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流光

王亦轩站在市电视台28层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窗外，整座城市在除夕夜的灯火中摇曳生姿，远处江面上的游轮缓缓驶过，拉出一条闪烁的光带。

这是他第十个独自度过的跨年夜。

机房里，监控屏幕闪烁着幽蓝的光，墙上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十一点四十五分。他本该在楼下演播厅协助直播跨年晚会，却找了个借口溜了上来。这些年，他越来越习惯在热闹的边缘徘徊，像个永远融不进去的旁观者。

三十一岁的王亦轩，是台里有名的“黄金单身汉”。高大俊朗，才华横溢，主持的几档节目收视率一直不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着通讯录。一个个名字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早已停用的号码上。婉茹。这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第一次牵起婉茹的手。女孩的手很软，带着些许凉意，在他的掌心微微颤抖。那时他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了。

“一辈子。”王亦轩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多么天真，又多么奢侈。

他转身回到机房，关上门，拔掉电话线，动作熟练得像是重复过千百遍。黑暗中，他蜷缩在沙发上，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2012年12月31日，清晨。

婉茹起床时，王亦轩还在睡。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就准备好的食材。面粉、猪肉、韭菜，还有一小瓶她特意从老家带来的虾皮。这些都是王亦轩最爱吃的。

和面、剁馅、擀皮，她的动作流畅而轻柔，生怕吵醒卧室里的人。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跳跃。这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顿早餐了。

王亦轩被厨房的声响吵醒，睡眼惺忪地靠在门框上看她。婉茹回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和五年前他们初遇时一模一样，温柔得让人心碎。

“怎么起这么早？”他问，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想给你包顿饺子。”婉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今天不是除夕嘛。”

王亦轩没有察觉她语气中的异样，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她的付出。他走到她身后，随意地环住她的腰，在她颈间蹭了蹭。婉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包饺子吗？”她轻声问。

“当然记得。”王亦轩笑了，“你那会儿笨手笨脚的，面粉弄得满脸都是。”

是啊，那时她还是个不会做饭的大学生，为了他，一点一点学着下厨。第一次包饺子时，她紧张得手都在抖，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煮的时候还破了好几个。可王亦轩吃得很香，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饺子。

而现在，她包的饺子个个饱满匀称，皮薄馅大，再也不会破了。

“你先去洗漱吧，马上就好了。”婉茹轻声说。

王亦轩哼着歌走进浴室，完全没有注意到婉茹眼中闪过的泪光。

餐桌上，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两副碗筷，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婉茹没有坐在他身边，而是站在桌旁，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吃吗？”王亦轩夹起一个饺子，随口问道。

婉茹摇摇头：“我不饿。你吃吧，吃完我有话跟你说。”

王亦轩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婉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次是真的。”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王亦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婉茹，第一次发现她瘦了很多，眼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这些细节，他本该早就注意到的。

“为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婉茹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玄关，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那是一个很小的箱子，装不下她五年的青春，却足够装下她所有的尊严。

“保重。”她说，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一句告别。她就这么安静地离开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王亦轩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饺子彻底冷透，油脂在表面凝结成白色的薄膜。他机械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那些冷掉的饺子，一个接一个，直到盘子见底。

那是他吃过最苦的饺子。

“王老师？王老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王亦轩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机房的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王老师，您在吗？晚会结束了，主任让您去开会。”门外是实习生小陈的声音。

王亦轩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时的状态：“知道了，马上来。”

他站起身，打开灯，刺眼的光线让他有些不适应。镜子里的人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可眼底的疲惫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就是他，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会议室里，同事们还在热烈讨论着今晚的收视率。王亦轩找了个角落坐下，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朋友发来的聚会邀请。他看了一眼，没有回复。

“亦轩，你怎么看？”主任突然点名。

王亦轩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我觉得李导说得对，明年的晚会可以增加更多互动环节。”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主任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一个话题。王亦轩暗自松了口气，这种场合他早已驾轻就熟。就像他对待感情一样，游刃有余，从不走心。

散会后，同事王磊凑过来，搂住他的肩膀：“走吧，喝一杯？大家都等着你呢。”

王亦轩本想拒绝，但想到空荡荡的家，还是点了点头。

酒吧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庆祝新年的人群。王磊一行人找了个卡座坐下，很快就有几个年轻女孩过来搭讪。王亦轩习以为常地和她们调情，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得她们咯咯直笑。

“还是轩哥厉害，”一个同事羡慕地说，“走到哪儿都这么受欢迎。”王亦轩笑了笑，没有接话。这种恭维他听得太多了，早已麻木。

“听说你最近又交了个女朋友？”王磊凑过来，压低声音，“怎么样？”

“就那样吧。”王亦轩晃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挺漂亮的，是个模特。”

“可以啊你！”王磊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背，“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

