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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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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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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二章

年少时,我未能全然理解母亲的心意,成人后亦未能充分体会母亲的恩情。直至母亲步入晚年,我才开始记录下她生活的点滴片段。然而,母爱的深长与厚重,岂是这区区记录所能全然承载?它不过是母亲一生辛勤养育之恩的沧海一粟罢了。

1.母亲,请您再打我一次

母亲姓邱,名桂英。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教育古训。为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塆里人送了她一个外号“邱铁匠”。

这个比喻极为生动贴切,母亲惩戒时的力度恰似铁匠挥锤击铁,铿锵有声。每当我在外头闯了祸,村里的长辈们总能远远地呼喊我的乳名,传递着警报:“响伢儿,快逃啊,邱铁匠来啦,邱铁匠来啦。”一听到这风声,我便感到双腿微微颤抖。毕竟,母亲在教训人时,确实不太懂得手下留情。有时,她用手半握拳,仅用四指的关节敲击我的头顶,宛如四颗坚硬的“板栗”砸落,让我眼冒金星,瞬间肿起一个大包。

与我一同嬉戏的伙伴们常常向我诉说,他们的父母在惩戒时,总爱挑选人多的场合动手。然而,往往是声势浩大却力道不足,拳头虽高高举起,落下时却轻柔如风,仿佛只是做做样子。他们边打边盼着旁人来劝阻,一旦有人相劝,便顺水推舟地借坡下驴。如此一来,既平息了大人的怒气,又保住了管教孩子的面子。然而,我的母亲却是个极其务实之人,无论做什么都讲究实实在在,包括对我们的惩戒。她若要打,便会毫不含糊地痛快出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母亲惩戒时最顺手的“武器”莫过于捶衣用的“芒捶”。那工具长约一尺,宽如手掌,粗短适中,握在手中捶打起来极为得心应手。尽管它由木头制成,但敲击在稚嫩的屁股上,却能带来实实在在、钝钝的痛楚。在母亲眼中,用“芒捶”来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是最为奏效的手段。虽然目不识丁的母亲并不清楚这种惩戒方式被称作“方法”,但这并不妨碍她执行惩戒时的那分热忱。时至今日,我对那捶衣的“芒捶”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想当初,在水塘边用它捶打衣物,效果极佳,一件脏衣裳在它的敲打下很快变得洁净如新,其清洁效果远胜于如今的洗衣机。然而,当它与我的肌肤亲密接触时,所带来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母亲的性情犹如烈火般急躁,一旦被触怒,她无需借助外物,直接扬手便是清脆的一巴掌。有时,她会发挥创意,就地取材进行惩戒,瞥见木棍就顺势挥去,瞅见扁担也不放过,看到长条凳也会毫不留情地举起。在她看来,这些惩罚是为了让我们铭记教诲,改正错误。为此,世间万物,在她手中都能化作教育的手段,只为让我们更好地成长。

母亲对我们施以惩戒的理由不胜枚举。比如,若是外出打柴的数量不及同伴,挨打!捡拾猪粪的量比别人少,挨打!采摘猪草不如同伴多,还是挨打!母亲生性好强,凡事都追求“争先创优”,而我们有时却不尽如人意,无奈之下,只得接受惩罚。对于这类惩戒,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奋与努力,尽量降低挨打的频率。然而,唯有学习成绩不佳这一点,让我深感无力,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因此而招致的惩罚。

母亲虽不识字,对学业亦无甚了解,但她明白100分为满分,60分以下则是不及格。我读小学时,期末考试从未有过满分的佳绩。反观邻居家的姐姐,年长我一岁,却总是名列前茅,那时我真是“羡慕嫉妒恨”啊。自尊心极强的母亲因此责怪我不争气,有时甚至会用最尖刻的话语斥责我:“你舔人家的屁股,人家还嫌你舌头糙(意指我毫无用处)。”我心里暗想,人家的屁股怎会让我舔呢?这简直太伤自尊了。有时气不过,我会小声顶撞几句。这时,母亲便会瞪大眼睛,怒喝道:“反了你了,竟敢顶嘴!”话未说完,她便半握手掌,将指关节绷得发亮,然后狠狠地朝我头上打来,那种痛楚直钻心扉。原本我在小学的成绩就平平,加上这一顿打,更是信心全无,对上学产生了抵触情绪,一想到要去学校就心生厌恶,有时连算术课都不愿去上。母亲自然不知我的这些心理,她每天忙于出工、劳动、挣工分,还要操心一日三餐。每当此时,若有什么事触怒了她,她便会气势汹汹地向我们挥起“芒捶”。

