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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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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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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诗词看“红楼”

“一本真正的巨著,在青年时期读,在成熟时期读,还不够,该在年老时重读一遍,如一座美好的建筑物,须分别在晨曦、日午和月光下加以欣赏一般。”罗伯逊·戴维斯的这番话,让即将“退出江湖”的我再一次捧起了《红楼梦》。

可不是吗?之于《红楼梦》这部当之无愧的文学巨著,在不同的时期,从不同的角度,都可以读出不同的味道,都会有不同的体会和收获。

还记得上中学那会儿,初读“红楼”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能看出什么门道?”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主要是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看他们俩的爱情故事,看他们斗嘴撒娇,看他们卿卿我我——一句话,就是看看热闹罢了。

众所周知,1987年《红楼梦》以电视剧的形式搬上了荧屏,“红楼”也因此走入“寻常百姓家”。该剧一经播出便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度被称为“中国电视史上的绝妙篇章”和“不可逾越的经典”,至今仍然长盛不衰。那一年,在追剧的同时,我从学校图书室找来了一套《红楼梦》原著,酣畅淋漓地啃了一遍。那时,我已不再年少,或多或少“能看出点门道”了。

此后30多年,我几乎没有再碰过这部堪称“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光辉巨著,书架上那套黄山书社1994年版《红楼梦》已经落满了灰尘,不少内页都生了“剪纸虫”,封面也早已发黄掉皮。这期间,尽管因《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林黛玉进贾府》和《刘姥姥进大观园》等多篇初高中课文教学的需要,而断断续续地翻阅所涉及的章回或查找一些相关资料,但一直没有再看原著,特别是进入信息时代,网络数据让我变得特别的懒散,需要什么,上网一搜就OK了。

既然是“一本真正的巨著”,那就“该在年老时重读一遍”。前不久,我在抖音商城捡了个大便宜,花了不到100元大钞,购得一套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珍藏本古典文学四大名著,再读“红楼”成了“理所当然”。

中国古典文学资深学者何士明教授说过:“一般读者在读《红楼梦》时,不是把诗词跳过去,就是只看个大概。”过去看“红楼”,我就是何教授眼里的“一般人”,而今天不同了,我想做一个“二班”的人,于是,我换了个角度——透过诗词来看“红楼”——去真正体会一把什么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的感觉。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的题诗里,早已将整部巨著的命运密码写进了诗句的褶皱之中。那些飘散在太虚幻境里的判词,那些镌刻在亭台楼阁上的联句,那些凝结在花笺素纸上的诗行,在金陵十二钗的衣袖间流转,在沁芳亭的流水里沉浮,最终都化作命运的谶语。当我再一次翻开这部浸透诗意的奇书,看到的不仅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更是一部用诗行编织起来的文明启示录。

当然,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读者,对于《红楼梦》160余首诗词,我是绝无能力,也不可能一首不落地去做详实的理解与鉴赏。俗话说,“见一斑而窥全豹”“观滴水可知沧海”——我只想在尽量“不跳过去”的前提下,做出一些有选择性的肤浅理解与基本判断。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以四组“世人都晓神仙好”的悖论,撕开了儒家伦理的价值虚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诘问,与马致远《夜行船·秋思》中“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形成时空对话,将功名幻灭的主题推向哲学高度。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更以“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儿今又糊在蓬窗上”的意象,预言了百年望族的必然倾覆,既是对《护官符》“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辛辣反讽,又是对白居易《长恨歌》“翡翠衾寒谁与共”的诗学解构‌。

《红楼梦》第二回女主人公林黛玉出场,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拜见过外祖母等长辈后,又与表兄贾宝玉相见,两人一见如故。曹雪芹恰到好处地引入《西江月(二首)》:“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仅此短短百字,就巧妙地塑造出了这样一位反封建的叛逆者——“纨绔子弟”贾宝玉的一座完整雕像。

“愚顽怕读文章”的贾宝玉,却在贾政的百般刁难下,机智应答,灵活自如。在大观园“有凤来仪”作的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尤其出色,有千百翠竹,曲折游廊,清泉石径,如此幽静的环境,茶是刚刚泡的,茶叶还是碧绿的,小窗微启,一盘棋罢,好不悠闲自得。如此优美的对联会出自一个愚顽怕读文章的人之口吗?不!只有那个从小读遍圣贤书而面对自然美景却哑口无言的贾政才是最好的讽刺与解释。贾宝玉厌恶的不是读书,而是隐藏在读书背后的对功名利禄的汲汲追求。

