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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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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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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厨屋烟火暖

武汉战友童前甫在“战友情深”群里转发了一个瓦罐煨鸡汤的视频,配了一句话:“还记得这罐子煨汤吗?你有多久没喝过这个汤?母亲的味道永难忘。”一句话,引来了战友们一片热闹的回忆。

黄州战友东生看后说道:“我们这一代人,只要是农村的,应该都记得哟。”

深圳战友吴楚明跟着回复:“土灶前的两样工具,火钳、提壶扒。”

在山东的战友王平补了一句:“还有吹火竹筒。”

吴楚明又想起更多:“当年农村烧开水也是放在灶膛里烧。‘一扫光’——那个1605农药瓶改成的铝瓶,是烧开水的理想器具。瓶肚上用铁丝绑个耳扣,水开了就用提壶扒提出来。剧毒的药瓶,竟被当作烧开水的器皿,现在想来真难以想象。”

王平接着说道:“是啊,记得用小砂罐子煨上一只野鸭,那味道真是天下第一,无敌了。”

看着战友们你一言我一语,那些关于灶火与瓦罐的对话,倏地把我拉回到了老家的厨屋,那烟气缭绕、火光跃动的地方。

我和战友们的老家,坐落在鄂东大别山南麓,从前同属一个黄冈县,现在分为团风县和黄州区。我们那儿不叫厨房,叫“厨屋”。虽和南北各处的厨房一样围着三餐烟火打转,可细细想来,从模样到气息,到底有它自己的独特个性。如今隔着岁月回望,竟感觉出几分恍然的暖意来。

灶台

灶台是厨屋的中心,由泥土混着稻草夯成的土砖砌成,厚实而温朴。通常开着两孔铁锅,一大一小,像一对默契的母子。两锅之间,嵌着一个陶制热水坛,烧饭的余热顺道煨着坛里的水,早晨或黄昏时分舀出来,刚好够一家人洗脸烫脚之需。

若逢家中人多,热水不够用,便会在灶火门上挂一只黑黢黢的土吊罐,借着窜出的火舌与烟气,静静咕嘟着另一罐温热。灶台下开着一大一小两个灶门,平日里只燃大灶门,炊烟缓缓,日子也缓缓。唯有到了年节,或是客人登门,小灶门才会一同燃起。那时,厨屋便真的热闹起来了,双灶齐烧,火光跃动,蒸汽氤氲着一屋子蓬勃的生气。

如今想来,那灶台早不只是一处炊煮的所在。它像一位沉默的家人,懂得日子的节律,知晓冷暖的需求,在粗朴中藏着一整代人的体温与时光。

碗柜

碗柜则静立在厨屋一角,担当着如今冰箱与碗橱的双重角色。它多是厚重的木料打造,泛着被岁月摩挲出的暗沉油光。

柜体通常分作三层:上层是剩饭剩菜的安身之所,洗净的碗盘也叠放在那里,透着一种家常的秩序;中间一层是抽屉,轻轻拉开,干豆角、辣椒末的气味便隐隐散出,里头收藏着日子里的零星干货与瓶罐调料;最下一层最为敦实,砧板稳当当地立着,几个憨拙的瓦罐蹲在幽暗里,仿佛守着一些不常言说的秘密。

这朴拙的三层,几乎收纳了一户人家最根本的滋味与生计。它没有丝毫冰冷,木头的呼吸与食物的气息交融,成了另一种温暖的“窖藏”。如今想来,那里面存放的,又何止是食物呢?

水缸

水缸在厨屋里总是一对儿地立着,像两个沉默的兄弟。一口是青黑色的大水缸,盛着一家人洗漱炊煮的清澈;另一口则是略小的潲水缸,专用来汇聚每日的淘米水和残羹,那里面囤着猪猡的食物。

那时塆子里没有自来水。我们家的饮用水,是从塆子中央那口老水井里一担一担地挑回来。若逢天旱井浅,就得走上更远的路,到一里开外的对面山的清水塘去取。于是,挑水成了家中顶要紧的体力活,也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早早学会的“成人礼”。

约莫六七岁后,我们便开始学着大人的模样,用小小的肩膀提起或挑起一对木桶,在晨光熹微或暮色四合时,摇摇晃晃地走向井台。扁担压着肩头,桶沿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裤脚,那一路的摇晃与喘息,是童年里最沉的记忆。