“再说吧。”王亦轩仰头喝尽杯中的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这些年来，他身边从不缺女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清纯的性感的，各种各样的女孩如走马灯般在他生命中出现又消失。他记得她们的容貌，却很少记得她们的名字。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但转念一想，各取所需罢了，谁又真的在乎呢？

“我去下洗手间。”他站起身，逃离了喧闹的人群。

洗手间的镜子前，一个年轻男孩正在整理头发，看见王亦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哥，你看我这样行吗？待会儿要去见女朋友。”

王亦轩打量了他一下，男孩穿着崭新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紧张。

“挺好的。”王亦轩说。

男孩高兴地道谢，蹦蹦跳跳地走了。王亦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二十一岁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会为了见婉茹而精心打扮，会在她宿舍楼下等上好几个小时，就为了送一份早餐。会在寒冷的冬夜，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取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珍惜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了呢？

“亦轩？你没事吧？”王磊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担忧地看着他。

王亦轩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我想先回去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王亦轩勉强笑了笑，“我想一个人走走。”

深夜的街道很安静，与酒吧里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寒风凛冽，王亦轩不自觉地裹紧了外套。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他走进去买了包烟。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但今晚特别想抽一根。

点火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深吸一口，久违的尼古丁让他一阵眩晕。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那个模特女友发来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王亦轩看了一眼，直接按了关机键。

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那套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装修奢华，却冷清得像个酒店客房。没有烟火气，没有温度，更没有那个会在深夜为他留一盏灯的人。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老街。这里变化很大，很多店铺都换了招牌，但那家他们常去的书店还在，只是重新装修过，看起来时尚了不少。

书店隔壁原本是一家花店，现在改成了一家奶茶店。王亦轩还记得，婉茹最喜欢那家花店的百合，每次路过都要买一束。她说百合的香味能让人心情变好。

而他总是嫌弃那个味道太浓，让她把花放在阳台上。

现在想来，他好像总是在否定她喜欢的东西。她爱看的电影，他觉得俗气；她喜欢的歌手，他觉得没品位；就连她穿的衣服，他也总能挑出毛病。

他以为这是爱，是希望她变得更好。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自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通过贬低爱人来获得虚假的优越感。

一辆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来：“师傅，走吗？”

王亦轩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他猛地停住了脚步。眼前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有些剥落，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模样。五楼的那个窗户黑着灯，和他离开时一样。

这里是他们最初的家，那个只有四十平米，却装满了他整个青春的小房子。

王亦轩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户。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婉茹趴在窗台上对他挥手，夕阳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雨天他们一起收衣服，手忙脚乱的样子很好笑；冬天的早晨，玻璃上会结满冰花，婉茹总喜欢在上面画画......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还记得搬走的那天，婉茹哭得很伤心。她说舍不得这个小房子，这里有他们最好的回忆。

而他是怎么说的？他说：“别哭了，以后我们会住上更大的房子。”

是的，他兑现了承诺。他买了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却把最好的自己留在了这个破旧的小屋里。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王亦轩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惊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窗口，转身离开。

走到路口，他看见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大爷，正准备收摊。这么冷的天，老人家还在外面奔波，王亦轩心里一阵酸楚，走过去把剩下的红薯都买了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啊？”老大爷一边装袋，一边随口问道。

王亦轩愣了一下，苦笑道：“这就回。”

家？哪里才是他的家呢？

他拎着一大袋烤红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个流浪汉身边时，他把整袋红薯都递了过去。流浪汉惊讶地看着他，连连道谢。

王亦轩继续往前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银行发来的余额提醒。很长的数字，足以让大多数人羡慕。

可这些数字，此刻在他眼中却毫无意义。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婉茹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凑钱才能买一个烤红薯。你一口我一口，在寒风中分食着那点温暖，却觉得无比幸福。

现在他买得起整条街的烤红薯，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愿意和他分食的人了。

天空飘起了细雪，在路灯下翩翩起舞。王亦轩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变成一滴水珠，就像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酸痛，才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长椅积了一层薄雪，冰凉透过裤子传到皮肤，他却浑然不觉。

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亮他内心的黑暗。

“婉茹......”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会不会珍惜那个真心爱他的女孩，而不是在失去后追悔莫及？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王亦轩却感觉不到冷，他的内心早已冰封。

他掏出手机，开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即使知道早已停机，他还是忍不住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机械的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王亦轩听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像那个挎着绿色篮子，带着红酒、面皮和饺子馅，在除夕夜敲响他家门的女孩，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一岁。

而他，被困在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雪还在下，覆盖了来路，也模糊了前程。王亦轩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仿佛要就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远处，新年的钟声敲响了。一下，两下，在寒风中飘荡，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呼唤。

可王亦轩什么也听不见。他的世界，早已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