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的成立,给大观园增添了无尽的诗意。四首《咏白海棠》和两首《白海棠和韵》是诗社第一次诗会上姐妹们的同题诗作。《咏白海棠(其四)》即为林黛玉所作,“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十四字恰似她生命的注脚;梨蕊之白暗合其“世外仙姝”的洁净,梅花之魂则隐喻其孤傲风骨;而“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则将封建时代知识女性的精神困境凝结成永恒的诘问。当她在第二十七回葬花时吟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时,飘零的桃花与咳血的绢帕相映,诗行中流淌的已不仅是伤春悲秋,更是一个觉醒灵魂对生存境遇的血泪控诉。

第三十八回“咏菊诗会”是大观园海棠诗社继咏白海棠之后,举行的第二次诗会。曹雪芹艺高一筹,别出心裁,将“咏菊”的过程编成故事情节——《忆菊》(宝钗)《访菊》(宝玉)《种菊》(宝玉)《对菊》(湘云)《供菊》(湘云)《咏菊》(黛玉)《画菊》(宝钗)《问菊》(黛玉)《簪菊》(探春)《菊影》(湘云)《菊梦》(黛玉)《残菊》(探春)十二首诗通过宝玉黛玉和众姐妹之口分别吟咏出来,并各自烙上了鲜明的个性色彩和思想性格,可谓美不胜收,动人心弦,刻骨铭心。

从《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诗中,我读到了一个“道骨仙风”的林黛玉:“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其品质是多么的高风亮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其境界是何等的高雅傲世;“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其神韵是如此的灵秀清香。黛玉父母双亡,身世悲惨,寄人篱下,恰如一朵西风里的菊花——“圃露庭霜和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伤心悲切,在所难免。

第七十回薛宝钗的《临江仙·柳絮》则展现了迥异的美学范式。“白玉堂前春解舞”的雍容气象,“万缕千丝终不改”的坚韧心性,与她在滴翠亭扑蝶时的机变、在贾母面前的得体形成互文。特别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结句,既是对《庄子·逍遥游》的化用,又是对儒家入世哲学的隐喻,将封建淑女的生存智慧浓缩在七十字的词章中。这种诗格与人格的高度统一,恰如脂砚斋批语所言:“按头制帽,诗即其人。”

贾宝玉的《春夜即事》中“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的旖旎,与《芙蓉女儿诔》里“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沉痛,构成了贵族公子精神蜕变的双重变奏。他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金簪雪里埋”判词,在第二十二回参禅时写下的“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偈语,都在暗示诗性觉醒与世俗伦理的激烈碰撞。这些诗行如同棱镜,折射出启蒙思想在封建铁屋中的熹微曙光。

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众人所掣花签皆暗藏诗谶。黛玉得芙蓉签“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欧阳修《明妃曲》,宝钗抽得牡丹签“任是无情也动人”,引自罗隐《牡丹花》,这些宋诗元素的植入,恰似文化基因的隐性传承。湘云醉眠芍药裀时口内犹作酒令“泉香而酒冽”,化用欧阳修《醉翁亭记》的笔意,将魏晋风度与宋明理学奇妙交融。

黛玉教香菱学诗时强调的“不以词害意”,直指明代格调派与性灵派的诗学论争。她开列的王维、杜甫、李白书单,暗合严羽《沧浪诗话》“入门须正”的诗教观念。而香菱苦吟“精华欲掩料应难”的咏月诗,正是对“诗可以怨”传统的生动诠释。这些诗学对话,实则是曹雪芹借大观园搭建的文学批评场域。

太虚幻境中的判词簿册,用诗的形式完成了命运叙事。元春判词中“二十年来辨是非”的模糊时间,迎春判词里“子系中山狼”的字谜游戏,惜春判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残酷对比,将宿命论包装成美学符号,构成了对“文以载道”传统的深刻反讽。而宝玉在第一百二十回雪地拜别贾政时吟诵的“我所居兮,青埂之峰”,则完成了诗性对世俗的终极超越。

透过诗词看“红楼”,在黛玉和湘云“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联句中,我感受到了存在主义的孤寂;在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联中,我窥见到了哲学悖论里的解构锋芒;在《芙蓉女儿诔》“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泣血文字里,我触摸到了曹雪芹对天地不仁的终极叩问······

由此,我不禁惊觉,《红楼梦》的诗词早已超越了封建社会的语境。这些浸透着时代文明的血泪诗行,这些飘散在历史时空中的诗性灵光,至今仍在叩问着每个现代人的心灵和精神家园。正如何士明教授在修订《红楼梦诗词鉴赏词典》时所说的那样:“曹雪芹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

由此,我不得不说,《红楼梦》不仅是一座古典小说的艺术巅峰,更是一部具有多重文化特质的壮美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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