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铃在暮色里晃出一串钝响。我把单车支在江堤的老槐树下时,顺手掸了掸鞋上的灰尘。妻子的数落声像块石头,此刻还在我耳膜上滚来滚去——她红着眼圈唠叨的那些事,像受潮的棉絮,闷在我心里。
江水退了很远。往年这个时候,浪头能舔到堤岸第三级台阶,如今浅水区裸露的河床像道巨大的伤疤,赭色的泥沙上印着螺壳的纹路,几只白鹭迈着细腿,在干涸的水洼边探头探脑。航标灯孤零零立在浅滩上,往日该在水面摇晃的光柱,此刻斜斜地切过空气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是谁遗落的尺子,丈量着今年这场旷日持久的干旱。
我沿着江边慢慢地踱着步。风里传来芦苇的腥气,混着江水特有的、带着泥沙味的凉。岸边的杨柳低垂着,叶片翻卷,露出灰白的背面,像一群振翅欲飞的蝶。记得刚到南京那年,也是这样的夏天,妻子攥着我的衣角在江边看落日,说这些柳树像极她老家院后的那棵。那时她眼里的光,比现在航标灯还要亮。
矛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堆积的呢?或许是20多年前那次婆媳争执后妻子红着眼圈的委屈;或许是因我工作太忙,缺少对儿子的关爱而导致孩子过早步入社会被迫接受摔打;又或许是因为我们长期两地分居,让她承担太多的压力…… 这些碎片像退潮后留在泥沙里的石子,踩上去不疼,却硌得人心里发紧。
沿江的绿道上很热闹。一群大妈跟着音乐跳广场舞,红绸帕子在路灯下翻飞;几个毛头小子骑着共享单车呼啸而过;一对老夫妻,推着轮椅慢慢地走,轮椅上的老太太手里拿着团扇,在细声慢语地聊着什么。风中传来的嘈杂声和远处货轮的鸣笛声,像被揉在一起似的,裹着热浪扑面而来。
可我对这些热浪却没有太多的感觉,就像此刻的江风,吹到我身上时,却总带着点说不清的凉意。
我想起这么多年来走过的路,在别人看来似乎也取得了一点点成就,但对我自身而言,更多的却是失去的遗憾:失去了和家人的团聚的机会,失去了对儿子学业上的帮助,也失去了原本健康的身体…… 妻子数落的那些琐碎和声音里藏着的疲惫,分明是日复一日堆起来的、沉甸甸的生活中的狼狈。
突然从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几只水鸟,惊得我回过神。暮色已经浓了,航标灯的光亮了起来,在江面上漾开一圈圈细碎的金。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倒映在江里,像撒了一把碎钻。我摸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
风不知何时转了向,带着水汽吹在脸上。杨柳的枝条扫过肩膀。我想起刚结婚时,也是在这样的江边,她说“以后我们经常来这儿散步”。那时我们都以为,生活就是杨柳依依,就是清风徐徐,却忘了江水会退,柳树会枯,就像忘了再炽热的感情,也需要弯腰捡拾那些被忽略的琐碎。
绿道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广场舞的音乐弱了下来。我转身往回走,单车的铃声在风里轻响。江水还在退,航标灯还在亮,但或许明天会下一场雨,或许我该买束她喜欢的花,或许进门时该先说声“对不起”。
江风掀起衣角,带着夜的凉意,却好像比来时柔和了些。远处的货轮又鸣了一声笛。在悠长的响声里,我仿佛看到家里的窗户被推开一条缝,有盏灯,正亮着等我回去……
2025年7月27日夜 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