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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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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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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潭

陈富有生来就比别人慢半拍。十岁那年,先生指着地上倒放的扁担问他,他盯着那长长一道黑,困惑地眨眼:“像‘一’,可‘一’又没这么大。”叉稻草的木叉倒在地上,他看了又看:“是‘人’吧?人的头可没这么长。”学堂里哄堂大笑,那笑声尖锐如针,刺得他缩起了脖子。先生摇头叹息,父母愁眉不展。笨名像山里的雾,沉沉地罩住了他,也罩住了陈家三间漏雨的茅屋。最终,他只能去地主家,做个看管牛羊的牧童。

青石潭的水清泠泠的,倒映着天上悠悠的白云。陈富有喜欢这里,牛羊也格外温顺地围着他。潭边草丛里,一只松鼠摔断了腿,吱吱哀鸣。他小心地捧起,用衣襟裹了,笨拙地撕下自己的破衣角,替它捆扎。牛羊在他身后安静地吃草,山风拂过,只余草木窸窣与潭水轻响。

忽然,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撕裂了宁静。潭水对面,猎人陈宝贵黑洞洞的枪口,正稳稳瞄向潭边一块青石,石上酣睡着一团火红,是只罕见的赤狐。阳光洒在它光滑的皮毛上,像是一束流动的火焰。陈宝贵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手指慢慢扣紧扳机。陈富有的心猛地揪紧,潭边那只摔断腿的松鼠惊恐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来不及多想,他几乎是滚下小坡,指尖慌乱地抠进湿泥,抓起一块带泥的石子,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熟睡的红影扔去。

石子擦着狐狸的耳尖飞过,落在青石上,“啪”一声脆响。红狐惊觉,火红的身影如一道闪电,瞬间没入深林。陈宝贵脸上的狞笑僵住,骤然转为暴怒,猛地调转枪口。陈富有只觉右腿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惨叫着滚进冰冷的潭水里,刺骨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包裹了他。

当陈富有的爹娘跌跌撞撞赶到陈宝贵家那座气派的青砖大院讨说法时,换来的只是陈宝贵父亲傲慢的唾沫星子:“你们家苕(傻)儿子惊走我的赤狐?那是无价宝!你们那苕儿子十条贱命也抵不上!”他一声吆喝,如狼似虎的家丁扑了上来。陈富有多娘那点微弱的反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及荡开,便被沉重的棍棒声彻底淹没。陈富有拖着伤腿赶到时,只看见爹娘倒在血泊中,再无声息。青石潭呜咽的水声,从此成了他记忆里洗不去的悲音。

爹娘没了,那点微薄的抚恤也被陈宝贵家强行夺去“抵债”。陈富有彻底成了孤雁。白日里替人帮工,汗水砸进干裂的土里,换回几个冰冷的杂粮饼子。夜晚回到四面透风的破屋,冷得像掉进冰窟窿。唯有灶台冰冷,铁锅里结着昨日的蛛网。他蜷在角落的草堆上,饿得胃里火烧火燎,望着屋顶破洞外几颗寒星,牙齿冻得格格作响:“爹…娘…饿…冷…”

一天傍晚,精疲力竭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奇异的暖香扑面而来。灶台上竟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糊糊!他不敢相信,以为是饿昏了头的幻象。接连几天,干完活回来,总有一碗温热的食物等着他。这陌生的暖意,像黑暗里陡然亮起的一豆烛火,微弱却烫得他心头发颤。这天,他早早收工,忍着饥饿,悄悄从屋后矮墙的破洞钻进柴房,将自己缩进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里,屏住呼吸,只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灶间。

