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在山巅盘旋,渴望在心中燃烧,但脚下的路,还得一步步踩在现实的泥土里。1978年的夏天,高考失利的尘埃落定,我回到了葫芦地,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却也让我渴望逃离的黄土地。
就在我闷头干农活,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跳农门”时,生产队干部们也在琢磨着“搞活经济”。为了给队里增加点活钱,他们决定办一个小型面条加工作坊。固定资产寒酸得可怜:两间空置的生产队库房,一台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旧压面机,外加一百斤作为启动资金的小麦。作坊的任务是生产两种面条:机制面条和需要手工拉抻的油面条。人员也精简到极致:两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负责生产,再配一名会计兼出纳,同时还要兼顾作坊里的杂活。
生产队长和小队会计的目光,落在了刚刚回村的我身上。我这个后生,在他们看来,是塆里少有的高中生,识文断字,脑子也灵光。“响伢啊,”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这作坊的账和钱,就交给你管了!另外,人手不够时,你也得搭把手。” 于是,十七岁不到的我,摇身一变,成了“陈会计”,一个掌管着百斤小麦和一台旧机器账面流水的小掌柜。
技术上,有两位老师傅坐镇,一位是本家大伯,一位是塆下的保哥。有他们两位,技术不成问题。作坊开张不到三天,那一百斤小麦就魔术般地变成了洁白的粉末,又在机器的轰鸣和师傅们灵巧的双手中,化作了整整一百二十斤的机制面和油光水滑的手拉面。看着码放整齐的面条,我心里刚升起一丝成就感,立刻就被一个更现实、也更棘手的问题浇灭了:怎么把它们变成钱?
面条再好,躺在作坊里也只是粮食的另一种形态。销售,成了决定作坊生死存亡的关键。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在了两个“新兵蛋子”肩上:一个是我这个“陈会计”,卖出去后得负责收钱记账;另一个,是刚嫁到本塆不久的一个小媳妇,程芳姐。叫她“小媳妇”,一是因为她年纪确实不大,比我也就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二是因为她长得瘦瘦小小,一阵风刮来,真让人担心会把她吹跑了似的。
指望顾客上门?那是痴心妄想。葫芦地,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外塆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开了个面作坊。况且,那年头,能吃得起、舍得吃“商品面条”的农家,凤毛麟角。队长下了死命令:面条卖不出去,就没工分!这意味着,我和瘦弱的程芳姐搭档,很可能要白忙活一场。
别无选择。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程芳姐就各自挑起沉重的担子出发了。一担面条,足有八十多斤!山间小路崎岖不平,田间小埂泥泞难行。扁担深深嵌进我稚嫩的肩膀,火辣辣地疼,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胀。程芳姐更是艰难,没挑多久就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瘦弱的身体在重压下微微摇晃。两人原想着,卖一点,担子就轻一点。谁曾想,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来买面条的乡亲,绝大多数都是用小麦来换!按规矩:一斤小麦换八两面条,还得额外补给他们作坊五分钱的加工费。如果全用钱买,一斤面条要两毛五分钱,还得搭上一斤宝贵的粮票,这对农村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于是,我收进小麦,称出面条,找补零钱。结果,挑出去的担子没轻多少,收进来的小麦却沉沉地压在了回程的路上。担子非但没减轻,反而越挑越重!
无奈之下,我们两人只能咬紧牙关,互相照应。你挑一段,累了我来换你;我撑不住了,你再接过去。崎岖的山道上,两个年轻的身影,一高一矮(我个子也不高),一担沉重的面条和一袋袋新收的小麦,在扁担下晃晃悠悠。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脚步沉重地丈量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塆子。
如果说挑担是体力上的煎熬,那么“叫卖”就是心理上的难关。农村作息规律,白天壮劳力都在地里,只有中午和傍晚时分,家里才有人。他们必须在人家吃饭或歇晌的时候,把面条推销出去。这就需要像旧时的货郎一样,扯开嗓子吆喝。
程芳姐刚过门,脸皮薄,站在人家屋场外,嘴唇翕动半天,硬是喊不出声,只急得满脸通红。我呢?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少,更别提当街叫卖了。两人面面相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想让对方先开口。
程芳姐憋着笑,推了我一把:“你喊啊!你个儿子伢(小伙子),怕么事丑(害什么羞)!”
