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散文家、文化学者余秋雨曾写道:“黄州遗爱湖公园,与国内一些大城市的著名园林相比,无论是文化内涵,还是建设风格,不仅毫不逊色,而且还匠心独运!”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胡鞍钢评价:“城中心遗爱湖的建设让人震撼,是生态文明建设的成功案例。”
与东坡赤壁遥相呼应的遗爱湖,居古城黄州的中心,湖名源自北宋文学巨匠苏东坡的《遗爱亭记》。文中记载:“何武所至之处,虽无显赫之名,然离去之后,百姓皆怀念之,此即‘遗爱’之谓也。”又言:“东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之职履任黄州,未尝见怒色于颜,而百姓安分守己;未尝刻意苛察,而官吏不敢欺瞒。”待徐君猷离任黄州,转赴湖南太守之职时,安国寺僧侣继连恳请为其所建凉亭命名。苏东坡(字子瞻),感念徐太守清廉奉公、造福一方之德,遂赐名“遗爱”。黄州人民为彰显这份“遗爱”精神,同时传扬东坡文化的深远影响,匠心独运,将城内的东湖、西湖与菱角湖三湖合一,统称为遗爱湖,既是对历史文脉的致敬,也是对未来美好的寄寓。
每天,当我凭窗眺望碧波荡漾湖面的时候,眼前总会浮现出欧阳修《采桑子》的情景:“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回想起1992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回黄州时,眼前的景象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遗爱湖”这个名称还没有明朗化,我只知道黄州郊区有三个湖,东湖、西湖与菱角湖,它们相互间各自成为一片,且湖岸、湖面的状况很不尽如人意,湖岸是黄泥乱石,湖水也不循环,到了梅雨季节,在高温的作用下,常常散发出一股股鱼腥气味。
后来,我的工作单位乔迁至当时属于郊外的“东湖、西湖与菱角湖”之间,每日与这片水域为邻。我每天从城中的家里,沿着湖心路往返于单位。那时,道路泥泞不堪,每逢雨季更是步履维艰;湖畔植被稀疏,难以觅见树木葱影,也不见飞鸟翩跹。我常常站在办公楼顶,面对这三片相对独立的湖泊,总是盼望着有一天能三湖合一,湖面散发出粼粼波光,偶有鱼跃镜面,泛起如碎金涟漪。
为此,当年出于对这片湖泊环境的关心,我曾写了篇《遗爱湖观落日》的小文,投到当时的《黄冈日报》《黄州晚报》和《黄冈声屏报》。文中我这样描述:也许是她的主人对她的忽略,这些年来,随着城市的开发与利用,湖水开始变得阴阴的、浑浑的。湖畔马路边有稀松的树木。透过树荫,印象中这几年的湖中太阳似乎变了形,扯成藕断丝连的几块,像是被谁吃着。每当落日时,湖水像有一摊血在慢慢散开,形成模糊的光晕。当湖里的鱼被那污秽的水呛得浮出水面,我似乎也感到快要窒息,特别是当鱼浮在水面再也不能恢复它的生机时,我的心深为这一幕所悲哀。再看水中的楼影从湖底现出来,草草狼藉,更添了几分无奈。也许湖是城中之湖,景是城中之景,多了一种别样的现代之感。遗爱湖已深陷在一片高楼大厦的汪洋之中,失去了秀美与宁静,尤其是率真与古意,不过是现代都市的一面镜子或浑浊之眼。人行湖边,其实还是在马路上,哪里摆脱得了喧哗和躁动?匆匆一瞥,浮光掠影,这情自然也有些别样的滋味。我不知道别人从此经过时,是否会邂逅这湖上落日,在观过这美丽的落日与不协调的周边环境后,又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和感觉。这篇小文刊登之后,有些熟悉的朋友对我说,文章反映的景象就是现实,可谁能来改观呢?