光影西斜,灶房渐渐昏暗。门外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一道灵巧的黄色影子从门缝溜了进来。那黄狐轻巧地抖了抖身子,皮毛如水银般滑落,原地旋身,竟化作一位身着素净布裙的姑娘。她身姿轻盈,眉目如画,宛如山间凝聚的月光。她小心地将那身柔软的黄色皮毛仔细叠好,轻轻放在大门内侧的角落。然后挽起袖子,熟练地生火、舀水、洗菜。锅铲的轻响、柴火的噼啪,汇成一曲陈富有从未听过的、温暖的歌谣。

他看得痴了,连呼吸都忘了。直到那姑娘做好饭菜,走到门边寻找她的皮毛,焦急地四处翻看,陈富有才如梦初醒。他猛地从柴堆里钻出来,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手里紧紧攥着那叠柔软的黄色皮毛,结结巴巴:“别…别找了…我…我把它藏到青石潭边的泥底下去了…你…你留下…给我…做媳妇…我…我有力气…不让你饿…不让你冷…”他笨拙地比划着,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额角流下,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和笨拙的赤诚。

姑娘先是一惊,待看清是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脸颊飞起两朵红云,胜过三月的桃花。她盈盈下拜:“恩人!那日若不是你投石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此恩如同再造。恩人既不嫌弃…”她抬起头,眼波清澈如青石潭水,“夏莲愿随恩人,一世安稳。”陈富有咧开嘴笑了,他给媳妇取了个名字——夏莲,像青石潭雨后初绽的莲花。

夏莲的到来,如同枯井涌出甘泉。她用山间识得的草药悄悄为村人治些小病,陈富有便乐呵呵地跑腿送药。她手指拂过贫瘠的菜畦,那些蔫头耷脑的菜苗便舒展腰肢,绿得发亮;家里的水缸,仿佛通着山泉,总是清冽满溢。夜晚,夏莲指着满天星斗:“那是织女星,那是牛郎。”陈富有仰着头,努力辨认,最终憨憨地指着最亮的一颗:“那个…像你…好看…”茅屋里有了热乎饭菜的香气,有了低低的絮语,有了笨拙却暖心的笑声。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

这烟火气却灼伤了另一个人。陈宝贵打猎归来,偶然一瞥,恰见夏莲提着一篮草药从田埂走过。山风拂动她素色的裙裬,夕阳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那份不染尘埃的清丽,让陈宝贵瞬间呆住。再看她身旁那个扛着锄头、依旧透着几分呆气的陈富有,一股混杂着惊艳、嫉妒和占有欲的邪火腾地烧穿了他的心肺。“这样的仙品,合该是我陈宝贵的!”他咬牙切齿地低吼,一个阴毒的念头在心底成形。

几天后,陈宝贵派管家送来一小袋铜钱,皮笑肉不笑:“富有兄弟,这钱够你盖间新房了。夏莲姑娘跟着你,实在委屈,不如……”话未说完,陈富有猛地抬头,那双平日温吞的眼睛竟透出从未有过的执拗。他笨拙却坚定地把钱袋推回去,紧紧攥住夏莲的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鸣:“我的!夏莲…是我的媳妇!”管家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走了。当夜,陈富有家那几分刚显出点生机的薄田,被人恶意践踏得一片狼藉。

深秋的风已带刺骨的寒意。那夜,没有月亮,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陈富有在睡梦中被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呛醒,睁开眼,窗外已是骇人的一片通红!火舌疯狂舔舐着干燥的茅草屋顶,发出恐怖的噼啪爆响,滚滚浓烟灌入屋内。“夏莲!”他嘶喊着跳下床,摸到水盆就冲向门口泼去。冷水浇在烈焰上,只腾起一股白烟,火势丝毫未减。就在他再次冲向水缸时,几条黑影猛地从浓烟中扑出,麻袋当头罩下!夏莲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死死捆住拖走。陈富有目眦欲裂,刚想扑过去,一根沉重的木棒狠狠砸在他的后腰,剧痛瞬间夺走了他的意识,重重摔倒在滚烫的地上。

