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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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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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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峒觅翠影

青春葱茏的岁月,我初次邂逅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那灵动的文字恰似山涧清泉,不经意间漫过心田,浸润了年少时光里每一寸干涸的土壤,将湘西茶峒的青山绿水、淳朴人情,悄然镌刻进我记忆的扉页。

书中经典文字,如同一幅水墨画,常在眼前徐徐铺展:“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由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字里行间流淌着湘西山水的灵韵,每一个字符都似有魔力,牵引着我的心绪穿越时空。耳畔轻响,水声潺潺,溪涧蜿蜒,古朴山城触手可及,叫人魂牵梦萦,久久沉浸其中。

时光像长了翅膀似的,一眨眼就把人从青葱岁月带到了白发苍苍。说来也怪,《边城》里那个干净得跟水晶似的小世界,非但没在记忆里褪色,反倒像老家地窖里埋着的高粱纯,年头越久味道越醇。记得那天黄鹤楼的夜灯还未熄灭,我就起床,手里攥着那本翻烂了的旧书,纸页黄得跟秋天的枫叶似的,可就是舍不得放手。就这么揣着半辈子的念想,我就踏上了去茶峒的列车。

五月的茶峒还裹着一层薄雾、像没睡醒似的。我站在镇口张望、远处的山影淡得跟水洗过的墨画一样、若有若无地勾出天边。青石板路上还留着昨夜的雨水印子、那些弯弯曲曲的水痕活像是谁随手乱画的涂鸦。吊脚楼在晨雾里时隐时现、翘起的屋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像个害羞的姑娘躲在门帘后偷看生人。风一吹、檐下的铜铃就叮叮当当地晃悠起来、那声音清脆得让人心里发痒。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翠翠从书里俏皮地跳了出来。只见她提着裙角,跑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手腕上的银镯子“当啷”一下撞在木质门环上,这声响猛地把我拉进了沈从文笔下那个烟雨朦胧的湘西。

《边城》里那条白河,现在大伙儿都管它叫酉水了。河水绿莹莹的、跟块上好的翡翠似的,绕着古城转悠。水面荡起的波纹细细密密,活像绣娘手底下刚绣出来的花样。老船夫那艘小船在水上慢吞吞地晃荡,像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阳光打在船舷溅起的水花,亮得刺眼,活像谁往河里撒了一把碎银子。“给钱就给我呗!”摇橹的老伯咧嘴一笑:“可别塞给翠翠那丫头!”他那缺了半截的门牙特别显眼,倒像是故意留着当记号似的。看着这光景,我总觉得书里那个爱嘿嘿笑的老船夫真从纸页里慢慢走出来了,就是那个倔脾气的老头子。

我靠在“一脚踏三省”那块斑驳的老石碑上,望着江心那艘晃晃悠悠的渡船发呆。不知怎么的、记忆突然就涌了上来,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小时候读沈从文的小说,总想象着这样的场景,青石板码头、老旧的木船,还有那些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发亮的船板。现在真的摸到了,指尖传来木头冰凉的触感,整个人猛地一激灵,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翠翠就站在船头,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微微发抖,甚至闻得到她发梢淡淡的皂角香。那种少女怀春时又羞又怯的心情,竟如此真切地传了过来。

翠绿的柳条懒洋洋地垂在茶峒老渡口上方,像给这地方挂了一道天然的绿纱帘。渡口边那块被岁月啃噬的坑坑洼洼的石头上,“边城”两个红字早就褪了色,却倔得像头老黄牛似的赖在那儿不肯走。时间这老家伙可真有两下子,愣是把当年刺眼的红漆盘出了包浆般的温润光泽。每回瞅见这俩字,翠翠那双藏着千言万语的大眼睛,就在我眼前晃悠,她到底在等谁呢?那个可能永远回不来的负心汉,还是明天就会从渡船上跳下来的惊喜?站在这里听着酉水哗啦啦地流,我突然就尝到了等待的滋味,苦得跟黄连似的,又像河面上的晨雾一样抓不住摸不着,偏生还跟这河水似的没完没了。

小巷蜿蜒如一条慵懒的长蛇,慢悠悠地向前延伸。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任由自己沉浸在这条老巷的韵味里。空气中飘着陈年木头的沉香,混合着青苔湿润的气息,莫名让人心里踏实。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每块石头都被岁月打磨得发亮,仿佛在低声讲述着无数个晨昏的故事。拐角处藏着家不起眼的苗绣店,门面窄得几乎要错过,但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却格外醒目。透过半掩的门缝,我看见一位满头银丝的老阿婆正专注地低头刺绣。她粗糙的手指捏着针线在靛蓝布上游走,那些花纹竟像是有了生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您要不要买个荷包?”阿婆突然抬头冲我一笑,那笑容温暖得能融化寒冬的冰雪。我没买荷包,倒是被墙上挂着的一方手帕勾住了魂,上头并蒂莲开得正艳,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蕊都栩栩如生。“阿婆,”我鬼使神差地问出口,“翠翠出嫁那天穿的嫁衣……也是这么一针一线绣的吧?”银针在阿婆手里突然停住,她的眼神忽然温柔起来:“翠翠那丫头啊……”她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穿梭在绣布间,忽然轻叹一声:“这心里头的事儿啊,比绣布上的针脚还密实。”话音未落,那些藏在心底的话便像开了闸的水,一股脑儿往外涌。苗家姑娘绣花哪是单纯的手艺活?每一针都带着期盼,每一线都藏着心事,盼着好日子快点来,想着心上人俊俏的模样,连梦里都是五彩斑斓的将来。丝线在她指尖跳跃翻飞,仿佛在编织一个会发光的梦。