2005年6月,因工作变动,我离开了黄州,前往省会武汉。自此以后,这片曾与我每天相伴的湖域,便淡出了我的关注。即使偶尔从武汉返回黄州,也只是匆匆一瞥。
几年之后,我回黄州休假,昔日同事邀我一同到遗爱湖散步,眼前的景象真的是令我叹为观止。此时,三湖真正的合为一体,正式更名为“遗爱湖”。漫步于湖畔黑红各一半的双色沥青步道,每走出几步就可以见到古典与现代交融的亭台楼阁、馆舍苑榭。它们或隐匿于葱郁之中,或是凌水而建。中式风格的路灯,灯杆呈红黑色,箱体由云纹雕刻,配以水墨山水、花鸟鱼虫,沉稳中透着几分典雅,与湖光山色相融合。湖畔及湖岸道旁,种植有银杏、桂花、香樟、朴树、广玉兰等上百种珍稀树木,枝叶繁茂。湖滩空间处,有茂密的灌木丛,有绿色的草坪交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为湖畔增添了几分宁静与雅致。让我不禁想起《瓦尔登湖》中的描述:“一个湖是一幅风景中最美丽最生动的亮点。湖是大地的眼睛;向湖中审视的人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本色。湖边林立的水生树木是湖岸的修长的睫毛,而四周树木耸立的群山和崖壁便是湖的突兀的眉毛了。”
一次,毕业于黄冈师院中文系的好朋友晓毅兄邀我绕湖漫步,他是位“东坡迷”,对苏东坡贬谪黄州的生活有一定的研究。他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儿,偏过头问我:“你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武汉的东湖、杭州的西湖,长春的净月潭,还有大西北的青海湖都见过,跟它们相比,遗爱湖哪儿不一样?”他说话的时候,湖风正掀起岸边的柳梢,远处水鸟扑棱棱掠过湖面,我望着泛着碎金的波光愣了几秒,这问题倒让我想起那年我在西湖边,挤着看断桥残雪的场景,人潮把诗意都冲散了。
“要说特别啊,”我靠在石曲桥的护栏边说:“这儿的风里都飘散着苏子瞻的诗词味儿。你看那边临皋亭的飞檐,是不是像《赤壁赋》里写的‘羽化而登仙’?”晓毅兄听了点头直笑,只见他指着石曲桥边的导游图对我说:“算你说到点子上了!遗爱湖的设计理念就是融入东坡文化。你看,湖畔有近30公里的湖岸线,串着十二颗‘文心珍珠’呢。”他指尖划过图上的景区名,“遗爱清风”几个字被阳光晒得发亮,“就说‘东坡问稼’吧,常能看见穿汉服的小姑娘在类似于田埂湖畔背《定风波》,还有学校专门组织学生到这里表演《大江东去》,沉浸式地体验一把苏东坡的日常生活”。
我凑过去盯着那些带着墨香的名字:“一蓑烟雨”该是片竹林吧?会不会藏着一座供人躲雨的石亭?“红梅傲雪”大概要等到腊月,疏枝横斜映着雪影,想想就像幅水墨画。正琢磨着,晓毅兄用右手食指点在图上说:“发现没有?这些名字像是串起了苏老先生的半生,从‘临皋春晓’的谪居初始,到‘霜叶松风’的晚岁心境,连‘琴岛望月’都藏着他夜访承天寺的影子。”
晓毅兄忽然指向湖对岸一片粉红:“你瞧那片海棠!开春时花瓣落满青石小径,踩上去簌簌响,比《寒食帖》里写的‘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还鲜活。还有湖里的荷花,夏天撑着伞走在九曲桥上,荷叶高过人头,真成了‘水韵荷香’”。此刻,风裹着草木香袭来,我忽然想起青海湖的辽阔苍凉,东湖的烟波浩渺,却都不如眼前这汪湖水有烟火气,春有桃李闹枝,夏听荷风叩窗,秋看松涛染霜,冬赏梅影横斜,连呼吸都带着平仄韵律。
“难怪说这里是‘活的诗词园’,”我看着导游图,望向“平湖归雁”的方向,“别的湖是风景嵌在天地间,这儿是把千年文脉揉进了水光山色里。你说要是苏子瞻现在醒来,会不会借着‘琴岛望月’的月光,再写一阕《水调歌头》?”晓毅兄笑着摇头,捡起颗石子儿向着湖里打水漂,涟漪层层漫过“江柳摇村”的倒影:“他呀,怕是要醉在‘幽兰芳径’的茶香里,忘了回翰林院呢。”
湖面上,归雁正排着人字掠过晚霞。我忽然觉得,这湖最妙的不是十二景的精巧,而是无论何时来,哪怕只是路过湖边吹阵风,都能撞见千年前那位文豪的一缕诗魂,在柳丝间,在荷尖上,在茂密森林中,在游人眼角眉梢的笑意里,轻轻晃上一晃。
行至茂林处,林中的鸟鸣交织,晓毅兄对我说:“这里已吸引上百种鸟类栖息繁衍。”我向天空望去,只见蓝天白云之下,飞翔着一群小鸟,它们或是翱翔回旋,或在湖面掠过,为这片湖泊增添了几分生机与灵动。我们随即拐进“一蓑烟雨”景区,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芸香阁的檐角悬着一颗露珠,我抬手想接,它却调皮地跌进衣领,凉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倒真应了苏学士“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妙境。