陈宝贵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新房内,夏莲一身刺目的红嫁衣,安静地坐着。陈宝贵得意地凑近,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聪明!跟那傻子有什么出息?跟着我……”夏莲抬起眼,那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嘴角却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我既入了你家的门,自当尽心‘侍奉’。”这顺从的姿态让陈宝贵更是志得意满。

喧嚣的喜宴持续到深夜。待宾客散尽,陈宝贵醉醺醺地扑向新房,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开。夏莲站在屋中,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非人间的清辉,眼眸深处,两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她手指对着陈宝贵凌空一点,陈宝贵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只剩眼珠惊恐地转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四肢却已无法动弹。

夏莲的身影飘然穿过庭院,来到陈宝贵父母所居的正房外。窗纸上映着老两口盘点今日宾客送来贵重礼物的贪婪身影。夏莲轻轻一挥手,几缕常人看不见的、带着腥甜气息的灰黑气息从她指尖溢出,蛇一般钻入窗缝。房内,正摩挲着一柄玉如意的陈老太爷,脸上的贪婪笑容骤然僵住。他眼前景象突变,仿佛看到多年前被他逼得投潭自尽的长工老张,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惨白浮肿的手直直向他抓来!“啊——!”凄厉的惨叫划破死寂的夜,带着无尽的恐惧戛然而止。陈老太太也同时看到了被她活活折磨死的丫鬟小翠,七窍流血地站在床头……翌日清晨,家丁撞开房门,只见陈宝贵父母双双倒在床上,眼珠凸出,面容扭曲如恶鬼,身体僵硬惨白,仿佛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而少爷陈宝贵,则像一滩烂泥瘫在床上,口角流涎,只有眼珠子能恐惧地转动,成了活死人。曾经煊赫的陈家,瞬间被死亡的阴云和蚀骨的恐惧笼罩。家丁们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凶宅。

夏莲踏着清晨微凉的露水回到青石潭边。那三间茅屋已烧塌大半,焦黑的残骸冒着缕缕青烟,如同巨大的伤口。她在残垣断壁的角落里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陈富有。他浑身是伤,脸上沾满黑灰和泪痕,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那场大火烧尽了。夏莲蹲下身,冰凉的手指拂过他滚烫的额头,一股柔和的暖流注入他的身体。陈富有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夏莲…爹…娘…家…”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猛地扑进夏莲怀里,压抑许久的悲恸如山洪爆发,嚎啕大哭起来,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夏莲紧紧抱着他颤抖的身躯,声音轻柔却坚定:“仇报了,债偿了。往后,只有我们,好好过。”

日子如同青石潭的水,在修复的茅屋和新垦的田亩间静静流淌。陈富有依旧不善言辞,但夏莲在灶间忙碌时,他总在一旁笨拙地添柴;夏莲进山采药,他必远远跟着,默默替她背起沉重的竹篓。夏莲用仙术悄悄滋养土地,贫瘠的山田竟也连年丰收。当初接济过陈富有的刘婆婆咳嗽不止,夏莲送去几副草药,药到病除。渐渐地,村人看陈富有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傻子的怜悯或嘲笑,而是带着一丝敬畏和羡慕。

夕阳熔金,沉甸甸地坠向白云山峦。陈富有坐在青石潭边,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搓着草绳,脚边卧着几只温顺的牛羊。晚霞将潭水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小径尽头,夏莲挎着满满一篮草药的身影出现,霞光为她素净的衣裙镶上金边。陈富有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朝着她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炊烟从他们新修的茅屋顶上袅袅升起,笔直地融入青紫色的暮霭。

村口闲聊的老人吧嗒着旱烟,悠悠吐出一句:“心若赤金,纵蒙尘垢,老天爷也舍不得让它真受苦。你们看富有那孩子,傻人有傻福,这福气,是修心的根上长出来的哩!”青石潭水默然流淌,映着漫天星光,也映着潭边那点温暖的灯火——那是洗尽尘垢后,属于赤诚者的人间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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