍打出了一个欢快的浪花。

这便是楚君的故事,也是一名青年“作家”的自白。

楚君可以是任何人。他可以是新生代有志于成为作家的青年,也可以是所有追逐作家梦的人。当然,可以是所有追逐梦想,努力地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声音的人。也可以是默默无闻,但努力地在用自己的方式,推动时代缓缓向前的人。

谨以此小说,献给所有逐梦之人。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严楚昊

   身份证号:440104200401220717

   联系地址:广东省广州市海珠区新港西路135号162号楼1016室

           手机号:18612929822

           就读高校:中山大学

           就读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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