走进寒食林,这里的碑刻的确令人震撼。六十多块青石板错落地立在石林广场,远远望去像深秋的竹林,每根“竹杆上都凝着墨色的霜。我蹲下身,指尖蹭过“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芒”字,石纹里还带着雨丝的潮意,仿佛能摸到千年前那个人踩过泥地的草鞋。“大江东去浪淘尽 ——”奶声奶气的吟诵突然撞进耳朵。转头看见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趴在碑前的石桌上描红。最小的丫头举着铅笔追着风跑,“浪淘尽”三个字被吹得在宣纸上乱晃,她咯咯笑着去抓,马尾辫扫过“千古风流人物”的“流”字,倒像是给碑刻添了道灵动的飞白。
一位年约50多岁的景区工作人员,向我们走了过来:“这些碑刻啊,可是全国各地的书法家们的心血。他用手指点了点最近的石碑,“你看这‘也无风雨也无晴’,写这字的老先生每天清晨都来湖边坐,看够了朝雾和晚霞,才敢动毛笔。” 阳光穿透竹叶,在他皱纹里织出金线,“他们说,苏东坡的字得用遗爱湖的风磨,用临皋亭的月研,写出来才带筋骨。”
“去年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浇透了碑林,我生怕这些字被雨水冲刷了,谁知雨停了一看,石头上的墨色反倒更透亮,你说神不神?”工作人员话音未落,远处归鸟的啼声忽远忽近,“听见没?这鸟叫得是不是跟平仄似的,苏东坡当年说不定就着这调子填过词。”紧接着,他继续对我们说:“你看这湖,春有落英粘在碑角,夏有蝉蜕挂在笔画间,秋来满地黄叶盖着‘霜叶松风’的‘霜’字,冬雪会把‘红梅傲雪’的‘傲’字衬得通红,这哪儿是石头啊,分明是苏东坡撒在人间的诗种子,年年都在抽新芽呢。
退休后,我在遗爱湖边购置了一套小宅,常常从车水马龙的武汉窝回黄州古城。街坊邻里见了我,常端着茶杯晃到门口,眼角笑出的褶子里藏着八卦:“大城市的洋楼住着不舒坦?偏要蜷回我们这个五线小城?”与我年龄相仿的加昆兄站在我家门口,等着听我说出个一二三。
我将他拉到我家的小小阳台上:“你看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是不是一幅画?像是画在遗爱湖的水面上。”春天,我蹲在湖边看水暖鸭先知,见那白毛浮绿水的架势,忽然就会想起苏东坡写“竹外桃花三两枝” 的闲趣。到了夏天,满湖荷叶托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银子,我端着搪瓷缸子坐在石凳上,听蛙声从“水韵荷香”片区一路滚到 “江柳摇村”,比空调房里的噪音舒坦多了。最妙的是秋冬交叠时,某天清晨推窗,湖面飘着薄纱似的雾,远处“临皋春晓”的亭角浸在白里,像滴在宣纸上的墨点。我踩着满地银杏叶往湖边走,霜气裹着松针香往鼻子里钻,忽然明白古人说的“暗香浮动月黄昏”,虽不见月,可“红梅傲雪”枝头缀着的花苞,早把诗味儿漫得四处都是。
如今,我的窗台摆着从湖边捡的鹅卵石,闲了就用软布擦。有块石头凹处生了青苔,远远看像极了“平湖归雁”的碑拓。前几日小孙子来住,趴在窗台上数湖里的游船,忽然指着“琴岛望月”方向喊:“爷爷你看!那座桥像不像‘一’字?” 我心想这小子倒很机灵,可不就是“一蓑烟雨”的 “一”吗?夜里起风时,湖水拍岸的声音像有人轻轻叩门。我披着件旧毛衣坐在飘窗上,看“遗爱清风”的灯影在水里晃啊晃。忽然想起初到黄州那天,也是这样的夜,出租车司机说:“您瞧这湖,白天是面镜子,晚上是块墨玉。”如今我摸透了它的脾气,春天镜子里长出桃花,夏天墨玉上浮着荷叶,到了秋冬,连风里都飘着书页的味儿,比任何一个季节的大都市都热闹,却又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邻居秀姐抿着嘴笑:“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来追苏东坡的魂儿?”我摇了摇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进窗的银杏叶,叶脉间还凝着湖水的湿气:“哪儿是追古人呢?分明是这湖把日子酿成了诗,让人不管多大岁数,都想住下来,慢慢地品一品。”远处传来嬉戏声,游船惊起几只水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霜叶松风”的碑顶,翅膀尖儿带起的风,又把我窗台上的绿萝吹得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