我也臊得慌,回敬道:“你么不喊?你这大个人(你年纪比我大),还怕么事?呵呵。”
两人像打太极一样,你推我让,僵持在人家门口。
最终,还是我深吸一口气,心一横,眼睛一闭,豁出去了!我张开嘴,那声音起初带着颤抖和羞涩,细弱蚊蝇:“换…换面条啊……” 喊出第一声,仿佛冲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第二声就顺畅多了:“换面条啊!刚刚下线的新鲜面条!又白又劲道!”声音在山坳间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从此以后,这吆喝就成了他们卖面条的“标配”。我是主唱,声音洪亮;程芳姐是副手,适时帮腔。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换面条”的吆喝声,竟也喊出了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山路漫长,担子沉重,但这一路吆喝,一路互相打气,互相替换着肩上的重担,竟也生出几分苦中作乐的滋味。程芳姐总是默默多挑一会儿,或者把水壶递给他,像个真正的大姐一样照顾着这个“小会计”。我心里感激,也尽力多承担些体力活。我们从未因谁挑得多、谁挑得少红过脸,这份在重担下结成的、相互担当的情谊,让我多年后想起,心头仍会泛起暖意。瘦弱却坚韧的程芳姐,是我人生路上遇到的一位善良的好大姐,一位难得的同事。
平心而论,在面作坊当“陈会计”的日子,比在田地里顶着毒日头“修地球”要轻松愉快得多。我不用再在泥水里打滚,不用再被扁担压得直不起腰。每天在那两间弥漫着面粉清香的小作坊里,跟着老师傅学压面、学拉面,看着麦粒在自己眼前变成银丝般的面条,也掌握了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月底盘账,看着那虽然微薄、却实实在在增加了的队里收入,我也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然而,作坊里氤氲的面粉香气,山道上沉重的扁担,乡亲们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小麦和毛票,还有程芳姐那鼓励的笑容……这一切,终究不是我心底真正渴望的归宿。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眼前的面条担子,越过层叠的山峦,投向更远的地方。那个“跳农门”、看看外面大世界的理想,如同埋藏在地下的种子,从未停止萌动。面条作坊的安稳,只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而非终点。我知道,自己迟早要再次背起行囊,去寻找那条通往山外的路。
夏日的夜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我常常独自坐在屋前的小凳上,仰望着深邃的星空。繁星点点,如同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闪烁着遥远而神秘的光芒。每当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便在我胸中剧烈地鼓胀,像要冲破这四面环山的牢笼,飞向那星光指引的未知远方。
就在这渴望如野草般疯长之际,一个机会,带着点“关系”的色彩,悄然降临。我被安排在大队代销店。这在计划经济年代,是每个大队独一无二的“商业中心”。它从公社供销社批发来有限的小百货、副食品——盐巴、煤油、火柴、肥皂、针头线脑、糖果糕点之类,再卖给社员。同时,它也肩负着收购任务:鸡蛋、鸭蛋、废铜烂铁、破布头……社员们用这些零碎,换取日常所需。店里通常只配备一个人,既是掌柜,也是伙计。那一年,我刚满十七岁,成了这个小小“商业王国”的主宰者。且在这里工作,一天可以顶一个劳动力的十分。
问题是,虽然顶着“面条作坊会计”的名头干过一阵,但我的珠算水平,实在拿不出手。卖面条账目简单,心算足够。可到了代销店,买卖瞬间复杂起来。销售还好,商品明码标价,算清楚,收整钱,找零钱,就行。最头疼的是收购!那些拎着鸡蛋鸭蛋、抱着破铜烂铁来的社员,个个都是精打细算的主儿。农村人收入微薄,一分一厘都是命根子。卖东西时,恨不得把秤杆子盯出花来,斤两要算到几钱几厘,价钱要算到几毫几分,那份计较劲儿,让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账房先生”头皮发麻。