那只竹编蚱蜢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做工精巧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这不正是当年翠翠和傩送玩耍时常拿在手里的小玩意儿吗?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对薄得透光的翅膀,突然抖了一下,活像要跳起来逃跑似的。耳边似乎又响起翠翠清脆的笑声,她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蛋儿,一下子浮现在眼前。说来也怪,那些美好的时光,其实一直都在,它们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时不时就会蹦出来,让人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漫无目的地在老街上晃悠,忽然被一阵勾人的香味拽住了脚步。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冒着白烟,里头热闹得像过年。挤进去一看,几张老木桌都坐满了人,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老板在灶台前忙得直抹汗。菜单上那道酸汤鱼一下子跳进我的视线,这不就是书里说的那道特色菜吗?没等多久,服务员就端上来一口冒着热气的砂锅。红艳艳的辣椒在汤面上打转儿,雪白的鱼肉若隐若现地藏在浓汤里。那股酸溜溜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馋得我直咽口水。

第一口鱼肉刚入口就让我瞪大了眼睛。嫩滑的鱼肉裹着酸辣的汤汁,在舌尖上化开的滋味简直绝了。吃着吃着,眼前突然浮现出书里描写的场景:边城的老屋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就着这锅酸汤鱼说说笑笑。那种暖烘烘的幸福感觉,竟然通过味蕾真切地传了过来。 还没吃够呢,我又要了个蒿菜粑。这圆滚滚的米饼蒸得晶莹剔透,活像个白玉盘躺在碟子里。刚咬破外皮,那股软糯清甜就在嘴里漫开了。此时,山风裹挟着湘西特有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片云雾缭绕的青山绿水间。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是大自然悄悄藏在岁月里的礼物,不经意间就让人沉醉其中。

老板娘是个爽快人,看我吃得香,又听出我的湖北口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一边利索地收拾碗筷,一边跟我唠起本地美食的门道。那些选材讲究、火候拿捏的诀窍从她嘴里蹦出来,活像个在厨房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把式。说到兴头上,她突然“啪”地拍了下脑门:“哎哟喂!要是翠翠那丫头在啊……”话没说完自己先乐了,“这锅酸汤鱼哪还轮得到你呀!”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小店里飘着的香气里突然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暮色不知不觉就漫了上来,像有人随手撒了层薄纱,轻轻盖在茶峒古镇上。洪安那边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远远看去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和这边安静的茶峒正好凑成一对儿。我最喜欢这时候溜到江边的茶楼里发呆,啥也不干,就为了独占这份难得的清静。

我轻声念着那段熟悉的文字、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仿佛就在眼前:“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正出神间、忽然瞥见一个穿着苗族服饰的姑娘、背着竹篓轻盈地走过拉拉渡。她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像极了山涧里欢快的小溪。天色渐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暮色中。恍惚间,我竟觉得看到了那个在渡口痴痴等待的翠翠。说来也怪,这些年翠翠在我心里越来越鲜活,不再是书页上冷冰冰的文字,倒像是邻家那个总爱笑的小姑娘。她皱眉的样子,抿嘴的神态都那么生动可感,连带着边城的山水草木都跟着灵动起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翠翠早就跳出了小说的框架,成了每个人心底那份最纯净美好的寄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就被她深深吸引住,心头一颤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离开古镇那日,我怀着不舍的心情,再次前往翠翠岛。白色的翠翠雕像静静地立在江畔,衣袂飘飘,宛如一位即将乘风而去的仙子,去追寻那未知的远方。翠翠眼神凝视着远方,透露出对爷爷、天保的思念以及对傩送的无尽眷念。酉水的水依旧悠悠流淌,带着百年的故事,带着岁月的沧桑,宛如一位不知疲倦的讲述者,缓缓奔向远方。

原来,《边城》从来都不是凝固在书页里的传说。它是茶峒古镇的血脉,流淌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肤上;它是苗寨人世代传承的纯真,深植于每一个苗家儿女的心中。当阿婆用那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递给我绣好的荷包时;当摇橹老伯哼着悠扬的苗歌,渐渐消失在江面时;当小店老板娘热情地与我挥手道别时,我深刻地感受到,翠翠的故事从未结束,它还在继续,在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心中延续。

每个来到茶峒古镇的人,都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与翠翠相遇,与那份跨越时空的纯粹相遇。而我,也在这相遇中,找到了年少时文学梦与现实的交织点,圆满了多年的夙愿。这份相遇,这份圆满,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一段珍贵的回忆。

此文原载2025年第7期《阅读时代》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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