面对这种情况,我偶尔也会生出强烈的反抗意识。毕竟正值青春叛逆期。然而,我的反抗并非与母亲正面交锋,而是在她面露愠色、怒气冲冲时,我便采取《孙子兵法》中的“走为上计”。为了逃避母亲的惩罚,我还将其改良为“跑”,毕竟不能死板地遵循教条,跑得慢了肯定免不了皮肉之苦。于是,我将这一策略戏称为“三十七计,跑为上策”。

有一次,临近中午饭点,不知何事惹恼了母亲,她手持“芒捶”向我走来。我一见形势不妙,拔腿就跑。母亲见状更加恼怒,紧追不舍。那时我大概十一二岁,常在外面玩耍,练就了一双“飞毛腿”,长跑正是我的强项。我沿着狭窄的田埂,穿过稻田,沿着对面山的山岗飞奔。母亲边追边喊,我却头也不回地狂奔。说实话,这次奔跑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潜能。母亲见追不上我,便停止了追赶。但她回去后,却发动大姐、二姐四处寻找我。因为我还没吃午饭,母亲担心我会饿着。而我当时并未想那么多,只是顺着山路跑到一个小山窝,确认没人追赶后,便折返回家附近的水塘边。我胆子并不大,也不敢跑太远。水塘岸边有一座小石桥,桥下有一条小河沟。为了不被发现,我躲到了桥底下。在那里,我可以观察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和姐姐们的呼喊,心中涌起一丝安全感。此刻,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一方面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回应她们的呼唤;另一方面又害怕挨打,不敢出声。她们可能也急疯了,沿着田畈、地头、山间、小道四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我,我也就不肯现身。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才从桥底下走了出来。

我本以为这次“跑了找不见”的经历会让母亲出于同情和怜悯放过我。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见到我后,一把将我推进卧室,用绳子将我的双手反绑起来,就像当初捆绑坏人一样,还让我跪在地上。做完这些后,她又拿出了那根“芒捶”。此时,房间外聚集了众多围观者:伯伯叔叔、大娘婶婶、堂兄堂姐、大姑娘小媳妇以及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我想,这或许是我唯一获得解救的机会。因此,当母亲举起“芒捶”准备打我时,我便开始凄厉地惨叫。后来据围观的人说:“你那叫声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这一次,母亲举起的“芒捶”虽高,落下却轻了许多,而我的哭喊声却异常响亮。伯伯叔叔、大娘婶婶们纷纷上前劝阻:“别打了,别打了,打坏了身子么办呢?”母亲听了这些劝告后,便顺势放下了“芒捶”,没有继续揍我了。

自那以后,母亲便极少对我们扬起惩戒之手,岁月匆匆,转眼间已逾五十多个春秋。她的步伐从昔日的矫健如风,渐渐变得蹒跚踉跄;从最初偶尔拄拐支撑,到后来每一步都颤巍巍地前行。而今,她已化作黄土一抔,长眠于故乡屋后青山之畔,与那片青松翠柏为邻,永别了尘世的纷扰。

母亲再也无法以那熟悉的姿态,用洗衣的“芒捶”、沉重的扁担或是温暖的拳头轻拍或教训我们了。每念及此,我内心深处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那些曾被视为苦痛的经历,如今却成了无比珍贵的记忆。那种疼痛,转化为了对母爱深沉而细腻的感悟,让我深深体会到被爱的幸福与被管教的温暖。

我多么渴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母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哪怕只是为了追逐我,用那些充满爱的“武器”再轻轻敲打我一回。因为那不仅仅是身体的触碰,更是心灵深处母爱的传递,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2.母亲不懂普通话