第一次独当一面接待顾客,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来人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劳力,一看柜台后站着个面皮白净、眉眼间还带着学生气的“小毛孩”,鼻孔里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与怀疑。他把一篮子鸡蛋“哐当”往柜台上一放,粗声大气地嚷道:“换煤油!还有盐!” 我心下一慌,手都有点抖。我拿起那杆老旧的盘秤,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秤砣,想把秤杆打平。越是紧张,手越不听使唤,秤杆晃晃悠悠,总也找不到平衡点。
那汉子看得不耐烦,眉头拧成了疙瘩,嗓门更大了:“搞么名堂!你会不会卖货?一点个伢儿(小屁孩)也站这个位置?瞎搞!” 那语气里的不满和轻蔑,像针一样扎人,仿佛我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位置,跟现在人们痛恨贪官污吏似的。我脸上火辣辣的,但只能强作镇定,硬着头皮继续。我费劲地称完,鸡蛋一共一斤九两五钱。按收购价一毛五一斤算,我心算了一下,报出价钱:“一共两毛九分钱。这点钱,只够买一样,煤油或者盐巴。”
“个裸细伢!(带地方粗话,有责骂之意)” 汉子一听就炸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会不会算账?!老子在家秤好了的,一斤九两六钱!该是两毛九分半!你给我打两毛钱的煤油,九分钱的盐!还有半分钱,给老子拿根缝纫针!” 他算得又快又准,连半分钱一根的缝纫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哑口无言,脸臊得通红,只能忍气吞声,按对方的要求一一照办。
一个月下来,月底盘账,我傻了眼。不仅没给公家赚到钱,账面上还倒亏了二十块!在那个年代,二十块可不是小数目。这意味着我不仅拿不到应得的十个工分,还得自掏腰包把这窟窿补上!巨大的压力像块石头压在胸口。
吃一堑,长一智。我开始琢磨应对之策。我找来一张大纸,像个真正的学徒一样,笨鸟先飞。我列出所有需要过秤收购和出售的商品,从一斤一两一钱开始,一直算到十斤,把对应的价钱仔仔细细、工工整整地列成一张巨大的“价格速查表”,贴在柜台后面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一来,顾客来了,我只需稳稳当当地过秤,然后对照表格一查,价钱一目了然,效率高了,差错少了,顾客的质疑和刁难也少了许多。
至于那“暗亏”的问题,我也被逼出了“智慧”。在收购鸡蛋、废品时,我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在秤上“微微”压一点分量,少报个几钱;卖东西时,尤其是煤油、盐巴这些散装货,我也“悄悄”地少给那么一丝丝。分寸拿捏得极好,几钱几厘的出入,在粗糙的盘秤和社员们习惯性的“毛估估”下,很难被察觉。这是生活逼出来的小伎俩,是那个贫瘠年代里,一个十七岁少年为了生存、为了不赔钱而学会的、带着苦涩滋味的“精明”。我内心或许有些不安,但现实的鞭子抽打着,我别无选择。
三个月后,公社供销社的会计下来盘存对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结果出来,我不仅填平了之前的亏空,账面上还多出了三十多块钱的“盈余”!这在当时是“正常盈亏平衡”的最佳状态(盈利多了会被怀疑克扣社员,亏损了则是能力问题)。供销社会计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当众表扬了我这个新手:“不错!账做得清楚,东西也管得好!”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但我只是抿着嘴,没吭声。
那时节,公社供销社要求我们这些代销员,每周都得挑着货担子下乡送货。刚从面粉堆里钻出来的我,对肩挑手提的活儿倒不陌生,面作坊里磨面、扛粮袋,肩膀也算练出来了。可说实话,我心里头对挑着货走村串户这事儿,总有点打怵。倒不是怕累,是怕碰见人,尤其是怕碰见高中同学。想想看,人家要么在读书深造,要么在体面的地方工作,我却挑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像个货郎似的在乡间土路上晃悠。每回远远瞅见个像同学的身影,心就猛地一紧,脚下也不自觉地想绕道,生怕撞个正着,那点残存的少年意气被这身行头衬得灰头土脸,怪难为情的。不过,这走村串户的活儿,偶尔也有那么一丝丝让人心头微漾的时刻。特别是碰见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她们不像男同学那样可能带着点揶揄,眼神里多是善意的好奇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我也喜欢跟她们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仿佛能冲淡些担子压在肩头的沉重,找回一点轻松的感觉。
