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要下雨。
他手拿木屐,在里仁巷的巷口,静静地望着青石板路发呆。他想起来,曾经,私塾老师介绍“里仁巷”时说,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出自《论语·里仁》篇。“里”者,居也;“仁”者,有道德的人。多么美好的一个街名。以前,他也认为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街名,可是今天,他心里空落落的,百无聊赖,神情恍惚。
一只花白猫从他身旁走过。对,就是走过,不是跑。走出四五米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他仰起头,望向天空。或许受了惊吓,猫“倏”地窜出去,跃上墙头,顺着墙沿,往巷子深处开溜去。
这只花白猫,是娘最喜爱的猫。娘经常搂着花猫睡。娘说,猫可以给她取暖,可以给她捂脚,可以陪她说话,可以在阳光下躺在她怀里晒暖……
娘还说:“猫是最温顺的动物。你小时候呀,也喜欢跟猫说话,也喜欢搂着猫睡。”他想起来了,大约七八岁,冬日里,他非要搂猫睡。娘拗不过,同意了。他侧着身,把猫放在臂弯,抚摸猫。猫的毛真柔顺!“嗷嗷,猫咪睡,猫咪乖,猫咪不睡眼睁开……”这是娘哄他睡觉哼的睡眠曲,他拿来哄猫。他记得,猫起初还“喵喵”地回应,慢慢地,就蜷成一团,他也在自己的哼唱中甜美地睡去。第二天,被娘唤醒,他揉揉惺忪睡眼,愣住了。昨晚陪他睡、给他取暖的猫僵硬了——他夜里睡得沉,生生把温顺的猫压死了。被褥上有斑斑血迹。娘赶紧检查他的胳膊,他的胸脯,他的脖颈,可是都没有伤。娘红着眼把猫拿走,他们看到,猫四爪处的被子被抓了好几个窟窿。“多懂事的猫呀,宁愿抓破爪子,抓烂被套,也不愿伤害人。”娘说着说着,滚下泪。
从那以后,娘喜欢上了猫。
他知道,或许只有他知道。娘喜欢猫,还另有原因。他们家在药都城做药材买卖,生意蒸蒸日上,里仁巷的店铺从一间扩展到三间。自然,他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上了药都城最好的私塾。可是,一场大火,烧尽他家的药材,烧塌了他家的商铺。惊吓中,他朦朦胧胧感觉到,在商铺倒塌之前,爹和娘将他护在身子下。
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那一天,爹走了。他和娘半身瘫痪。
那一天,花白猫来了。娘说:“爹断气的时候,这只花白猫就来到咱家,不走了,它是爹托生的。你看,它那脖颈上的那一圈白,多像你爹冬天外出谈生意围上的白围脖。”那白围脖,是娘亲手给爹织的。
从此,娘常常搂着猫睡。娘说,猫可以给她取暖,可以给她捂脚,可以陪她说话,可以在阳光下躺在她怀里晒暖……他知道,娘把猫当成了爹。
他呢,不是不想像猫一样陪娘。但是他不能呀!爹没了,药材没了,商铺也没了。他们要吃饭呀!里仁街往东就是“耙子巷”。老街七十二条街三十六条巷都是因市场行业而得名,卖穿的有白布大街、估衣街、帽铺街,卖吃的有铁果巷、坊子街、干鱼市,卖用的有打铜巷、竹货街、筛子市。“耙子巷”起初都是卖耙子的,后来因为紧邻药材大街和白布大街两条繁华街道,被陕西、福建等地的钱庄老板看中,纷纷聚集,短短不足四百米的街上,竟拥有三十二家钱庄。钱庄的掌柜听说他们的遭遇后,想联合资助他。可他和爹娘一样要强,拒绝了。他和娘靠自己的双手,编制耙子,然后他沿街爬行叫卖。他把木屐绑在残疾的腿上,手拄木屐,爬出家门。“哒哒,哒哒。”每次爬行,娘喜欢的那只花白猫都会从房顶上紧紧跟着他。从里仁街出发,穿过耙子巷,来到白布大街,他每天至少爬行上千步。而猫,从一家钱庄的房顶,跳到另一家钱庄的房顶,至少也上千步。
前天,娘在安详中,握着他的手走了。今天,送走了娘,他心里空落落的。娘走了,他还爬行养活谁呢?
“哒哒,哒哒。”木屐扣着青石板的声音,清脆而有力。下雨了,街巷没有行人,他漫无目的地出里仁街、穿耙子巷、到白布大街。那只花白猫,依然跟着。他一个劲地撵,终于在白布大街把猫撵走了。猫回去了,他却没往回走。雨,不停地下;他,不停地爬,一直往前爬,爬呀爬……爬过城门楼,来到问礼巷,这是当年孔子向老子问礼的地方,这里矗立着一座道德中宫。
从此,老街不见了他。他的大名无人知晓,他的故事却久久流传。为了纪念他的孝道,老街人把“耙子巷”改成了“爬子巷”。
爬子巷紧挨着里仁巷。每天清晨,住在这两条巷子的人总能听到“喵喵”猫叫。
首发《小说月刊》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