听不懂普通话的人极少,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我母亲不是那种笨的人,她很聪慧。记得孩提时,全塆子的少女少妇,每当遇到穿针引线、纳鞋做垫、纺线织布、量体裁衣等女工活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上我家,找我母亲示范取经。我母亲姓邱,年少的女子走到我家大门口就喊“邱姨,你看这双鞋底纳得怎么样?这针脚稀不稀罕?密不密?花纹好不好看?”年纪稍长或辈分高的则称道“邱个妹儿,这块料子做什么事衣服好看呢?你出个主意?”有的人家遇到逢年过节,要给亲戚家送礼物,也是找她当参谋,有的还请她这个“能手”帮助剪鞋样、纳鞋底、绣花描线、配衣搭料,塆里人都说她做出的女工活“很灵醒”。母亲虽然对一些女红手工艺很有天赋,但由于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又没有出过远门,对外来语言就是不敏感,即使是普通话,总也是听不太懂。

其实,不要说我母亲听不懂普通话,因为小山村的文化闭塞,十来岁之前的我,对普通话也听不太懂。那时候的各级广播电台每逢整点会报时,并通过收音机、乡村喇叭向听众传播:“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而我常常以家乡方言理解为“刚才最后一响,是十百九十点”。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山区的闭塞,与外界的交流甚少,听不懂普通话的不止我母亲,还有我许多的乡亲。

听不懂普通话,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便,也影响了母亲对新鲜事物的认知与适应。1988年,我调到广州军区驻武汉的部队工作,想着母亲从来没来过武汉,就将母亲与岳母一起接到武汉游玩。武汉长江大桥是必游项目之一。我们沿武昌长江大堤转了一会儿之后,就准备从武汉长江大桥底下,乘电梯到大桥头的黄鹤楼上俯瞰长江大桥及两江四岸的全景。我带着母亲、岳母和妻子一起走进电梯。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就将电梯门关闭。当时电梯里面没有安装照明灯,瞬时一片漆黑。我听母亲俯在我岳母耳边小声说:“他们把我们关在这个小黑屋里做什么事?”岳母认识一些字,见识也相对多一些,她对我母亲说:“这不是屋,是电梯。”母亲好像明白了点,也不好意思再问。电梯刚启动,有种下坠感,母亲一阵惊慌差点叫出声来。我连忙安抚说,没什么没事,马上就到了大桥顶上了。母亲这才平静下来。这也是母亲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再也没有到过其他地方。

听不懂普通话,更给母亲的晚年生活带来了无奈的孤寂。2004年,母亲在照料重病父亲的时候,高血压中风。经过一个多月的抢救与治疗,生命算是保住了,可记忆力大为减退,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楚,近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面说过的话,过不了两分钟就忘记了,还经常张冠李戴地喊错了人名,包括我们这些子女的名字她也常常喊错。原来能凑合看的电视再也看不明白。对电视里面的普通话台词、对白一句也听不懂。我有时候在她身边陪她老人家看电视剧,她隔不了分把钟就会问我:“这电视里说的什么事?我看这些人好像都是一个样子的。”我有时候就对她讲解电视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台词内容,可她还是表示“搞不清楚”。她有时还问我,这些人物是如何到电视里面去的,我把拍摄电视的一些原理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她,她还是不能理解,她只好一声叹息“搞不懂”。每年大年三十忙完家务后,母亲也会陪我们坐在火盆旁边看春晚,可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她说:“这上面蹦蹦跳跳、唱唱呀呀的,有什么事看头?”看不了一会儿,她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唯一爱看的电视剧就是《西游记》。我就问她,《西游记》能看懂吗?她说:“能懂,孙悟空翻跟斗,猪八戒驮钉耙,到处打妖精。”我说,您能听懂他们讲什么吗?母亲说“听不懂,但看得明白。”一年四季,只要是她一个人守在电视机旁,电视里肯定放的就是《西游记》。其实,她对着电视机就打瞌睡,任凭孙悟空在电视机里“大闹天宫,与妖斗法”。 