记得有一回,就挺有意思。一位挺文静的女同学,磨磨蹭蹭地来到代销店门口。她没进来,就站在柜台外边,低着头,脸颊飞起两团明显的红晕,连耳根子都透着粉。她手指飞快地朝柜台里某个角落虚虚一点,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我要买这个。”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是那叠用粗糙黄草纸包着的卫生纸(那会儿就是当卫生巾用的)。她羞得头快埋到胸口了。我心里忽然起了点促狭的念头,想逗逗她,看她那窘迫的样子也挺有趣。于是,我故意装作没听清,脸上挂着点无辜的疑惑,用手指煞有介事地挨个点着旁边的货品,声音还拔高了一点:“买这个?——毛巾?还是……”手指又移到雪花膏上,“这个‘香香’?……要不,来点水果糖?甜着呢!”她一听,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虾子,急得直跺脚,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带着点嗔怪和无奈,声音总算大了些,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哎呀!不是!就是那个!那个纸!” 她飞快地又朝那叠黄草纸包戳了一下,随即立刻把手缩回去,仿佛那纸烫手似的。柜台里外,一时充满了又尴尬又有点好笑的气氛,连空气都好像粘稠了几分。
考验接踵而至。这年七月,暑热难当,公社供销社突然下达了一项“甜蜜”的硬任务:每个大队代销店必须负责销售六千斤西瓜!任务分派会上,其他几个大队经验老到的代销员都叫苦连天,说任务太重,根本卖不动。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刚受了表扬有点飘飘然,没多想就接下了这沉重的“甜蜜负担”。
西瓜运来了,堆在代销店大门口内,像一座绿色的小山。可天公不作美,偏偏连着下了好几天雨。湿漉漉的天气里,西瓜无人问津。社员们手头紧,油盐钱都算计着花,谁舍得花钱买这不当吃不当喝的“奢侈品”?看着瓜堆在雨水的浸泡下,有些瓜皮开始发软,散发出不太新鲜的味道,我心急如焚。扔掉?太浪费,公家财产,我负不起责。情急之下,我只好自己“消化”。今天吃一个,明天吃半个……起初还觉得甜,后来吃得胃里发凉发胀。终于有一天,我吃得上吐下泻,脸色发白。怕人笑话,更怕被说糟蹋公家东西,我硬撑着去找赤脚医生,谎称是“夜里贪凉,肚子受寒了”,开了点药丸子吞下去。
看着剩下的西瓜还在风雨中“坐以待毙”,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挑了些品相还行的西瓜,主动给大队部的干部、加工厂的师傅们“送”上门:“叔,姨,尝尝鲜,队里分的西瓜,甜得很!” 先让人家吃进嘴里。等人家吃得差不多了,我才搓着手,带着点少年人的羞涩和不易察觉的精明,上门收钱:“那个……供销社定的价,西瓜一毛钱一斤,您看……” 人家吃了瓜,抹不开面子,尤其看我还是个孩子,更不好意思赖账,纷纷掏钱。我收钱时,还“不经意”地把分量报高了一点,把自己之前吃掉的“成本”也悄悄摊了进去。就这样,靠着“自己猛吃”加“高价外送”,那六千斤西瓜,竟奇迹般地“钱货两清”了!
在公社供销社召开的西瓜销售总结大会上,主办会计板着脸,把那些抱怨任务重、最后却没完成的老代销员狠狠训斥了一通:“看看你们!一个个老油条!连个细伢(指我)都不如!人家是么样完成的?” 为了表彰我的“突出贡献”,供销社还特意奖励了我一把崭新的、算珠油亮的算盘。
我接过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这算盘,是对我“歪打正着”的肯定,也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在这条看似安稳的代销店小路上,我凭借着“小聪明”和一点关系,或许能走得下去。但这条路,真的是通往山外星光的方向吗?那把新算盘沉甸甸的,却压不住我心底再次翻涌起来的、更加强烈的渴望,我想走出小山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