最畅快的,莫过于劳作归来,满头大汗,喉间冒烟,而家中开水瓶却已见底的时候。等不及灶火重燃,便径直走到大水缸前,抄起挂在缸沿的木瓢,深深探入水中,舀起满满一瓢清冽的清水,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那水带着泥土深处的凉意,瞬间浇灭了所有的渴与燥。那种直抵肺腑的痛快,至今想起,喉间仍会泛起一丝清甜而凛冽的味觉。

瓦罐

瓦罐在厨屋里,是各有名姓的。

最让人惦记的,是那只专门用来煨汤的“罐子”。它总是蹲在灶膛深处,守着明火或暗灰,不急不躁地吞吐热气。鸡鸭也好,牛肉也罢,在它怀中慢慢酥烂,香气从盖缝里钻出来,能拴住一整屋人的魂。说句心里话,自十七岁离家后,我再也没尝过比那“罐子”煨出的更浓的汤。那股醇厚,似乎把故土的阳光、雨水和时辰都熬在了一起,成了味觉的乡愁。也正因如此,战友们一提瓦罐,才会议论纷纷,那是一个时代共通的念想。

与“罐子”做伴的,是烧水的“坐壶”。铁皮的、铝制的都有,但最得劲的还是泥土烧成的那种。它坐在灶膛靠外些的位置,饭做好了,水也便滚了。每天这么烧上一两壶,就够一家人饮用。因了它,热水成了灶火的副产品,省了工夫,也省了柴火,朴拙里透着过日子的智慧。

除此之外,厨屋的角落还散落着些别的瓦器:有的像阔口的碗,有的像细颈的瓶,也有的像憨憨的小壶。它们各司其职,或烧水,或煮肉,或蒸饭,在烟火浸润里,渐渐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如今想来,它们从不是冰冷的器具,而像一群沉默的家人,用粗陶的身躯,盛满了一日三餐的暖意,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温热时光。

柴禾

柴禾是厨屋的呼吸。没有它,灶膛便是冷的,铁锅便是空的,厨屋便失了魂魄。

柴禾也分尊卑。最好的是“硬柴”,或是旧家具拆下的木料,或是从山里砍回的枝桠。它们质地坚实,劈开时带着清洌的木香,投进灶膛后火势既旺且久,是柴中的上品,稳当得像家中沉默的长者。次一等的,统称“柴草”。田埂边的稻草、棉花秆,河滩上的巴茅草,山间的松针落叶……凡是能燃的,都被珍惜地拣拾回来,堆在外屋墙边、堂屋楼板上或是厨屋一角。它们性子急,火光活泼却短促,需人时时守着添续,“噼里啪啦”的响声里,带着山野的气息。

农村的孩子,自记事起便与柴草打交道。为了那一灶不熄的火,我们走遍附近山间田地,远至大崎山的松林,近到村后的坡地。打柴是最磨人的活计,因为家家灶膛都张着嘴等,野地里的柴草长得又慢。我们常常奔波半日,肩上的担子仍显轻飘。那时不懂诗意,只觉辛苦,汗水滴进土里,手心磨出水泡,为的不过是让炊烟按时升起。

如今想来,那一捆捆柴禾背回的,何止是燃料。它背回的是炊烟的温度,是铁锅里的米香,是一个家最朴素的指望。我们以稚嫩的肩膀,早早就懂得了,所谓烟火人间,原是从第一缕柴烟开始的。

行文至此,看着群里一条条滚烫的回忆,我仿佛能看见屏幕那头,一张张被岁月打磨过的脸上,浮现出相似的神情。最后,童前甫战友打出了一段话,为这场隔空的怀旧,轻轻画下了一个悠长的注脚:

“总想起儿时的趣,念着旧日的乡,馋着灶屋里的香……最念的,还是走了的爹和娘。如今我们这代人,乡愁越熬越浓,故乡却越离越远。土灶的烟火,早就散得抓不住一丝影儿了。有时候愣着神想,来路好像很短,转眼就白了头,脚也沉了;可往前看呢,去的路又有多长?这份愁绕来绕去,大概也只有一杯酒,能暂且把它化开了。”

这段话静静地悬在屏幕上,再没有人接下去。群里的热闹,忽然沉淀成一片默契的寂静。或许,我们都在这片刻的沉默里,饮下了各自那杯名为回忆的、冷暖自知的酒。


2025年12月3日(星期三)黄鹤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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