随着年岁的增长,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自信心越来越不足,在我们这些做子女的面前也显得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闹笑话。七十岁之前,她还能自己动手做一些家务。母亲做的家常饭菜是老家传统风味,都是健康食品,色香味很符合我们的口味,很深得我们的认同。看着我们吃得很香,母亲也表现出一种自信与满足,脸上总是表露出她那慈祥的微笑,对我们说道“只要你们觉得好吃就好,经常回家来吃”。但自患病之后,母亲的胆子越来越小,也不那么自信了,什么也不敢动。特别是到住在城里的我与弟弟家后,显得很拘谨、不自在。家里所有的电器设备,她从来不敢碰,害怕弄错,到家就开始静坐。有时候一个人在家也不敢外出,问她原因,她嗫嚅着说,她不会开铁门的锁,出去了怕进不了门。电视也不敢开,一个人闷坐着,用她的话说,像是坐牢一样难受,每次到我们那里住不了两天就要回大姐家。记得有一次,住在弟弟家的母亲想回姐姐家,我们就帮助她清理东西。她拿起拐杖就直接往房间里走,我们说你的东西全拿到了,为什么还往房间走?她说,这不是大门吗?原来,在弟弟家住了两天的母亲真的是被搞糊涂了,连大门的方向都分辨不清。 

由于我们工作在外,每次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很短,说不上几句话就要离开。我不知道,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是如何打发那漫长的一天、一月、一年、十年。也很难想象,母亲生命最后的十多年,因为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除了电视剧《西游记》相伴之外,她是如何度过的?

我每次回大姐家去看她,发现她总是坐在那把竹藤椅上。椅子旁边放着一根木棍,有一只麻色的老猫常常依偎在她的脚边。静坐于椅子上的母亲,用她那浑浊的双眼,平视着远方。看着天空的白云飘过,看着空中的小鸟飞翔,看着过往的行人来来往往,看着觅食的鸡、鸭、小狗觅食游走。看得眼睛疲倦了,脑子一片空白,就坐在那里打盹。她常坐的那把半圆形的竹藤椅子,扶手已经被她用手磨砂得油光发亮。

母亲的年岁大了,坐得久了,加上腿部无力,也不想挪步。每天如此,从早晨到晚上,除了吃饭,就是静坐。大姐家务事多,有时顾不过来,看母亲这样,心里也很难受,尽管不愿母亲操劳,但为了让母亲有点事做,不至于空虚,有时就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让母亲动一动,洗碗、择菜、扫地、择花生、扎柴火把子等等,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单调的生活日常,使晚年的母亲晚年生活更狭窄,思想更加保守,心理更加脆弱。因为不识字、不懂普通话,她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她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只关注她的子孙过得怎么样?现在好不好?如果要是听说我们这几个子女有什么不好的生活状况,她就会担心、忧虑、心发慌,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因为没有文化和认知的局限,她不可能像有知识的女性那样,用音乐、读书、锻炼等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更不会用相关的知识来自我化解、自我宽慰,她只有用沉默的方式来积累心中的郁结,以致埋下了心脏病的祸根。

我每次从母亲那里开车返回自己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一再叮嘱,到了家一定要打个电话回来。我们当时并不在意,总以为她太过于操心,甚至觉得她啰唆。有时候事情一多,就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没有及时回电话。我姐姐说,如果你们不回电话,她会睡不好、吃不香,口中总是反复念叨。长期的担心,变成了焦虑,心脏越发不好,以致最后因为心脏病而告别人间,我们也永远失去了母亲。现在想来真的是好心疼。

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非常重视对我们的教育。她一辈子的志向就是想让我们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走出那个小小的山村,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她常常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不要像我一样,成了“睁眼瞎”。母亲传不了“孟母三迁”“断杼教子”的佳话,也不知道岳飞母亲励子从戎、精忠报国的英雄故事,她只是基于自己的基本善良,希望我们长大后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做一个不贪财图利,不过分追求奢华生活的读书人,她甚至不懂得“思想、品质”这些名词,但她用自己的质朴生活品质熏陶和影响着我们。我们今天能过着岁月静好的安宁日子,正是得益于母亲的教诲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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